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系列散文——乡村人物——春来老婆

2015-04-29 09:15 作者:诗意乡村  | 1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当我在电脑上敲下这个题目的时候,初午后的阳光,正从西边的窗子里洒进我的房间。习惯性地扭头望向窗外,远山苍翠,云朵悠闲,天色纯蓝,阳光明媚的有点晃眼。想起关于这个女人的一些事,我却在这样的天气里轻松不起来。我也不知道如何述说她的经历。恍惚之间,似乎穿越时光,我仿佛看到一位衣着素雅的老妇人,在这样的阳光下,眯着眼,站在村口张望——这是永远定格在我记忆深处的一幅画面。

来,姓李,是我们村子里的首任党支书,刚刚解放那年,出身贫苦,做了二十多年长工的李春来当上了贫协主任,不多久入党,接着就担任村里的支书。三十岁那年,也终于娶上了老婆。这个女人小他十岁,高挑的身材,长得美,生的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情脉脉,皮肤白皙头发乌黑,很多时候,盘成一个发髻,高贵典雅。春来老婆,就是对这个女人的称呼,一辈子,直到她去世,没人知道她的真实名字,甚至姓什么也不了解。她是哪里人,村里很多人更是无从谈起。但是从此,打小就失去双亲的春来,穿衣吃饭烧锅燎灶的事情,再也不用出嫁将近十年的唯一的姐姐为她操心了。

春来老婆,这个长相漂亮手脚利索的女人,让我们支书的日子一天天滋润起来,柴米油盐的俗世日子,因为她的打理操持而有滋有味。然而,村里人在不甚了解她的基本情况的时候,却对于她曾经从事过的职业,绝大多数人是津津乐道。春来能娶上她,幸运而不幸。这是很多人的认识,说他幸运,是因为一个穷苦人,去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做老婆,不幸的是,一辈子,这女人没给他留下一男半女。因为这个女人,解放前是窑子里的妓女。大概十多岁,就被卖到窑子里。据说吃了一种药,一辈子就不能生育了。 没多久,解放了,新社会解散妓院改造妓女,春来老婆才有了自由身,也才嫁给了春来。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在村里人心里。

可以肯定的是,嫁给当一村支书的春来,无疑是这个女人的幸运。她没过过缺吃少穿的日子,没一天下地干过活。入社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直到文革结束,村支书一直由春来担任。让支书的老婆下地劳动,那不是笑话?这一点村里人都是理解的,一辈子两个人的过活,还能吃不饱穿不暖?这不是给支书脸上抹黑么?的确,这样的日子也是安逸的。即便是在最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她也是衣食无忧地走过来了。这些,是村里多少人艳羡的。

这是一个极干净,几乎有点洁癖的女人。我的印象里,他和母亲的年龄差不多,其实她要比母亲大接近十岁。我记事的时候,她就穿一件湖蓝色的斜襟上衣,黑色裤子,一双黑面白底的布鞋。笑意盈盈的脸上,永远是一种柔和温婉的表情。头发,那么黑,那么亮,高高发髻盘起来,娴雅幽静,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说不出的香气。因为她家离我们不远,母亲和她关系很好,彼此认了姐妹,所以出工劳动的时候,母亲就把我托付给她照看,还让我叫她大姨。于是几乎每一天,我就跟着大姨,小尾巴一样,直到母亲回来。

大概是自己没有孩子的缘故吧,这个被我唤作大姨的女人,对我可好了。每当我奶声奶气喊她大姨的时候,她会笑眯眯哎一声,然后双手捧着我的小脸,亲我一口,说一声红儿真乖。照顾我的日子里,她会在窑洞里进进出出。忙着打扫卫生,忙着洗衣做鞋,忙着喂猪喂鸡,这些时候,我就跟在她后面,一步也不离开。我会学着她用一根小棍敲着猪食槽,唤着猪来吃食,我会在小鸡们找食的时候满院子抓它们。闲下来的时候,我静静地坐在炕头,看她剪鞋样做布鞋,看她纳鞋底做鞋垫。过年的时候,她会用白生生的纸张糊好窗子,贴上她用红纸剪出来的喜鹊小猪小鸡花花草草,太阳出来了,照进窑洞里,亮堂暖和。清明过后,她在院子里辟出一块,翻地松土,点瓜种豆。一场后,这些菜的叶芽就透出地面,渐渐低,巴掌大的一块菜地里,有了韭菜蒜苗小葱茄子辣椒。边上必定长出一圈向日葵间杂着玉米,这些自然成为豆类黄瓜攀援的天然支架。我在这小小的菜地里认识了好多蔬菜,这里的果实,也是我第一个品尝的。脆生生的黄瓜甜润爽口,小辣椒辣得我眼泪直淌,秋天到了,我一定会使出吃奶的劲头,抱着一个又大又圆的向日葵回家。(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家里没事的时候,我会跟着大姨去田野里挖野菜或者掐苜蓿,我提着一把小铲子,在她前后跑来跑去,偶尔,她会定定地看着我,或者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硷畔上,我们在一场春雨后捡过嫩嫩的褐色的地软,挖过绿绿的蒲公英茼蒿还有野小蒜。我吃过她用地软做馅的包子,我吃过她用野菜或者苜蓿蒸的菜馍,我也吃过她炒的和着韭菜黄绿相间的土鸡蛋,那可真香啊!院子里有棵柿子树,秋天叶子落完了,一个个小灯笼一样的柿子,惹得我直流口水。霜降之后,渐渐变软的柿子彻底熟了,我也是第一个吃着又大又甜的柿子的人。

只是我那时候还奇怪,她竟然也抽烟,也喝酒。每当活儿做完,她会从墙上取下一根又细又长的旱烟锅,装上一锅烟,有滋有味地吧嗒起来,虽然那浓烈的烟味呛得我直揉眼睛,有时,她会从柜子盖上擦得一尘不染的绿色瓶子里倒出一小碗水一样的东西,告诉我好喝极了,我闻到那味道香香的辣辣的,不敢喝,她就用一个筷子蘸上一点点,让我张开口来,那味道沾上舌头,就像被火烫了一样,辣的我淌眼泪,我会哇哇直哭。她会笑着哄我,我娃不哭我娃不哭。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喝酒了。对这些,我当时只是奇怪,我的大姨,一个女人,怎么会喝酒抽烟啊!其实这样的习惯,她保持了一生。我结婚后,我的妻子说,大姨有酒瘾,每次街道逢集,她都会去打散酒回来,有时候胳肢窝下还夹着一包旱烟叶。妻子也从村里人的闲谈里知道她的一些情况,说人年轻时养成的习惯,可能一辈子都改变不了。

慢慢我大了,上学时候,她给我做了一个各色花布拼成的小书包,好看极了。背着花书包,我蹦蹦跳跳去上学了。在村子里上小学,我会经常看到她,每次考试得了奖状,我都会先拿着给她看,她会笑眯眯地夸着我亲着我,说着红儿乖红儿好好念书能成才。小学四五年级,我渐渐不去大姨那里了,每次见到我,都是她先问我。再到后来去镇上上初中到外地求学,每年,几乎没多少日子可以见到她了。

大概八三年的春天,春来,这个文革结束就不再担任村支书的老人,赋闲在家六七年之后,因为一场病,刚过花甲之年,就在春天去世了。因为没自己的孩子,葬礼是村子里安排,他的外甥女戴为他送终。我参加了那场葬礼,春来老婆,我的大姨,哭的死去活来。她那夹杂着外地口音的哭声里,我听得最清楚的就是——你走了我怎么活啊!是啊,曾经被支书荫庇着衣食无忧的她,后半辈子只有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其中的艰难她不会想不到。

在外地求学的几年里,我只有寒暑假可以回来看到大姨了。明显的,因为支书去世这一变故,大姨猝然间苍老了许多,脸上更憔悴了,身子骨更孱弱了。但是日子还要过下去,一个人的生活虽说自个吃饱了全家不饿,但是那种孤独无依,对已经年过花甲的老人来说,可能是最大的摧残。虽说包产到户,鉴于春来曾经的地位,村子里自然把春来老婆我的大姨列入五保户的名单了,衣食问题解决了,但是平日里劈柴挑水这些活,对于一位老人来说也算难事。母亲就让父亲承担这个任务了,平日里母亲也常去看她,她没事也来家里坐坐。每次寒暑假回家,我都会从她家门口走过。几乎每一次都会见到她,站立着,一身素衣,头上有黑色的头巾在风中飘起,像一面小小的旗。自然,只有我走到她跟前,她才会认出我来,然后寒暄很久。又长高了,我娃长高了,习惯外面的生活么,把书念成了,给父母争光了。这些是出现频率最多的句子,而对于她的情况,我不问,几乎不说,问了,也就简单的一句话,啥都好着的。

毕业那年,我工作了,给她买了酒买了烟去看她,那次,是我们说话最多的一次。她告诉我,前两年回过老家一次,家里和她一辈的兄弟姐妹都不在了,只有侄子,虽然嘴里说让她回老家,可是她怎么也不习惯了。她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看到一切都好好的,去过父母得坟地之后,她又回来了。从这,我知道了她的老家是河南许昌一带,十几岁因为家里穷,兄弟姊妹多,她是老三,女孩里最大,上面两个哥哥,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加上连年旱灾,不得已出来逃荒讨饭,后来被人买到西安的窑子里。这点,她很淡然地告诉我。再后来就来到了我们的村子。她叹口气,只说了都是命啊!一辈子不会愁着吃穿,但是老天爷却让我一个人过着,苦啊!她把没儿没女看做是一种报应,就那么无可奈何地面对承受。我可以理解他心里的苦,那一刻,她的眼里满是混沌迷惘,那么空洞,那么无助,却又那么不甘。

一个人,苦度时日,渐渐衰老的她,依旧离不开烟酒。我想这大概是除了她曾经养成的习惯之外,也是她对抗孤独的唯一办法。我结婚,孩子满月,我把她和母亲请到一个桌子上,敬她酒,给她点烟,记得闹洞房那,我的妻子给她点烟散糖,她那么满足幸福的笑,让我仿佛回到从前,那么难忘。后来,妻子说,大姨年轻时候一定是美人胚子,看她的脸盘身段尤其眼睛,还有那气质,真叫一个优雅,连她吸烟的姿势,吐烟圈的那种随意潇洒,都那么有味道。我说,那可不嘛!再后来,我工作离家越来越远,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和大姨见面的日子少之又少,很久很久,难得一见。只是我时常想起,这个牵挂着我的除过母亲之外我最亲的人。我让母亲多去看看她,陪陪她什么的,母亲说,这些还用你来教我啊,因此我也就有点心安。

五年前的端午节之前,我打电话问候母亲,提到大姨的时候,母亲在那边沉默很久。前天,已经入土了。怎么不告诉我啊?没给你说,云南那么远,你还带着高三娃娃,你大姨不让告诉你的。那一刻,我沉默无言,只听任泪水汹涌而出,肆意奔流,我的悲伤痛苦一瞬间将我淹没。我内心的无法言说的遗憾和愧疚只有在里和她诉说。

此后,每一年回家,不管时间,也就是寒暑假,我都会去大姨的坟上,在那里静静滴坐着,就那么静静地陪着她,坟前,我会倒一杯酒,燃一根烟,袅袅升腾的烟雾里,恍惚之间,我仿佛看到,大姨,一身素衣,向我走来。如同今日,我坐在电脑前敲击这些文字的时候,出现的那种幻觉一样。

这一刻,是早晨的阳光从东边的窗户里洒进来,明媚鲜亮,温暖柔和,洒满我一身,那是大姨深情而满含爱意的目光么,是她眯着眼暖暖的笑意么,是她温柔慈爱的面容么,我不感觉恍惚,是的,一定是!八十又五高寿的她一定在天堂笑着看我。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751607/

系列散文——乡村人物——春来老婆的评论 (共 15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