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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逝的镰

2015-05-04 13:44 作者:绿艾  | 1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一、

镰,你藏好了么?数到三十,开始去找你。一个数字是一年,三十年的光阴弹指一瞬间,你像一个诱人老死的饵,年轮的光线纺的多长,我都会与苍老背道而驰,向鸡鸣的陋巷,蚕眠的田园,不管南北西东,找到你。

从认识一棵庄稼说起吧,那时我还小,天真满满。深秋的一片坡地里,指着返青的麦苗问母亲:这是韭菜么?母亲正在晾晒地瓜干,逗得哈哈大笑地手一软,一簸箕地瓜干倾倒在地上。

“傻丫头,这是过年给你蒸大白馍馍的麦子啊!”再看看细长叶子的麦苗,眼里还是分不出麦苗和韭菜的不同,为了不再闹笑话,就认定一小畦的是韭菜,一大片一大片的就是麦苗。

这时,镰睡在季的农具房里,大大小小的农具挤挤挨挨,镰是冬闲时分最早闭上眼睛的,像冬眠的蛇,蜷曲着微“s”形的身躯,即使那些铁锨,铁镐,锄头到铁匠炉里逛了一遭,打几个挺子,洗掉一身的尘土,油光锃亮地碰出响声,它也只是懒懒地在推门而入刺眼的阳光里,瞬间给人打一个一动不动的照面。

新镰是跟着三四月的交流会赶来的,怎么说镰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县城里一年之中才有几天这样盛大的集会啊!小孩子是不关心那些农具的出处的,赶的全是会上的热闹。(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长长的会像两条河流,向着相反的方向涌流。人必须顺流而下,流到尽头再加入到另一条河流。会上有许多热闹可瞧,但你能深入的繁华和神秘总是有限。

爷爷常带我去听戏,偶尔会在人流的某一处驻足。有一处高声放着音响的高台,留住了许多人的脚步。台子上青靓丽的姑娘穿着的犹抱琵琶半遮面,那纱巾似的斗篷似乎遮不住身上的冷。在卖票人的叫嚣中,凸凹有致的身体摆着撩人的姿势,人们满脸带着看小丑的张望,姑娘们笑吟吟的,像看着另一群小丑,然后撩开门帘闪进了神秘的帆布大蓬里,她们是去变戏法吗?台下的人伸长了脖子,有的动了一窥山河移易的心思••••••

“脚下的路在走,身边的水在流••••••”那嘶哑的歌声在人流里推波助澜,一切都趁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似乎要把热闹的场子翻到天上去。

爷爷带我拐进一进院落,戏已开演,没有戏台,屋里屋外包揽了台前幕后。演员一身穿红着绿的戏装,人们围成半圆,多半是老头老太们,在锣鼓家什伴奏的咿咿呀呀中,他们细品着戏里的情节腔韵,我也安安静静地陪爷爷坐到黄昏。戏让人们停下来,像一群慢慢咀嚼的羊,一下子回到千年前的缓慢悠长里。

一般的,能留住小孩的嘴,就能留住孩子的腿,一捧樱桃,一把瓜子,一串冰糖葫芦,常常是爷爷给我买的零嘴。可那些小戏我大多是听不懂的,它们是绞缠着零嘴的美味我才看下去的。唯一感兴趣的是个扎着撅天辫的小丑,被两个喊他二叔的小孩缠着,和我向小叔耍赖时的情状一模一样,而这出戏十有八九赶不上,印象却深刻。

跟母亲赶会就没有听戏那么安静了,被母亲拉着手,有一种骨骨碌碌转的感觉。母亲若想挑商品,只能腾出一只手来,另一只永远捂着她那并不鼓的钱袋子,就让我拽着她的衣角别松开。可我也有走神的时候,一愣神的功夫,就与母亲走散了。

壁立的人群里,再也寻不到母亲,人流裹挟着我前行,既不敢喊也不敢哭,怕别人认出我是没有大人领着的孩子。当我看到某张关注的表情,急忙会在前面某个人屁股后面跟的很紧,甚至装作抬手去拽那人衣角的样子。

茫然地漂流着,一切叫卖都失去了吸引,一心想着如何找到母亲,太阳落得那么快。在会尾巴上猛然间看到一张张崭新的镰,它们像冥冥之中的一种暗示,想起母亲藏在麦垄里的镰,母亲常说要把东西放在你知道的地方。放自行车的地方也是母亲知道的地方,我赶紧到那里去等,相信母亲最终会找到这里来的。

直到赶会的人渐渐离散而去,远远地,见到母亲哭哭啼啼,擦眼抹泪地走来。我兴奋地大喊着:妈,我在这里!母亲破涕为笑了,大声骂着:死妮子,你到哪里去了?死妮子,你还让我活不?看车的大婶似乎明白了一切,为我们母女重逢说着宽慰的话。

低头一瞧才发觉,母亲为了找我挤掉了一只鞋子,她却终于找回了她的孩子。

肚子已然饿的咕咕在叫,我不敢说,母亲也知道,她没有像往常买几个包子油条打发了,而是买了只有看外公时才带上的桃酥。

这个交流会赶的很特别,割麦子的镰,捆麦子的草腰子,一张木锨,一把竹扫帚也没买到,简直一无所获,母亲唯独紧紧攥着我的手,再也不敢撒开了。

二、

布谷从麦田上空飞过,它的叫声里带着某种催促:布谷布谷,猫逮老鼠••••••一递一声,一声一递。

新镰和旧镰听得蠢蠢欲动了,有一种玉在匣待时飞的悸动,恨不能一蹦子从墙上跳下来,抖落开尘封的僵硬。昏暗的灯影里,母亲黑黑地把镰刀磨亮,伸出拇指刮蹭了一下刃口,每一张镰都做出宝剑吹发可断的接应。我知道,平时帮家里干活都是小打小闹,而收麦子绝对是一场硬仗,苦仗。

太阳这面出工的锣敲响了,敲得人心里金光闪亮。那些光在五月的麦芒上游走,一望无际的麦田赤身裸体,抢着收集阳光呢!麦子为我们的肠胃而生长,这时,我们的手脚腿,全身的力气都是为割麦子而生。

小孩子干起活来本没耐性,最讨厌垄子拉的最长的坡地,从南到北望不到头,让人的期待变得漫长而无尽头,煎熬也没有尽头。哪怕每到了两块地的分割点——垄沟,心里都会涌起小小的喜悦,像战士占领了某个山头似的,有了短暂的胜利的欢喜。可以坐下来喝口水,吹吹风,看风吹麦浪里,每一张镰都在阳光里跳荡。那些躬身而行的背脊,麦浪几乎淹没了他们,如果身子再低俯一些。

我和小妹相视而笑,被麦子的灰尘浸染的表情,花狗脸上那白崭崭的牙,泄露出我们眼里的嘲笑,忙用湿手巾擦拭,直到看见彼此已被汗水渍得通红的小脸。

父母总选择最密实,倒伏严重的麦垄,但我还是被远远地甩在后面。母亲有时从中间就给撂倒一片,让我一下子有了窜出几步远的轻松。虽然接下来还是面朝麦子背朝天,心里疏朗了许多。我知道,蜗牛一样爬也得干下去,母亲的镰随时会伸过垄背,为我减去几行的接应,默默鼓舞着我。在那时,我就在心里对比出上学和劳作的不同,似乎就品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一点儿意味。

到了垄沟,我们都放倒自己歇着,母亲为每一个人磨一遍镰。我常怀疑自己的新镰太钝,要换母亲的旧镰,她爽快地递给我。母亲能撂倒一大片的镰到了我手里,还是跟割韭菜似的,而我的镰在母亲通灵的手里,变得那样轻巧自如,身后是齐崭崭的麦茬,刀切一样,比我写的作业还齐整呢!

时间长了,还有哪一个孩子的镰头欢?镰在手里越来越沉重,它不是在割麦子,分明是割着我稚嫩的气力和一波又一波的无可奈何。站在麦子的围困里,我不断地张望,觉的日头比平常走的慢多了,麦子们也跟着张望,张望着我眼里的星星月亮快点带我回家。

天一擦黑,远远地望见,天上升起一把小小的镰刀,镰刃朝上,妹妹说它在收割着星星和云朵。镰刃朝下的时候,她就想象它在收割虫鸣和露水,回家的路上,虫鸣和露水蹚湿了我们的裤腿。等躺倒在铺上时,发际还粘着来不及摘下的麦芒,在着一把神奇的飞镰中,睡的死猪一般,即使有人把我们架走,也不会醒来的。

父母还留在地里,趁着露水的潮润,土地返潮了,麦子柔软了挺直的身段,父亲把白日割下的麦子捆成麦个子。母亲的镰更像一条游走的蛇,明晃晃的泛着月色的青光。太静了,割麦的沙沙声,像没日没夜蚕食桑叶的声音。

夜晚,母亲的镰也是有眼睛的。镰是母亲伸出的手臂,轻轻巧巧地避开玉米的青苗,一兜一揽,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挥落,力透镰刃,麦子嗒然伏地成堆,却与贴邻的青苗秋毫无犯。

即使在白天,我的镰也是不长眼睛的。每每回顾左右,那些青苗不是让我马踏飞燕,就是被镰尖削去半拉叶子,即便有几个全毛全翅的,也肯定趴伏在散乱的麦堆下了。所幸玉米有很强的生命力,踩倒的还会站起来,虽然不一定站直了。少了半拉叶子的,忍着痛,就用剩下的半拉叶子生长,等到掰棒子的时候,会看到某一株玉米,长剑似的叶片变成了短刀,那肯定是我当初不小心给它落下的残疾。

母亲是心疼一株庄稼的,每每看到我遗留的斑斑劣迹,总是摇头兴叹:小孩子干点儿活,真是都要功夫钱啊!在以后间苗,补苗等等繁重的农事里,母亲是深深被汗滴禾下土的汗淹没过的。

父亲也是心疼庄稼的,他远远地射过责备的目光,寒意森森,或者吼一句:惜着脚下的庄稼!向来他是被粒粒皆辛苦的疼撞击过的。

耳濡目染中,我渐渐懂得心疼一株庄稼,珍爱一粒粮食,心疼一株庄稼是心疼衣食父母的伊始。多年以后,是从小在庄稼地里随大人们苦熬苦做磨出了农家子弟的坚忍和永不服输的那股劲头,当以此作为资本向孩子们炫耀时,才真正懂得“劳动最光荣”,这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朴素真理。

一场麦收下来,父母蜕了一层皮,掉了几斤肉,那些沁了他们手纹的镰柄都明明记录下了。镰的锋芒也被麦子吃透了,磨短磨钝的愈发像一钩亏损的残月了,很瘦,很瘦地挂在一面灰皮脱落的墙上。

三、

粮食就是安全,那些有镰在的日子,它为我们守卫了这种安全和自足。那样的收获,是全村老老少少总动员的图腾。

小麦一年又一年地成熟着,它要成熟为人们灶台上的一日三餐,还隔着一段距离。

青黄不接时,空空的米缸发出“哐哐”的响声,二叔家的麦子又吃光了。二婶从不说她不会过日子,用麦子换了烧饼油条了,而是在街上放风:自家篱笆插的门连狗都进的去。那时,我们两家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三间房里。风刮到母亲的耳朵眼里,常让她无来由地生出哑巴吃黄连的气愤。

用我妈的话讲:她家两个牤牛犊子忒能吃。而我家三个丫头片子只有这点优势,细嚼慢咽,如吃鸟食。那个时候,无论怎样精打细算,从没听父母悄悄说过攒钱的事,倒是常提起家里还余一缸或半缸的陈粮时,他们长吁一口气,一副很踏实的神情。

在粮食归仓时,我最喜欢的活是扎袋口,数口袋。它们一个个戳在那里,像我的小兄弟一般亲切,袋子越多心里越高兴。便使出最大的力气用麻绳扎紧袋口,当然这不同于给妹妹梳小辫。在不断的劳作中,我懂得不能扎的太靠底,鼓鼓溜溜的袋子不好垛,打滑。也不能扎到猛梢,容易被粮食撑开,扎得居中最好。它们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每一抬头抹汗,就检阅一次。

粮食守卫着我家的贫穷,一个家有了足够的粮食,就像一个国家有了充足的军备,自立于街坊四邻。

领一部分麦子回到温暖的谷仓,还有一些在继续晾晒,这是要收归国家大仓的公粮。几个毒辣的日头过后,麦子在父亲的手下发出干燥的“哗哗”声。父亲随处抓一撮摊在掌心,扔料豆一样,嘴一张接住,牙一绷,麦粒“格嘣”酥碎,才放了心。父亲添锨,祖父扬场,母亲在麦暂歇的间隙,用扫帚漫出细微的麦馀子。

我们拉着满满一车麦子赶到粮站,这里已然排成粮食的长龙,人们耐心地等候着,有喜悦,又有不安的忧色。在他们心中不能尘埃落定的,不是自己一年收成几何,而是自己的粮食合不合国家的等级。粮站的外面扯着巨大的横幅:农民兄弟辛苦了!欢迎农民兄弟踊缴爱国粮!

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触摸着时代的脉搏,在自己的角落里聆听着沧海桑田的心跳。

想想现在,不光不用上交一粒粮食,农民还有粮食补贴,这种情景真是定格了那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人的幸福,有一些纯粹显然已不属于我们的岁月

人们曾像麻雀一样,早出晚归,唱着勤劳的歌谣,有什么就吃什么,不挨饿就是幸福。

人们不是永远的麻雀,肠胃温饱了,甚至聚敛了想吃啥就有啥的财富。败坏人的心情的东西也多起来,新鲜,蛊惑的气息,莫名所以的事件,隔着时间的回廊,用葳蕤的语言遮蔽着简洁的幸福。

镰远远地退出了被麦子喂养的年代,镰的锋芒只能活在麦子新鲜的汁液里,镰沉寂在从天方夜谭到现实的魔幻里。

当镰和高高的麦秸垛成为一睡不醒的记忆,时间愈来愈显示出钝挫感,只有我知道自己多么想变得尖锐些,刺探到人类生生不息的最敏感的隐秘。原来,隐秘是纯粹,是简单,是原始的激情。

我知道,再过三十年,三百年,我会老掉,再也无人找到那把远逝的镰,用回忆拂拭它的锈迹和累累尘土。

——镰,你或许还在,在某面象征的旗帜上招展烂漫;在高悬的夜空,成了现代工业文明世界中的一张孤手,一张捭阖纵横,经纶天地的镰,但不知一茬又一茬被刈割下去的庄稼,又是谁最后要面对的事情?

——远逝的镰,在田野恻隐的深处,弯弯着透心的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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