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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来的笑

2015-01-26 09:23 作者:老党  | 14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打能记事起,没见过父亲对我笑过。在我尚未离开那个家之前,心中的夙愿之一,是努力表现自己,殷切期望哪一天,父亲能像现在世间众多父亲那样,拍拍我的背,拉拉我的手,亲切、鼓励、信任地笑一次,或者在我某一次愚蠢的失败面前哈哈大笑一次,抑或望着我的背影得意地微笑一次,在我无意转头的瞬间能抓住,然后心中的天会晴朗怡人,凭空收获一身温暖。

为这个夙愿,我竟从少年努力到青年。没上小学(60年代家那边一般9岁上一年级)时,跟母亲学会了做简单的饭菜,且常常单独做好饭菜。能干好家中开荒地里的绝大部分农活,出去玩耍常要背着筐拿着铲,捡回一筐粪或拾回一筐柴。积极主动给父亲打酒温酒。勇敢地将欺负妹妹的坏小子打得回家搬他哥哥父亲。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闹革命,为增强体质耐力,投到体育老师门下,苦练展臂踢腿翻跟头,起早贪黑练长跑,中学运动会常拿长跑第一。寒暑假,去父亲上班的单位打临工,力气小些一天挣八毛七分钱,年龄大些,一天开一元二角三分,用来补贴家用。到处收集、借阅、换读小人书、小说,颇有不释手的样子。赵一曼、刘胡兰、江竹筠、金环、银环、林道静、狼牙山五壮士、抗日投江的英雄八女,杨子荣、郭建光、刘文学、李向阳、桃园三英雄、水浒一百单八将------塞得满脑袋瓜是十分崇拜的偶像英雄,连做都能梦见,作文水平跟着提高,能贴到教室房山墙上的学习园地。政治面貌由少先队、红小兵进步到共青团员。仅仅是数学、俄语常得零蛋,遮遮掩掩想必是躲过了十分吃力忙于全家谋生糊口的父亲的发现。

如此努力,如一块久旱干渴的土地,眼巴巴盯着头顶上那片飘来飘去的云,哪天洒下几滴甘霖,滋润我的心灵。那“”硬是没下。19岁那年,扛上木箱子,一片锣鼓声中,坐上披着红花的卡车,到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至于未竟的夙愿和逐渐生出的对父亲的失望、不满对立,都打包带走。祈愿母亲生出我的时候,父亲当时是讶然含笑回应我的啼哭的,果然那样,我会对父亲多一分感激,通常的人,面对自己撒播的种子发成的萌芽,应该是惊喜的。这惟一的,并未得到证实的安慰,藏于心底甚是久远。

因赌气、也不愿面对父亲那张令我失望的脸。连续两个节没回家,留在村里过革命化春节。那时提倡,“心红”“志坚”(注:心红:革命的红心;志坚:革命的意志坚如铁、硬如钢。大意如此),扎根农村闹革命。父子之间事小,表现、进步事大。东北年三十的寒冷,连星星也冻得不爱眨眼,在哪户贫下中农家混顿年夜饺子,回到小土屋,点亮煤油灯,加几把秸秆暖热土炕,躲到被窝里开始翻腾思绪。

父亲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生长在解放前,工作在红旗下。如一件作假的古瓷瓶,有半截老旧的瓶底和瓶身,后烧造接上一截新身。旧的家长观念潜伏在骨子里,新社会的观点嫁接在上半部。父亲脸部的皮肉常绷得很紧,韵隐着一层愁苦,严肃阴沉。这种脸色状态是在关上家门,面对一帮归他管的女人:有母亲、姐姐、还有我身后一串依次小两岁的妹妹。当然,还有我这个男人,他的亲儿子。推开家门是对面的邻居,人家最普通的招呼,能令他笑得额头、眼角、脸颊,出现不少的横沟竖沟,多唠几句,那笑意满沟外溢。有客人来家如此,走出家门遇熟人如此,到单位仍如此。

父亲是我家这个“王国”的“皇帝”。全家会看脸色的人都战战兢兢、听他每天上班前,绷着脸,眉梢一立一立地,低沉着声音布置工作。大体是中午、晚饭吃什么;放学后干哪些地里的活和家务活;谁去拿好粮票、豆腐票,或者肉票、糖票的购买什么。每每随着他上班的身影离去,天的晨曦好似更亮,一家人的脸都轻松欢喜。(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家中的北炕,最暖和的炕头归他睡,依次是母亲,最小的妹,倒数第二小的妹。家中的南炕炕头是姐,然后是我大妹二妹三妹,剩下不暖和的炕梢,是我的一褥之地。吃饭方面,不是过年时如果菜里有点蛋块肉片,自是母亲挟给他碗里,他会再次分配,大多的时候、大部分到年龄小些的妹子碗里,尽管我馋的嘴角流口水,眼睛盯得有些发酸,多是没用。明知没用,每次都不由自主地盯着,任馋涎口中泛滥。偶尔碗里也会落着个星星点点,或许是蛋肉多些,或是“皇帝”也有糊涂或恻隐之心转向,原因不得而知。

惩罚过错,这“皇帝”是位暴君。不给笑、严厉、不分给块大些的蛋肉,也就罢了。打我是最令我害怕的,是难忘的,也是遗憾的。他每每去送告我状的人,还是一脸的谦卑含着不少的笑,家门咔啦一关,人一转身,不亚于川剧变脸,眉梢立起来了,瘦黄的脸发青发白,脸上肌肉紧绷如刚拧好的粗大麻绳,看那脖颈僵硬的程度,想来都很难转动。不论有理无理,不容争辩,轻者拳脚,重者木棍招呼。导致我后来在外打架、惹事,总是做好挨两顿揍的准备,“皇帝”这顿是必须的,外边这顿就没准了。不能容忍的是打我母亲,我认为家里最为辛苦的、最善良、最怕他,最敬他的是母亲。天给他温酒,酒瓶炸了,嘴巴立马糊到母亲脸上;早起,母亲拉起我做饭,昨晚我穿潮湿的胶鞋放到炉坑烘干,母亲忘了,透炉子生火烧了几个洞,大巴掌又招呼到母亲脸上。巴掌过来时,那种毫无顾忌的力度,那种突然爆出的声响,导致母亲的一阵惊愕、愣怔,好一会才含着眼泪发出诺诺的一句;打我干啥呀!小的时候我陪着母亲害怕,大些敢梗着脖子怒视他,并背着他鼓励母亲跟他离婚,再大些敢发声怒叱,再大些挺身护卫,且发出言语威胁,说些等你老了对你不好的话。

平心而论,父亲对家中的女孩子是优待的,罕见打骂。过年那几天,脸上偶有笑容,但总觉得那笑有些苦,有些挤出的笑,仿佛是笑给那年的,笑给那过年的日子的。不给我笑脸,是因我惹祸太多?细数我也是“罪行”累累;今天掰了人家园里的青玉米棒子,啃着甘甜又解渴又解饿;明天偷附近地里的甜瓜,后天摘人家的西红柿、茄包子,用来添补总有饥饿感的肚子。是家里人多嘴多,42元的工资要养活八口之家,贫穷和愁苦把父亲压的?是爷爷就那样管家,遗传的?是恨我不争气?棍棒底下出孝子?是我经常和父亲辩论多唱反调的结果?至今想不明白。

父亲到乡下看过我,表情依然如故,对我绷脸对人笑。后来我当兵一走就是五年,五年没有探家。探家时已是副连职,特意穿上四个兜的干部军装,想嘚瑟显摆给父亲看看,又想办法买了两瓶茅台,一条中华,一部《熊猫》牌收音机,去孝敬他老人家,这些没有换来他对我的笑,只是眼神少些严厉,眉梢不那么一立一立的。

此后,因工作关系,再没有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在一个天冰地的冬季,父亲带着对家人惯有的那脸严肃,绷着那脸僵硬的肌肉故去。我有时回家看母亲,母亲说:你父亲笑过你们,笑在心里,笑给别人时,包含着对你们这些孩子的满意、得意。还记得那幅大照片吗?母亲用手指向墙壁挂过那张照片的位置。那是一张一米多长,一尺多宽的照片。因老屋的墙壁阴湿,我把那张照片收起了。1977年5月份,所在部队出色完成党中央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会议保障,中央领导决定接见部队部分人员,我有幸在人民大会堂被接见,并合影留念。照片前排坐着;华国锋、邓小平、李先念、叶剑英、纪登奎、汪东兴、李德生、陈永贵、吴桂贤、苏振华、王震、余秋里、谷牧等当时的党和国家、军队领导人。坐着的领导人身后立着六排挨得紧紧的军人。母亲说:那次你探家返回部队,你将茅台酒藏起来一瓶,后来带回老家去了。找单位的木工做的照片镜框,装好照片,抱着、扛着去了单位。人家说老党头你扛的是什么?是我儿子的照片。拿过来,看看、看看。你爸巴不得人家好奇、要求看看。就立马放平相框,展给人家看。一排排立着的军人只照到一张脸,脸上部是一样的带五角星的解放帽,和脖颈两边的两片领章,脸也就指甲大小,密密麻麻,你爸一眼就能指出他儿子的脸。一个上午,扛着照片专往有人的办公室、有人干活的地方走动,把中华烟都发掉了二盒。照片挂在家中,来客自是感性趣,你爸总是笑着指点他儿子的位置。

母亲根据父亲的述说,靠自己的理解,描绘一幅父亲对我、因我的笑。我相信,那是一次,或是一场,半天,乃至持续十天半月,想起来就开心地笑。那是自心底、骨子里发出的笑。唉。好在我走入社会的每一阶段,都遇到不少贵人相助。否则我混得一身负能量,不知能否得到父亲给予我的笑。真是可怜那个时代像父亲那样的中国父亲的心啊。

唉,这老爷子,这头“驾辕”的“骡子”,拉着一大车,大张着嘴,等吃要穿的男女老少,还要赡养老家的奶奶。就那么对外人笑着,对家人苦着脸、绷紧那满脸的肌肉、梗着脖子前行。还时不时回头“嘶叫”几声,威胁、恫吓着我们,还要暴怒地“尥”它几“蹶子”,惩罚错者。他硬是一步一步踏过了无数的沟沟坎坎,扛过饥饿、寒冷、疾病、贫穷,让他的孩子们能享得今天的生活。

当我挑起父亲的担子,也上套驾辕,经历坎坷磨炼之后, 终理解了父亲些。但愿贫穷、苦难,或恨我不成钢,是导致父亲如是的原因,更是我为释怀父亲的种种而找到的唯一理由。今,父亲终于笑了,尽管晚些,尽管生硬些,但是于我已经是一种满足了,我确信,我给儿女的笑是万万不会太迟的! (注:十分感谢散文网文友;方荷儿改写的结尾,老党在此衷心感谢,拳揖了!。感谢,散文网文友;火海相融斧正的;原文古牧,应为谷牧。老党再拳揖一次。谢谢文友。)

2015—1—26—8:40—完稿—老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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