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雪
苏城缤纷的雪花盛开得晚了些，但还是赶在腊月时节，伴着绵绵的雨水迟迟地飘来了。我多么渴望看到那银装素裹的世界，可细微的雪花还不等落在地面上，就消融在零乱的雨水里。姣好的容颜熏染着江南奇异的芬芳，可她始终犹抱琵琶躲在白茫茫的云层里，就好像裹着床厚厚的棉被，酣睡在甜美的梦乡里，轻声打着鼾。有时怕惊扰了她，我会收敛起脚步，凝神屏息朝夜空张望。躲躲藏藏的寒星献唱着新编的摇篮曲，飘荡在耳畔；窗前皎洁的月光剪辑着人间岁月端坐在放映室里，也候着她醒来。
再过十来天就要回家过年了，也不知为何，忽然心潮澎湃着，愈发怀念起故乡的雪。在我的印象里，故乡的雪是柔美多情的雪，或许是瑶池里的仙水凝结而成，略带几分水仙子的妩媚多姿。你瞧，一对父子欢快地在门前扫着雪，篱笆外略有几处土壤露出了潮湿的衣衫，雪丛里淘气的小伙伴蹦蹦跳跳着打起了雪仗，不远处还有一对甜蜜的情侣执手相依被塑成了冰雕模样，就连可爱的小动物也赶来凑热闹，踩出一串串的爪印子。
当然，故乡的雪也是慷慨无私的雪，就像玉液净瓶里的杨枝甘露聚集而成，带给人们好运和吉祥；也像苍天馈赠给人类的一份厚礼，取一层暖暖的锦被覆盖在干枯冰冻的原野上，细心呵护着庄稼地里的青绿色幼苗。漫天的飞雪粉饰了村庄粉饰了山林，粉饰了天地万物，仿佛彼此的心也都是澄净无比的。
挑选了一份制作精美的“花田错”，我缓缓走出了蛋糕店。在归返的路上，我忽然望到了一片白桦林，在青砖路两侧整齐地排列着。泛白的树皮剥落在地面上，落尽的枝叶间露出黝黑的枝干，飞鸟惊叫了一声就远远地飞走了。同时我也望到了几间古旧的砖瓦房，隐蔽在白桦林里。我徒步向前，走近了其中一间，就欠着身子站在低矮的窗户后面，只见一群可爱的小脑袋晃动着，讲台附近一位老阿姨手拿戒尺端坐在黑板右侧。忽然一双宝石般的眼睛向我瞅过来，我没有当场躲开，可这双眼睛似乎并不曾瞧见我，红红的小嘴巴反倒高喊着：“雪，大家快看，好大的雪啊！” 老阿姨罚他站了起来，可无数的眼睛还是投射过来。我也背过身去，脊梁骨一阵冰凉，恰似白头翁一般，雪花在我的眼前纷纷扬扬着。
悦耳的铃声响起，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一个个身影扔下了书本，全都跑到了外面的世界。他们欢呼着跳跃着，潮涌般翻滚在白色的海洋里，我也被湮没在故乡晶莹剔透的雪花里。小脸通红，他们滚动着雪球，哈着股热气。忽然一个孩童晕倒在雪地上，我连忙跑过去搀扶他，可他却说：“叔叔，这雪好美好柔软，我想听听她的心跳，可能她有些话想对我说呢！”
我摸了摸他黑黑的小脑袋，笑着问道：“那么你听到了什么？”他拉了拉我的衣领，我俯下身子也趴在雪地上，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却什么也听不到。小男孩在我身旁喘着粗气，他忽然说道：“叔叔，我们起身吧，她可喊疼呢！”起身后，我略有些怪异地瞅着他，小男孩却自言自语道：“她好像迷了路，似乎在找着什么东西，可她的家在哪里呢？”我还想问他，悦耳的铃声又响了起来，他匆匆忙忙跑回了教室，雪地上又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一串串的脚印。(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离开了乡村里的小学堂，我寻径踏上了原野。一瓣瓣雪花飘落着，一层层覆盖在地面上，就像一粒粒白色沙尘绵延了数十公里。忽然，我的眼前架起了一座通天堑，似乎可以通往精灵的故乡。无疑雪就是幻化在冬天里的精灵，她们披着洁白的羽衣飘荡在寒风里。她们不光有一双美丽的翅膀，而且是长着脚的，可她们的脚趾却有些奇形怪状，和人类的完全不同。可那里会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她们为何要离开自己的故乡呢？
我说不清楚，只觉身体飘飘荡荡着，沿着这条通天堑，我艰难地爬上了白茫茫的云端，紧接着巍峨的山体浮现，似有一座宫殿若隐若现。我拽着山体上的绿色藤蔓攀岩着，到了顶峰我才瞧得清楚了，原来是一座冰雪覆盖的宫殿，甚是宏伟。宫殿大厅里一群雪孩子在云层里翻滚着，她们没有翅膀，渐渐长出脚来。内殿珠帘里坐着一位身穿华服的贵妇人，似乎是一位年轻的母亲，怀抱里的雪孩子如水晶球一般大小，可以看出刚出生不久。
两名精灵护卫将我挡在殿门外，那位贵妇人说了声：“放他进来！”我便走进了宫殿，一名侍女端来了茶水，对我轻声说道：“你怎么还愣着也太无礼了，还不快拜见精灵女王！”听她说完，我略有些慌张，精灵女王厉声说道：“尔等不过下界的凡夫俗子，怎敢擅闯我精灵王国！”想到下界漂泊无依的精灵，我忽然壮起胆色，大声质问道：“你就是精灵女王，这么说来，那些精灵都是你的子女，我在原野上听到了她们的呼唤。她们搭起了一条通天堑将我送到了这里，而她们本身该多想回归自己的故乡啊！陛下，她们究竟犯了什么过错，放逐她们在人间流浪，你就没想过去找寻她们的踪迹吗？这也未免太狠心了些！”
她怀抱里的雪孩子听到陌生的声音，忽然哭闹了起来，精灵女王轻声抚慰着：“傻孩子，这位哥哥是姐姐的好朋友，姐姐没有犯错，一切都是命运。等你长了脚也要离开这座宫殿，但要记住别太贪恋那人间的浮华，到时候太阳公公会迎接你，但要赶在他老人家前面找到属于自己的翅膀并努力飞翔，那么你就可以找到故乡了。”
雪孩子开怀大笑了起来，精灵女王忽然舒展衣袖，鹅毛般的雪花紧紧缠绕着我的身体。我瞅到宫殿里长了脚的雪孩子，骑着脾气暴躁的雪狮子，疯狂地奔向原野，如同撒盐噼噼啪啪敲打着地面，吞噬着天地万物。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座宫殿就消失了。雪孩子化作精灵遗落到了人间，原野显得更加寂静了，远方的村庄也跟着沉默了起来。
两个高中生牵着单车经过原野，其中一位勃颈上套着棕色的围巾，戴着乌黑色的绒帽，微露出两只眼睛，在车身后面推着，车辙碾压过的痕迹深深地烙印在雪地上。他们挥霍谈笑着，牵着车的少年忽然说道：“坐上来吧，这段路平坦多了。”车身后的少年拿手面掸了掸积雪，就斜坐在后座上，然后说道：“明天我们休息，反正也没什么功课要做，到镇子上走走呗！”骑单车的少年回道：“好啊，求知书店有一本书很不错呢，我昨儿就想买的，可钱却没带够！”车身后的少年问道：“什么书呢？”那少年说道：“明天你就知道了！”
横穿过村庄，望着他们远去，风雪愈加紧了起来。我加快了脚步，心想赶在天黑前应该能够走到家里。几竿翠竹添了雪农家庭院幽深了许多，村庄蒙着一层薄薄的纱，就像百花仙子撒落人间的白色花瓣，盛开在青灰色的屋檐上。屋檐下生长着粗壮的冰溜子，就像青面怪物的獠牙和利爪，囚禁了幽灵驱赶着邪祟。庭院里孩童侧面凝视着，忽然踩着竹椅伸手掰断了冰溜子，掷到了屋檐上，凛冽的寒风拂过，屋檐上仿佛卷起白色的浪花，那孩童也仿佛在潮水中起伏着。然而精灵的眼睛是雪亮的，如初晨的暖阳斜照在孩童的脸庞上。他踩着梯子爬上了屋檐，在翻滚的潮水里拣起一片片的浪花，还不及细细欣赏就消融在温暖的手心里，而他却好像驻足在浪尖上。
途径北场时祖母的坟也染成雪白的了，我望到了缭绕的青烟，夜幕逐渐拉了下来。可当我走到家门口时，枣红的大铁门却是锁着的，庭院一片清寂，唯独烟囱里升腾着一股暖流，母亲到哪里去了呢？打口袋里摸出了钥匙推开了门，庭院里却有个少年堆着雪人，原来是堂弟，见我进来就喊道：“你跑哪里去了，去趟茅房锁什么门呢？你瞧，都堆好了！”我纳闷道：“可我刚回来啊，怎么厨房里生起了火？”堂弟笑道：“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大娘可叫你看着锅底的火呢，白馒头和肉包子可蒸了大半天了！”听他说完，我正想跑进厨房，母亲提着一篮丸子馅走了进来。庭院里的雪人迎接着她，母亲笑道：“就要过年了，瞧你们哥俩都这么大人喽，可真会玩闹！等锅开了，咱们就油炸丸子，可别再跑了！”
我仰望着蓝天，欣赏着精灵醉人的舞蹈，她拖着翅膀淘气地踩在我的脸面上，忽然钻进了我的鼻孔里，我打了个哈欠，血液沸腾了起来，身体软绵绵的，好想躺在雪地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回想起某年某月某日的情形，仿佛历历在目。我还能清楚地记得泡桐树旁的滑梯，以及斜坡上冰雪筑成的游乐场，石凳上坐着满头银发的老奶奶，淘气的小家伙扔出了炮弹般的雪球，狠狠地砸在墙体上。春姑娘恣意地舞蹈着，在她的眼眸里凝结着雪精灵一身的盈白，赋予大地勃勃生机和一身希望。她闯过红绿灯，走进狭窄的巷道，步行至渡口，并瞭望着乡野炊烟，然后踩在悠悠的渡船上，踏上白雪茫茫的原野，又走进农家小院偷听着我们的谈话。
母亲进了厨房，堂弟忽然拉着我走出了庭院。我问他到哪里去，他只说到有希望的地方去。春姑娘和雪精灵一路尾随着我们，刚走到坝上马路，两个小姑娘也跑了过来，是娇和艳，她们都是我童年最好的玩伴，性格比较活泼。娇的身后跟着一条全身花斑的狗，娇嗔怒道：“好啊你们，到城里上了学就知道钻书本子，都不找我们玩了。如今放了假，可得痛痛快快玩一场！”艳旋转着身体说道：“雪花多么漂亮啊，你们看河畔那片树林多像雪的故乡！”顺着她递送的目光，树林里每次寒风拂过，都会有成片的积雪落下来，雪花也甚是娇艳无比。
童年时过家家的把戏早就玩得腻了，来一场雪国的狂欢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如此这般想着，她们便拽着我跑下了斜坡。然而还不曾跑到那片树林，娇艳无比的雪花就不见了，连她们的身影也都消散在我的眼前。我揉了揉眼睛，大运河水流轻缓，高架桥汽笛声重。下了高架桥，右转一个路口便是家了。苏城的雨水打湿了厚厚的外套，这片单调略显昏暗的世界里，细微的雪花也都是昏暗无比的，根本不可能铺满人间，又哪里会有雪的故乡呢？
推开房门，大嫂躺在被窝里织着毛衣，天乐听到声响坐直了身子，将蛋糕放在桌面上，大嫂对他说道：“叔叔买了蛋糕回来，今晚有蛋糕吃了！”他忽然开怀地笑了起来。我忽然说道：“外面下雪了，雨夹雪！”大嫂“哦”了一声，接着说道：“今儿可是腊八呢，我烧几样菜好好过个节，嗯，还是你的生日，就一起过吧！”我走至门外，点了一支烟，隔壁的枇杷树被主人家砍掉了，仅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我摊开手心，一粒雪落在蘸满黑色墨汁的手指上，很快就消融了，有一种微凉的感觉。
眼前朦朦胧胧的，我又望到她们踏着晶莹的雪花，在树林里在雪的故乡里狂欢着。全身花斑的狗摇着尾巴在雪地上打起了滚，她们大声吼叫着彻底疯狂了起来，手牵着手在冰雪树林里穿梭着。笑声震落了枝头的积雪，撒了她们一身，掩埋的枯枝败叶也都包裹着精灵的色泽。
倘若能在这片树林里找寻到一些画笔，不要红，也不要绿，只要孤寂渺茫的白，彻彻底底的白。拿镜头将画面定格起来，涂涂抹抹着，一层一层加深。当画面上雪白一片，那么请相信故乡的雪就能永久地印在你的脑海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