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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王(原创小说)

2015-05-14 10:18 作者:关山布衣刘杰  | 1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药王终于出山了!这个消息一下子张上了翅膀,传遍了方圆数十里。

药王今年82岁,是党参洼年龄最大的老汉,在关山里生活了六十多年,早在三年前新农村移民搬迁的时候,党参洼的人先后都搬出了深山,住进了整齐宽敞的新农村,唯有药王死活不肯出山,任凭儿子女儿孙子孙女怎么劝说,都是油盐不进,执拗的近乎僵硬,就是镇上的干部也是无可奈何,最终只得随他留在党参洼了。

药王的真实姓名叫罗旺财,是邻县甘谷人,因为家贫自幼在外流浪,做过各种苦力。十八九岁的时候流落到关山割毛竹、采野药,由于他不惜力肯吃苦,忠厚勤劳,被罗家老爷看上了,最后在党参洼罗家入赘为婿,从此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山民。也许是打年轻的时候一直在山林里跑,罗旺财最大的嗜好就是上山跋洼,割毛竹采野药,就是在生产队集体劳动的时候,他也要投机钻空往林子里跑,不是割几把扫帚,就是挖一袋子野药,为此,他不止一次的被驻队工作组列为“投机倒把分子”,大会小会地被批斗。尽管如此,罗旺财秉性难改,依然叼空钻山搞副业,他家的日子也被一般人家过得滋润,兜里三毛五毛的没有少过,隔三间五地还能吃一顿油汪汪的洋芋菜。到后来,脑子活泛的生产队队长竟然让他带了三五个人专门进山挖野药,为生产队搞副业,每人每天上交生产队五毛钱。这样以来,罗旺财如鱼得水,如虎归山,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尤其是秋两季,是采挖野药的黄金季节,差不多每天都有可观的收获,除过给生产队上交的之外,每人都有一元多甚至两元的收入,一下子惹红了许多人的眼睛,就连和他一起搞副业的人都有人开始暗地里日弄他了。

罗旺财他们常年采野药,附近林子里的野药差不多都采完了,所以采野药的路线就不断的延伸,最远的已经到达了庄浪县店子峡的黑鹰沟,差不多有一百多里的路程,如果在庄浪那面采药,就要借宿一两日甚至两三天,次数多了,罗旺财他们就和桂花家混熟了,每次借宿都是在桂花家。

桂花家有四口人,上有七十开外的公婆,下有不满二十的儿女,由于没有当家的男人,日子过的很恓惶,再加上常年卧病在炕的婆婆,一年三百六十天药罐子不倒,还有上小学的女儿的花销,家里最缺少的就是钱。桂花的男人朱娃子原本是个攒劲汉子,可是四年前的天,一个人趁大封山的时机,背着一杆老土炮进山打猎。进山不久就碰上了一只香獐,朱娃子心里感激着苍天的恩赐,屏息凝神,瞄准射击,枪响香獐倒地,朱娃子心里一阵狂喜,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准备收获猎物,谁料就在他的手就要抓住香獐的后腿时,那香獐竟突然起身一瘸一拐趔趔趄趄地往前跑,眼看到手的猎物竟然跑了,朱娃子自然不愿意甘心放弃,就踏着没膝的积雪追赶受伤的香獐。追过一个山坡,人和香獐的距离越来越短,人和香獐的力气都近乎枯竭了,朱娃子在一条两米多宽的水沟边终于抓住了香獐的一条后腿,香獐拼命一挣扎,朱娃子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就摔倒在沟渠里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被滑下了数十丈高的悬崖,空旷的山林里只留下了一声很令人惊心的“呀——”。原来那厚雪下面的水沟早已经结成了冰,朱娃子穿着的麻鞋,早已经冻成了冰疙瘩,冰遇上了冰,那是怎样的快速啊!一直到第二天的傍晚,寻找的人们才在悬崖下发现了朱娃子和香獐,冻成了冰疙瘩的朱娃子还死死地抓着香獐的后腿,眼睛睁到了最大,充满了惊恐。

男人死了,桂花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好在公公虽然年纪大了,身子骨还算硬朗,再加上有一手寻找猪苓的绝活,多少能给家里弄点余钱,一家人的日子还勉强过得去。可是祸不单行,打去年桂花就得了个晕病,一旦发作,天旋地转的,根本不敢站立,歇缓几日就又好多了,只是不敢辛劳过度,你说一个农民,哪有不辛劳的呢,不辛劳就没有工分,没有工分就没有口粮,生产队年终决算的时候也就没有分红。儿子也陪着桂花到县医院看过两次病,说法都是一样的,说是身体虚弱,贫血,要增加营养,要多休息,可是这些,都是一个山里农民办不到的,再说了,就是婆婆一个人,一年的药钱都东拉西借的,哪还有钱让桂花吃药和增加营养呢!好在这病死不了人,犯病了静卧几天也就好了,只是桂花再也做不了重活,只能参加生产队一些比较轻松的农活,每天由原来的十分工降为八分工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罗旺财他们能够到桂花家借宿是缘于桂花的公公朱大头。这朱大头身高体壮,红脸阔嘴,因为脑袋大而遗失了真名。朱大头也是个钻山的人,几十年练就了一手寻找猪苓的绝活。猪苓因为形状像猪屎而得名。这种利水渗湿的菌类野生中药材,有自己独特的生长习性,轻易难以找到,因为不容易寻找,所以价格也就昂贵,远非其它常见的野生中药材可比。因为是菌类繁殖,猪苓都是一窝子一窝子的,只是有些窝子浅,容易发现,称作明窝子,这种窝子一般都是五六斤七八斤左右;还有一种暗窝子,深藏地下四五十公分甚至更深,不易找到,这种窝子少的有四五十斤,多的鲜货可达上百斤。无苗无叶,无花无果的猪苓价钱高,难寻找,想要找到猪苓,必须有师傅指点方可收获一二。朱大头在林子里寻找猪苓的时候,遇上了罗旺财他们的副业组,相同的爱好缩短了彼此间的距离,一棒子旱烟没有抽完就已经称兄道弟了。朱大头原本就是个热心肠,现在遇上了知音,更是热情洋溢,推心置腹,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罗旺财一行就被朱大头邀请到他家借宿。

罗旺财他们到桂花家借宿了几次,就给人留下了拾掇他的把柄。都是山里人,都是因为穷才爱钻山的下苦人,罗旺财他们第一次到桂花家借宿,受到了他们一家人的热情礼遇,桂花不仅把牛圈里的那盘石板炕烧得烫热,还烙了洋麦面饼子,剜了一铲臊子,洋芋菜炒的油汪汪的,罗旺财知道,这应该是桂花倾其所有,以最高的档次来招待他们了。第一次在桂花家借宿了三天,临走的时候,罗旺财将半袋子白芍留给了朱大头,说是在他家吃住的酬谢,朱大头稍加推辞也就收下了。结果回到家里没几天,队长就追问罗旺财那半袋子白芍是咋回事,罗旺财也如实相告,队长听了,沉默了半响,没说什么走了。第二次在桂花家借宿了一天,罗旺财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再没有留药材,而是在离开之前的下午,给桂花家劈了一摞子干柴,码得整整齐齐的。第三次到桂花家借宿,遇上了连日的大,罗旺财他们一连住了四天才回到了党参洼。那次进山很不顺利,只挖了一天半药就下雨了,好在找到了两个明窝子猪苓,收获还算不小。由于大雨不停,罗旺财他们只好滞留在桂花家,可罗旺财是个闲不住的人,看到桂花家的牛圈高了,就带着和他一起搞副业的岁社子、有财子和石头,用了整整一天时间给桂花家把牛圈里的粪起了,只有罗德财包着被子蒙头大睡,不愿意帮忙。看着罗旺财他们累了一天,朱大头心里过意不去,吩咐桂花煮了半绺子腊肉,泡了些干蕨菜,吃晚饭的时候又开封一罐自己酿的酸梨酒。看着炕桌上的洋芋片炒腊肉,粉条炒腊肉,凉拌蕨菜,香味扑鼻,盛情感人,罗旺财他们嘴角抽动着,却不晓得说什么好,唯有罗德财早已忍耐不住,夹起一片腊肉塞进了嘴里。朱大头斟满一茶盅酸梨酒,双手举起:“旺财兄弟,打第一次相见,我就感觉到你是个实诚人,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老哥果然没有看错人啊!你能给咱挖了牛圈,说明你没有把老哥当外人看,对这个家也不见外,老哥哥敬你这一盅酒,不是感谢挖圈出了力气,是为了认下你这个兄弟。从今往后,黑鹰沟的朱家就是你的家,吃喝拉撒你随便,只要你兄弟不嫌弃。就是那寻找猪苓的秘诀,老哥对你也不留一手。”罗旺财双手接过茶盅,一饮而尽,呛得咳嗽了几下,朱大头忙给他在背上拍了拍。

“朱大哥,我们在屋里连吃带住,每一回都要添不少的麻烦,这天下着大雨,闲着也是闲着,帮着挖个牛圈有啥呢,不就是出一股子力气么!再说你年纪大了挖不动,桂花呢身子又弱,我们帮着出点力也是应该的。只要大哥不嫌弃,我罗旺财愿意认下你这个大哥。我敬大哥一盅!”

那是一个大雨如注的晚,那是一个热情似火的夜晚,那是一个肝胆相照的夜晚。微弱的煤油灯下,一张炕桌,几碟菜,一罐酒,几张赭红色的脸,滔滔不绝的话语......多么难忘而美好的山村雨夜啊!就在大家酒酣耳热,热烈交谈之际,桂花住的东房里传出了愤怒的斥责声,罗旺财扫了一眼炕上,不见了罗德财,急忙溜下炕,靸拉上鞋往外跑,再的人也随之下炕往外跑。东房是桂花家的灶屋,一头盘着锅灶,一头用藤条编成墙隔开,是桂花母女的睡炕。东房门开着一扇,屋里亮着灯,只听见桂花“畜生——畜生——”的咒骂声,罗德财则敞着胸,靸拉着鞋子慌慌张张地从东房的台阶往北房跑。罗旺财一把抓住罗德财的手腕,厉声追问:“咋回事,咋回事啊?”罗德财一把推开罗旺财的手:“什么咋回事咋回事,天黑的走错门了么!”罗旺财还想追问什么,被朱大头挡住了:“时候不早了,酒也喝好了,你们早点睡吧。”

炕热酒烧,浑身燥热,睡了不多时间,罗旺财起身出去小便,走过东房时,听见桂花压抑的嘤嘤的啼哭声,从那哭诉声里,罗旺财基本上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想进去劝慰劝慰桂花,可是又觉着不妥,抬起准备敲门的手又缩了回来。

第二天一早,罗旺财特意看了看罗德财的脸,左脸颊果然有三条隐隐的血印。不等他追问缘由,罗德财说是头疼的厉害,要赶紧回去找医生,不等罗旺财答应,人家就顶着一个尿素袋子跑了。虽然朱大头和桂花依然热情相待,罗旺财心里总觉着堵得慌,好像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他给几个联手说酒喝多了头疼,就蒙头大睡。吃早饭的时候,石头把饭端到炕头他都不吃,依然昏睡。到了后晌,人家都吃过了,桂花把饭端到炕头,请他吃。听到桂花的声音,罗旺财慌忙掀掉被子坐了起来,看着桂花红肿的眼睛,罗旺财赶紧端起碗刨饭,不敢再看桂花一眼。

“罗大哥,你是个好人!我大说得对,你是个大好人!你甭为了畜生而为难自己,这又不是你的错,你为啥要这样呢!”桂花的话语像一条鞭子,一下一下抽打在罗旺财的心上,他几下刨完一老碗饭,把碗塞给桂花,不肯说一句话。

雨住天晴,等罗旺财他们回到党参洼时,家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糨子。罗旺财他们一走进村子里就感觉到一种异常,人们看他们的眼神怪怪的,弄得他们莫名其妙。没等罗旺财踏进门槛的脚步站稳,他老婆秀梅就扑上来一番撕扯,脸被抠烂了几道血印,棉袄的纽子也被抓掉了两颗,罗旺财拼命抵抗,才没有被老婆放倒,加上儿子拴狗和女子花花的拦劝,罗旺财才得以脱身。“你个疯婆子,发的啥神经病啊,人家出门四五天了,一进家门你又撕又扯的,我到底做了啥错事啊?”

“呸,你还有脸说做了啥错事!你当嫖客的名声都传遍了党参洼,还不是错事?儿子女儿都快二十岁的人了,你还这么老不要脸,简直就是个老叫驴么!”

“啪!”一声脆响,秀梅的左脸上立马就显出了几个手指印,罗旺财还要扑上去打,被拴狗死死地抱住了腰,动弹不得。“好你个罗秀梅,我到你家二十多年了,起鸡叫睡半夜,一年三百六十天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出力流汗不消说,还给你的娘老子养老送终,抓养儿女长大,街坊邻居家的事,谁家的事少过我?在这个家里,我没有功劳了还有苦劳呢么,你咋就糊里糊涂地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呢!结婚二十多年了,老子行的端走得正,没有半句闲言碎语,你听过我嫖过谁家的女人呢,我今天咋就一猛子成了嫖客了呢?”

许是那一巴掌把老婆打灵醒了,秀梅不再扑腾了,捂着左脸,哭哭啼啼地诉说了罗德财回到村子里说的那些话。原来罗德财回到村里子,加盐调醋,说是罗旺财喝醉了酒,睡到了寡妇的炕上,被人家堵在了被窝里,打了个半死不活,他嫌丢人就冒着雨先回来了。按道理说,人们稍加思索就会发现这个说法缺乏真实性,因为和罗旺财在一起的还有岁社子有财子和石头三个人,但是这种带有荤腥的传闻是村子里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小山村单调的生活使得这类传闻不需要也没有必要辨别真假,立马就会有人接力传说并且大加渲染。这个绯闻之所以能够传播开来,主要原因是这个绯闻制造者的身份,这罗德财按亲戚来说,是秀梅的堂哥,也就是拴狗和花花的舅舅,虽然是远房的,但毕竟是一个罗家啊,哪有妻兄编排妹夫的道理呢!正因为如此,整个党参洼的人,包括秀梅在内都听信了罗德财的胡编乱造,只有拴狗和花花不相信他大能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罗德财虽然说是秀梅远房的堂哥,可是为人心屈量小,见不得穷人喝糊汤,仗着自己念过三年小学,先是在生产队当记工员,可是他心术不正,给自家能多记就多记,心里和谁不对头,就克扣谁的工分,有人和他论理,他把工分本一甩:“你自己看看,哪里少记了?”大多数人都是睁眼瞎,虽然心里觉着不合适,却又拿不出个凭证来,只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就这样过了三四年,小学毕业的拴狗辍学劳动了,生产队听从大家的意见,让拴狗当了记工员,罢免了罗德财的记工员,别的组都不愿意要这个好吃懒做的人,最后还是副业组收留了他。看着上门汉罗旺财把一个漏斗户的家经营得日渐红火,并且还是生产队副业组的组长,一年下来要比一般的农户收入高许多,日子也滋润许多,更重要的是拴狗替代了他,他再也不能躲清闲记高工分了,心里的嫉妒之火日渐强烈,屡次有意和罗旺财两口子过不去,都被罗旺财的宽容化解了,上次给队长打小报告的就是他,只是队长并没有给罗旺财啥惩罚,令他很失望。这次在黑鹰沟朱大头家喝酒,又勾起了他心中的邪念。其实打第一次到朱大头家借宿,罗德财就被桂花白净的脸盘和秀颀的身材所吸引,几次有意调戏桂花,人家不温不火的态度使得他无从下手,看着桂花和罗旺财有说有笑的,他心里的妒火愈加强烈,他不明白桂花为啥就喜欢黝黑如碳的罗旺财而不喜欢白白净净的自己呢!那晚几盅酸梨酒下肚,色胆包天的他乘大家说笑正酣的时候,偷偷溜下炕,摸到了东房里桂花的炕边,假寐中的桂花悄声问了一句:“谁”?他也不做声,就把一张热乎乎臭烘烘的脸往桂花的脸上贴了上去,谁料桂花一咕噜翻起身,右手狠狠抓向他的脸,接着划火柴准备点灯。经那一抓,罗德财刹那间就惊醒了,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急忙转身出门,身后传来了桂花愤怒的诅咒声。那一晚上,罗德财由于脸疼和怨恨差不多没有合眼,挨到天亮就以头疼为由冒雨出山了。在回家的路上,罗德财就编排好了,他要把这个屎盆子扣在罗旺财的头上。

怒火烧得罗旺财失去了理智,他顺手操起一把斧头,挣脱老婆娃娃的羁绊,大步流星地走向村东头的罗德财家——他要问个明白,倒地是谁摸到了人家寡妇的炕上。罗德财躺在院子里的一张破躺椅上正在摇头晃脑地哼着《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词:“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感觉到地皮颤悠,脚步声沉重而至,不等他睁开眼睛,身子就被一只大手抓着离开了地面。“狗日的罗德财,你为啥要满嘴喷粪,糟蹋我的名声呢?你这个牲口,欺负人家桂花不成,倒把泔水往我身上泼,今天老子不拾掇了你,我就不当这个上门汉了!”罗旺财两眼通红,目光如炬,左手抓着罗德财的胸口,右手举着寒光闪闪的斧头。罗德财定神一看,早已经魂飞魄散,鬼哭狼嚎一般下话连天:“他姑父啊,好歹咱都是一个罗家,我咋能编排你的坏话呢,你一定是弄错了!妹夫啊,有话好好说,千万不敢动真格的啊!......”罗旺财早就不耐烦了,一松手,罗德财就仰面八叉躺倒在地上,罗旺财顺势扑上前:“你爱嫖,老子今天就骟了你,免得你再祸害别家的女人!”一声惨叫之后,院子里刹那间就出现了一摊殷红的血。罗旺财还想再砍,被罗德财的老婆娃娃和紧随而来的秀梅拴狗花花死死地抱住,不能动弹了。

罗旺财原本是要砍了罗德财尘根的,可是砍偏了,砍到了右腿根,差一点就救不下了,在县医院里抢救了七八天才留住了一口气,又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才出院。那一斧子,把罗旺财送进了监狱,因为故意伤害罪,他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党参洼的“割毬事件”很快就传遍了方圆数十里。就在罗旺财被警察带走半个月之后,桂花找寻着来到了党参洼的罗旺财家,给秀梅诉说了实情,并表示了深深地追悔,说是都怪她,她不要闹腾了,罗旺财也就不会找罗德财的麻烦,也就不会闹腾出这么严重的后果来。秀梅一个劲地劝慰桂花,说是不怨桂花,要怨只能怨自己太没头脑,听了几句闲言碎语就认真了,伤了旺财的心,惹得他犯了犟脾气。两个女人你劝我我劝你,嘤嘤呜呜地哭了大半天。

罗旺财入狱后的第二年,中国农村发生了一件重大的变革——大锅饭散伙了,土地承包到户了。党参洼属于高寒阴湿地区,无霜期短,适宜种植的农作物只有洋麦、荞麦、燕麦、洋芋、菜籽等,并且产量都很低,除此之外,种植着传统的中药材大黄、独活、川芎、党参等,产量也不高,辛劳一年,充其量也就是混个肚子圆,只有极少数劳力多的人家,一年劳作下来能有个一千来块钱的收入。尽管如此,大家在在这里定居数十年,繁衍生息两三代人了,要说离开这,还没有人愿意呢!虽然山清水秀不顶饭吃,可是已经习惯了的环境,谁也不愿意舍弃,再说了,哪里的黄土不养人呢!

二月,由于罗旺财在监狱里表现积极,改造踏实,被减刑半年,提前释放了。一踏上熟悉的土地,罗旺财就感受到了一种新鲜的生机,那些在生产队已经荒芜了的地埂,都被细心地开挖了,早先满地牛头大的胡基疙瘩,现在被打耱得平整如场,农人对土地原本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热爱,现在真正成了土地的主人,怎么能不倾注满腔的钟爱呢?已经是暮色笼罩了,地里还有人在忙着翻耕耙耱。

罗旺财回到家里,秀梅和一双儿女表现出了极大的惊喜,只是罗旺财较为平静,安静地吃饭,安静地听秀梅讲述村子里的婚丧嫁娶以及中风偏瘫的罗德财,唯有听说花花已经瞅下了对象,是野狐湾种蘑菇的秋生时,罗旺财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直夸花花有眼光。当他问起党参洼山后面的罗家湾那座炮房子还在不在时,秀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问哪做啥?那房子多半边都已经塌了,十天半个月也没有个人到那去。再说了,你都五十出头的的人了,还折腾啥呢!”“你们甭管,我要住到罗家湾去。”罗旺财一本正经地说。“我大怕是在里面坐瓜了!”拴狗小声对他妈说。

罗旺财还真的住到罗家湾了!罗旺财的脾气家里人都知道,一旦决定了的事谁也劝不动,也只好由着他了。罗旺财带着拴狗忙活了三四天,总算把那座生产队时候用来打过雨(防雹)的炮房子收拾的能住人了。等盘好的石板炕干透了,罗旺财就带着铺盖卷,头铁锹镰刀,住进了罗家湾,远离了村子,独守一片清净了。

罗旺财早在出狱之前就筹划好了,等回去了就住进罗家湾,一门心思地搞野生药材的驯化。这罗家湾地形像个簸箕,属于二阴子地,最适合野生药材生长。早先生产队在这里有五六十亩地,主要是栽植大黄,包产到户之后,人们都嫌太远,不愿意要罗家湾的地,这五六十亩地就撂荒了一年多了。罗旺财在监狱里结识了一个搞中药材研究的人,他告诉罗旺财,野生药材驯化很有前途,因为野生药材越来越稀缺,而传统的中药材受市场的制约,价格时起时落,很不稳定,如果能够搞成功野生药材驯化、尤其是紧缺野生药材的驯化,那将是一条很赚钱的路子。罗旺财本身就喜欢务弄药材,熟知一些野生药材的生长习性,现在有了高人点拨,心里一下子开了窍,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件事做成,也算是自己大半辈子钻山采药的一个总结

罗旺财用了大半年时间拓荒整地,弄好了八九亩肥沃的二阴地,首先选准羌活、柴胡、半夏、秦艽作为驯化的对象。五十多岁的罗旺财,从春到秋初冬,起早贪黑,废寝忘食,上山采集种子,播种育苗,除草施肥,观察长势,发现问题就叫拴狗给那位高人写信求教。除过晚上睡觉,白天的两顿饭都是花花送到那座茅屋的,就是下雨天他也不肯离开罗家湾,生怕他的试验田遭到不测。家里人都说他着了魔,连女子出嫁,儿子看媳妇都是老婆一手张罗,他压根不管。知道他的人都开始喊他药王爷,他也乐得答应。整整两年时间,罗旺财的驯化初见成效,半夏、柴胡已经驯化成功,秦艽的驯化也有了眉眼,只是羌活难弄,两年了没有一点点进展,主要是育苗不成功。

随着罗旺财野生药材驯化初见成效,往日寂静的罗家湾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不仅有附近的农户前来求购药材种子和药苗子,还有外地的一些药商也慕名而至,顿时药王的名声远播,家喻户晓。可是生性怪戾的罗旺财只对党参洼的农户出售药材种子和药苗,外人一概不卖,人家给他高出他的售价几倍的价钱他还是不卖,气得那些外地的客商吹胡子瞪眼睛的,直骂他:“死脑筋,一根筋,送上门的钱都不赚。”任凭你怎么骂,罗旺财就是一根筋,驯化出的药材种子和培育的药苗只限量卖给党参洼的乡亲们,当然罗德财家是不卖给的。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又三四年时间过去了,当关山深处的党参洼被县上树立为全县第一个药材专业村的时候,药王的羌活驯化也有了突破性的的进展。羌活又叫蚕羌,具有散寒祛风,除湿止痛之功效,广泛用于治疗风寒感冒头痛,风湿痹痛,肩背酸痛,用途广泛,需求量极大,可是由于羌活对生长环境要求苛刻,生长缓慢,加上无节制的采挖,野生羌活差不多快要绝迹,市场价格一斤鲜货买到了二十多块钱。在五六年时间的野生药材驯化中,药王已经成功驯化了秦艽、半夏、柴胡等五六种药材,唯有羌活的育苗屡屡失败,最后药王四处拜访富有经验的老药农,坚持每年秋季在森林里观察羌活的成熟、衰败,终于找到了羌活育苗的关键。因为羌活种子的油性大,晒干的种子下种之后,来年的春天不会出苗,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才会发芽出苗,要使羌活种子在来年春天发芽出苗,必须用新鲜的种子育苗,不能晒干。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之后,药王在罗家湾连吼带叫,声嘶力竭,如疯魔了一般。

羌活的驯化成功,给药王家带来了一笔丰厚的回报,也使得党参洼人的钱袋子鼓了起来。当人们陶醉在种植野生药材很赚钱时,药王的心里又滋生出一个强烈的愿望——他要试种猪苓!猪苓无花无果,当然没有种子,拿什么来繁殖呢?他叫拴狗给那位高人写信询问猪苓能不能种植,回答是肯定的,他的信心就更坚定了。六十出头的药王每天都是清早进山,暮色四合了才出山,一门心思地观察琢磨猪苓的繁殖。

又四五年时间过去了,药王已经是满头白发,只是精神还矍铄,上山跋洼还利索的很。他先是把猪苓和那儿的土一起带回来,种植在他的试验田里,结果是猪苓腐朽了,后来他又把那里的土一袋子一袋子背回来,再把刚刚寻找到的新鲜猪苓埋进去,可是依然失败了......不记得到底失败了多少次了,可是种植猪苓的念头没有一丝减弱。就在药王感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一次意外的邂逅又给了他转机。

那是深秋的一天,秋高气爽,天高云淡,非常美丽的一个晴天,药王一大早熬着喝了罐罐茶,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地背着他的小背篼,拿着药锄就进山了。到了晌午时分,药王发现自己竟然鬼使神差的走到了黑鹰沟。既然到了黑鹰沟,他就想着应该去看看朱大头和桂花。等他怯怯地走进那个熟悉的山村小院时,看见一个俊秀的女子正在给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洗头发。听到脚步声,忙着洗头发的两个女人的眼睛都一下子盯在他身上,短暂的沉寂之后,互相都认出了对方,那头发花白的女人叫了一声:“旺财老哥,是你吗?”药王也喊了一声:“大妹子,真是你啊!”十几年没有见过面了,十几年的时光给他们的额头、脸颊上烙下了无情的印记,在岁月中他们都已经老去,都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

围着李子木疙瘩火,喝着罐罐茶,吃着桂花蒸的馒头,看着黑魆魆的屋顶,恍若十多年前的经历,只是那时候是洋麦面饼子,那时候陪着他熬茶的朱大头,现在却物是人非了,朱大头在两年前就已经病逝,桂花的儿子都已经快四十岁了,女儿秀秀在省农业大学毕业之后被安排到县农技站工作都已经四年多了,今天是趁周末回来帮助母亲洗洗刷刷的。桂花拉着药王的手,唏嘘不已:“罗大哥啊,是我嘴长话多,把你害苦了,都是我造的孽啊!”“大妹子,这咋能是你的不是呢,是我们的人不够人,做了猪狗不如的事情。算了,都过去的事情了,一转眼我们都老了。”药王粗糙的手摩挲着桂花和他一样粗糙的手,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有泪花闪烁。就在他俩闲聊的时候,秀秀已经做好了揪面片,用大老碗盛了给药王端了上来。

“罗大叔,你就是药王啊!在县上听人家说过关山里有个药王,没想到今天在我们村见到了您。人家说你已经驯化了好几种野生药材了,是真的吗?”伶俐的秀秀白净俊秀,谁见谁爱,药王也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乖巧的女子。听了药王讲述驯化野生药材的经过之后,秀秀对这个身材瘦小,颧骨突出,须发皆白的老汉心里生出了由衷的敬意。当她听到药王在栽植猪苓上遇到了困难时,立马就答应帮助药王把猪苓种植成功,药王一听,高兴地眼睛成了一条缝,脸上的皱褶都叠加在一起了,忙不迭地说着感谢的话:“好女女啊,你可是叔的救星啊,只要把猪苓种成功,我就是死了也心甘了!”“你呀,就是爱务弄药,还真把自个当做个药王了呢!”桂花亲昵地看着喜笑颜开的药王,眼睛里是满溢的柔情。

第二年的阳春三月,秀秀果然来到了党参洼找到了药王,说是专门来帮助他试种猪苓的,秀秀还带来了铺盖卷,表明要常驻一段时间,秀秀告诉药王,猪苓的试验种植已经被他们单位列为一个项目,还批了专项资金呢!药王听了乐得几根山羊胡子直翘,当天后晌就喊孙子抓住一只肥母鸡杀了,专门招待秀秀。秀秀询问了药王试种猪苓的经过之后,告诉药王失败的原因,秀秀说猪苓无花无果,是靠一种叫做密环菌的菌类繁殖的,药王用猪苓种猪苓,当然不会成功的。药王听了似懂非懂的,一脸的茫然。秀梅说罗家湾的茅屋秀秀肯定是不能住的,她就特意打扫了自己的住屋,让秀秀和她睡一盘炕,白天再到罗家湾去和药王一起种药。

秀秀先是在罗家湾药王的试验田里选了一块靠近林子的阴坡地,那块地肥沃湿润,富含腐殖质,排水良好,砂质土壤,接着就和药王一起整地打畦。地弄好了,秀秀就让药王砍来数十几棵直径在10厘米以上的青树和椴树做菌材,每隔三五厘米就砍成鱼鳞口待用,在秀秀的指导下,药王到林子里采集着生棕红色的密环菌菌丝的腐殖土做菌种,最后将备好的菌材按照三比一的比例相间摆放整齐,将切成碎块的菌索撒在上面,用腐殖土填充空隙覆盖,上面再盖上一寸厚的树叶就好了。撒上菌种之后,药王和秀秀整天都泡在那块试验田里,天气炎热了给地里浇水,秋雨连绵的日子又挖沟排水,不惧酷暑,风雨无阻,那专注和虔诚的神态,简直就是在种金娃娃呢!就是这样的精心务弄着,猪苓的试种还是失败了。第一次试种的失败,使得秀秀失魂落魄一般,蒙头大睡,一整天茶饭不思,水米不进,吓得秀梅不知所措,直埋怨药王:“你折腾了一辈子都没有把猪苓种出来,一个女娃娃家又没挖过药,咋就能种出猪苓来呢!再说了,种不出猪苓还有林里长着的猪苓呢么,为啥要把娃熬煎成这样子呢?都怨你这个老鬼魂子,人家娃娃有个三长两短的,看你咋向人家的妈交代呢!”

睡了一整天的秀秀终于在天擦黑从炕上下来了,直嚷着饿得要命,要吃洋芋面片子。秀梅急忙和面削洋芋,和拴狗媳妇三锤两伙就做好了洋芋面片子,秀秀一连刨了两碗,连着打了几个饱嗝,说了一声:“姨做的洋芋面就是香,吃上舒服极了!”看着秀秀又恢复了伶俐调皮的模样,秀梅长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第二天一早,秀秀说要回城上班,试种猪苓的事只能等到明年春天再干了。药王要拴狗开三轮车送秀秀出山,临别的时候,秀秀抓着药王如树皮般的手,神情严肃地说:“药王叔,古人说得好,失败是成功之母,虽然我们第一次试种失败了,但是我们还要试种第二次第三次,直到试种成功为止,我们不能泄气啊!现在是冬季了,已经不能试种了,所以站里通知我回去上班,到明年春天我会再来党参洼,咱爷俩一起继续试种猪苓,你说能行不,叔?”

“咋不行呢,我知道秀秀娃攒劲着呢,明年咱再种,我就不相信猪苓还是神仙拉的屎不成。”

又是李子花漫山遍野雪白的时候,秀秀果然又来到了党参洼,只是这次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戴眼镜的白净小伙,秀秀说是他们的副站长,是个工程师呢。那白净小伙看了去年的试验地,说是窝风着呢,必须另选地块。最后根据那小伙的建议选好了试验地,像去年一样整地,准备菌材,弄有密环菌丝的腐殖质土,然后撒菌种苫树叶,最后还覆盖上了蒿草。一天天精心地照料着,伺候着。到了六七月份,那白小伙变成了黑小伙,秀秀更是瘦了一圈,唯有药王依然精神依旧。在一个雨后的早晨,那小伙子惊喜地喊着秀秀和药王的名字,药王和秀秀闻讯前去,随着小伙子的指点,药王和秀秀看到了新生的猪苓,鲜嫩的黑色,宛如黑色的玛瑙。三个人的脸上洋溢着惊喜和兴奋。“朱秀啊,我们成功了!以前只是在大学课本上和实验室里知道密环菌的繁殖,从未实地做过实验,是药王大爷的精神和行为感动了我们,激发了我们。”秀秀不顾药王在跟前,抱住那小伙的脖子,在脸上“叭”一声就印了个红嘴圈,小伙子的脸更红了,药王瞪了秀秀一眼:“胆子也太大了,亲嘴也不顾忌人!”

猪苓的试种成功,吸引了县上、市上、省上的记者,有报社的,有电视台的,党参洼一举响名,药王更加一举闻名了。药王被评为县上的劳动模范,县长亲自给披红挂彩,林缘地带的村社纷纷请他前去指导野生药材的种植,药王成了大忙人,按照秀梅的说法,党参洼的家只是药王的隔三差五的一个店房,家里人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药王的面。

就在药王想把他的试验田扩大时,移民搬迁工程开始实施了。为了使得关山林区的生态得以恢复,加快整村推进脱贫的步子,县上决定将关山林区的农户统一搬迁,在山外统一规划,统一修建了美观洋气的红砖瓦房,山里人不再为交通不便而犯愁了。就在大家兴高采烈纷纷搬进新居的时候,药王的犟病又犯了,任凭谁说,任凭谁说的多好,他就是守在罗家湾不动弹。老婆儿子无可奈何,只好先搬走,隔些日子拴狗就进山给他大送些吃喝用品,药王也乐得清静,整日里务弄他的那些驯化药材,尤其是猪苓。

这样维持了一年多时间,药王的身体明显衰弱了,这主要是不能按时吃饭,而且冷一顿热一顿饱一顿饥一顿的,他的肠胃开始不舒服了,而且一感冒就是好多天不见好。秀梅母子坐卧不安,可是又束手无策,秀梅和儿子女儿劝了无数次,药王就是不愿意出山。

就在秀梅母子为药王滞留在山里煎熬的时候,那个曾经和秀秀一起帮药王试种猪苓成功的小伙子和秀秀找到拴狗家来了,那小伙子叫柳青,已经和秀秀结婚了,现在是农机推广站的站长。柳青和秀秀带来了好消息,说是县上为了保护地域品牌,已经将仪州县的传统中药材大黄和独活进行了地理认证,拿到了国家颁发的证书,更重要的是,县上为了发展中药材,在省道304线旁边,毗邻新农村那里流转了一千多亩土地,创建了县级中药材示范园,他们就是受县上领导委派,特地来请药王出山,到示范园任技术顾问的。

就这样,在关山深处生活了一辈子,和中药材打了多半辈子交道的药王终于出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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