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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要下雨(长篇小说)节选

2015-01-21 21:38 作者:床前明月光  | 10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天要下

李文旺

母亲是个劳碌命。她虽然比奶奶幸运得多,奶奶四十二岁就中年守寡,带着四个孩子——————三男一女过活。可是,奶奶遇上了解放,遇上了共产党,特别是父亲和大叔、二叔这三个孩子都成年了,二叔又当上了小学校长,以前送给人家的女儿通过人民政府的大力帮助,竟然找到了。所以,在我小的时候,过惯了苦日子的奶奶不但没有喊过苦,而且总是乐乐呵呵的。再说,奶奶的孙子辈太多,对于奶奶的艰苦我也知道得很少。可是母亲就不同了,虽然养了生了七个孩子,两个夭折,活下来五个孩子,其实只有四个。那是因为:母亲在1956年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其中一个送给了同村的干部,因为这个村干部是我父亲和二叔的救命恩人。

说起这事,还真有一段故事呢。

1956年,虽然还不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时期,可是,国家刚刚从内战的局面中走来,加上抗美援朝战争,国家和人民都很贫穷。虽然在潘村还没有逃荒的人,但是大家几乎穷到要吃米糠伴稀饭的地步。在一片湖水茫茫、大大圆形的琵琶湖里,多的倒是吃不完的鱼。潘村的人们每次下湖捕鱼,最少也能捕获个二三十斤鱼。有一次,我母亲将父亲潘万里从琵琶湖打来的三十多斤鱼从一个大大的竹篓子里倒出来,捡出杂草和死鱼。然后再将这些鱼装进篓子,她让潘万里拿到离家只有二十米的琵琶河里去汰一汰。琵琶河是一条绕着琵琶湖的弧形河流。琵琶湖和琵琶河之间那些略微高些的地方,就是赤岗区(人民公社化以后,赤岗区后来改成赤岗人民公社)人民赖以生活的地方。潘万里来到河边,踩着一块大大的石头蹲在河边,他不断地摆动着那大大的竹篓子,好让每一面都让河水冲洗得到。也许是潘万里做事一向马马虎虎,他踩着的居然是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他脚底下一滑,连人带篓子滑到河里。琵琶河虽然到了这儿是绕着琵琶湖的,但是它又是信江的一条支流,从上游的三十里处就被称为琵琶河,这条河又长又深,也许是因为其长才有其深吧。一般不会水的人要是落入琵琶河里,那会是九死一生的。

在不远处干活的潘万强————潘万里的弟弟,被眼前的情景吓得不轻,他看见哥哥掉到了河里,飞快地跑过来,连衣服也来不及脱下,就迅速地跳到河里。可是,潘万强虽然比他哥哥的水性好些。但是,他对于游泳也最多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他不但没有把他哥哥救上来,兄弟两个抱在一起在河里不断地扑腾、挣扎。这时候,划着船准备去十里外的草洲上割草的潘富贵看见了——————割草沤稻田是赤岗区人长期的老传统。他迅速地将船向潘万里兄弟靠拢,等到船靠近了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马上伸出长长的竹篙,让潘万里潘万强兄弟抓住。潘万强到底年轻些,很快就爬上了船,可是,抓住了竹篙的潘万里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还是爬不上船来。是啊,潘万里一大早出去打渔,回来时候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就来到河边汰这鱼篓子。就算是要吃早饭,也没有什么好吃的,锅里倒是有半锅白水煮草鱼,寡淡无味的鱼也是很难吃的。空着肚子的潘万里在水里又费尽了力气,此刻凭着他自己,连爬上船的力气也没有了。看着精疲力竭的潘万里,潘富贵很快地跳到河里,使劲把潘万里托起来,把他从河里推到船上。就这样,潘富贵成了潘万里兄弟的救命恩人。可是,潘富贵做好事,竟然成了又一个雷锋——————命运怎么就那么对他不好呢。潘富贵两夫妻结婚十年都没有生下一个孩子,我父母为了报恩,将双胞胎中的一个送给了村干部潘富贵。好在那双胞胎都还只有两个月大,不然,孩子要送人都是很麻烦的事情——————孩子认生啊。这样,母亲就只有四个孩子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是啊,潘富贵是个好人啊,他不但救起了潘万里和潘万强兄弟两个,在船上,他刚刚救起了潘万里,也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可是,他顾不上喘口气,就对潘万强说:你那样救人不对,应该怎么样怎么样救,至少你得抓住对方的头发。

这样看,母亲还真是个苦命。母亲在1956年生下双胞胎,本来也是不错的事情,农村的女娃子好养,那时候,重男轻女思想特别严重,——————至少潘万里是这思想。女娃子可以不让她读书,到了十来岁就可以让她放牛挣工分,好歹可以养活自己。可是,母亲刚刚生下双胞胎,就欠人家人情,欠人情还不说,还是欠一个同样命薄人的人情。最后,居然要拿自己的孩子还人家的情。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少见的。

呵,说了这么多,还没有说母亲的名字呢。母亲叫何牡丹,为了叙述方便,也为了让我更好的记住普通母亲的这个并不普通的名字,就允许我通篇都用何牡丹的名义吧。

我们家乡的环境应该交代一下。

我生长在潘村——————赤岗公社琵琶州大队潘村,是个彻头彻尾的水乡,1974年,潘村有农户七十户,在这周围十里八乡是个中等村庄。在赤岗公社,大的村子有一千户挂零,那是一个叫做吴泥的村子,全村的人几乎都姓吴,这个村有一个在大跃进时候考取清华大学的青年,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已经一步步地上升为武汉市市长了。当然,在琵琶州村的周围,也有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庄。

赤岗公社离中国最大的一个淡水湖很近,和庐山隔湖相望。赤岗公社本身也是一个小小的圆形湖区,那个湖面被称为琵琶湖,当然这个湖区只是一个浅浅的盆地,因为这个盆地的浅而平,与其说赤岗公社是个盆地,不如说赤岗公社更像一个碟子,只是中部稍微低洼些而已。所谓赤岗公社里有一个“岗”字,容易让人联想起山地和石头,其实,除了赤岗公社所在地只有一块起伏也只有三米高的石头山之外,在赤岗公社实在很难找到硬硬的土地。况且那片海拔三米高的石头山,其范围也只有一千八百平方米,如果要说石头资源,实在是会让山区的人们笑死的。

任何资源都是有优势同时有其劣势的,虽然赤岗公社其实根本没有石头可以开采,但是,这地方实在可以称之为土地肥沃,沃野几十里,完全可以成为“十里荷塘,二十里鱼塘”标准水乡。

赤岗公社的八个大队就围绕这这个碟子或进或出地沿着碟子的最边缘分布。他们共同耕作着琵琶湖这一片大约一万五千亩的水田。所以说它是水田,和说它是水稻田不是一个概念。因为,早在六十年代,因为人口和人力的稀少,碟子的中央长期都是被水面所淹,那时候的水利电力各方面工作也不发达,加上劳动力稀少,大家面对着长期被淹的湖面只能是任其自然,或许那时候的赤岗公社的中心部位也不是什么被淹,它原来就是一片野生鱼自由活动的天然渔区,所以,在三十年代一直到六十年代,赤岗公社的社员长期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吃不完的鱼,吃不饱的饭,以至于后来的六零后七零后竟然会误以为他们的祖辈过得都是天堂般的生活——————有鱼吃多好,都说鱼肉百姓鱼肉百姓,没有谁说“萝卜百姓”或者“白菜百姓“的;过年的时候,人们最满足的除了有肥肥的鸡以外,另外最稀罕的东西就是肉和鱼了,可见鱼在人们心中的地位。这时候,他们的祖辈就会哭笑不得地告诉他们说:“孩子啊,你们不懂啊,在赤岗公社,有个顺口溜说:“吃鱼没有油和盐,过年没有一元钱,万恶世界不砸烂,何来一片朗朗天。”

在琵琶湖这一万五千亩的水面和土地上,在解放初期一直到六十年代末期,用来种水稻的面积只有五千来亩,只是到了六十年代末期,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才慢慢将湖区中央的水面逐步规划。怎么规划呢?公社用拦堤作坝,在堤坝上建起了排灌站,排灌站里安排这几个硕大的排灌工具——————抽水机,那些抽水机可真够大啊,它们的管子竟然能钻过去肥大的水牛还绰绰有余。大马力的抽水机将琵琶湖中央大量的积水排干之后,周围几个大队的社员硬是用锄头将这些积满淤泥的湖面变成良田的。

如果在琵琶湖这个圆上画一条直径线段,那么琵琶湖大队和赤岗公社正好在这条直径的两个段点,因为琵琶湖的稻田成片,并没有一条直通赤岗公社的大道,所以,琵琶州大队和赤岗公社只能在琵琶湖这个大圆上遥遥相望。所以,琵琶州大队的干部开会,学生读高中,群众交粮食等等等等的事务,全部要经过这个圆上那弯弯的弧形道路。

在琵琶湖,自古以来,人们不怕干旱,可是,最怕的就是下雨,因为一下雨,就要担心涨水,一涨水,稻田里就要颗粒无收。所以,在琵琶湖,人们常常念叨的是“大涝三六九,小涝年年有”,自从有了赤岗排涝站,琵琶湖的人民抗拒洪涝灾害的能力明显提高。自从1954年的大洪涝以后,再也没有过那么大的灾害了。但是,在琵琶湖这一带,一个流传于少年儿童的童谣可谓历史悠久。童谣说:“天老爷,别下雨,让我给你捏玩具, 捏一个天仙让你娶,捏一个张飞骑毛驴,捏一个关公长胡须”。

是啊,为了祈祷少下一些雨,人们竟然连作为门神的关公关老爷都想到了。

可是,天要下雨,就如同那什么,嘿,其实那什么还不是和天要下雨似的?所以,天要下雨是更加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这不,1966年的梅雨季节,一个炸雷将那个村干部潘富贵和他的妻子打死了。唉,好人怎么就这么不长命呢?

何牡丹那个双胞胎女儿因为得了麻疹,在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个送个潘富贵的女儿——————潘美丽就又回到了何牡丹的身边。

在潘美丽回到亲生父母潘万里和何牡丹的身边这件事上,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在潘富贵的弟弟潘宝贵家,有一个十分可的孩子,他就是潘宝贵的儿子潘七彩。也许是童年的潘美丽常常逗着两三岁的孩子潘七彩玩,以至于后来已经是五岁孩子的潘七彩哭着喊着不让何牡丹把潘美丽要回去。何牡丹觉得潘七彩怪可怜的,也就不再强求要带潘美丽回去,而是客气地征询潘宝贵的意见。何牡丹说:“潘美丽虽然是我生的,也不是我不喜欢她,我们倒是很想带她回来,可是,她毕竟跟着你哥哥潘富贵过了十年,你也就是他的亲叔叔了,想不到潘富贵,哦,不,想不到潘队长突然死了,那,如果你愿意将潘美丽收养作为女儿,我什么话也没有。”

其实,潘宝贵是最不愿意收养女孩的,为什么?他自己家就有三个女儿,他现在只有一个五岁大的儿子,他缺的是儿子,而不是女儿,虽然,他在今后的岁月中又生了两个男孩,一个夭折,可那毕竟是后话。

潘万里是村干部潘富贵救下来的啊,所以,潘万里和何牡丹都为这个救命恩人的死难过。在潘村,对于潘富贵的死,大都说是好人不长命,可是,村里马上又有人说,这潘富贵其实是很不地道的人,是个流氓,仗着他当过志愿军,还到前线打过几次已经没有什么风险的仗,加上在村里救过人,所以,常常以救世主的面孔出现;年轻的时候倒也没有什么,可是,近两年来,时不时地勾引村里的少妇。于是,又有人添油加醋地回忆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潘富贵还偷了集体很多粮食。这事也就是这么说说,其实谁也没有具体的证据。

因为潘富贵夫妇是在为生产队出工的时候被雷电打死的,所以,琵琶洲大队要为潘富贵申请烈士。可是,因为村里有不少不好的反应,所以,申请烈士的事情也就搁下来了。有人说,就算是潘富贵一向表现很好,可出工的时候被雷电打死,又不是在为村里干活的时候打死的,补助点抚恤金就不错了,有什么必要申请烈士啊。公社和县上一考虑,觉得说这话也有道理。

但是,县上委托赤岗公社说,好歹潘富贵是抗美援朝的老战士,又当过十几年村里的头头,除了抚恤金以外,应该对他的亲属照顾一点。公社报告说,潘富贵原来收养的女儿已经还给了潘万里,不过,潘富贵还有个弟弟,叫潘宝贵。县上明确表态说:那就照顾照顾那个潘宝贵,怎么着也得让他当个干部什么的。赤岗公社向县上报告说:经过了解,那个潘宝贵没有文化,县里问:他多少文化啊?公社说:他读了两年书,差不多就是个文盲。县上有些不高兴地说:怎么回事,你们赤岗公社落实一点这样的指示都那么支支吾吾的,人家已经死了两个人了,没有评上烈士就已经有些冤屈了,难道照顾一下他的亲属还不应该吗?再说了,我们的基层干部,哪一个是有多少文化的,再说,这潘宝贵不是还读了两年书吗,怎么能说他是文盲啊?

其实公社本来是想反映一下潘宝贵不太好的本质的,可是,听着县上的训斥,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于是,这个本质并不好的潘宝贵竟然接上了他哥哥潘富贵的班——————当上了潘村的生产队长。

潘宝贵是个幸运儿,要是再晚三个月,等到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他这样的人也是当不上村里干部的。文化大革命的初期就像一把火,没有什么错误的老资格的干部都常常被烧成了光屁股,何况像潘宝贵这样一身毛病的人呢。

潘宝贵当上村里的生产队长以后,真本事没有,可是迎合文化大革命的风向倒是十分机灵,他是个典型的见风使舵的人。除了见风使舵,他还是一个心胸极为狭小的人。1967年,何牡丹的大儿子潘小荣想当兵,可是,潘宝贵竟然以潘美丽被潘万里要回来为借口,公开阻拦潘小荣当兵。

其实,潘宝贵和潘万里的矛盾远远不止这些。那得从头说来。

1950年,潘村只有三十户人家,那时候,潘村的人住在离开现在潘村五百米的地方。因为那时候到处都是一片洪水,那个地方相对要高不少,是最适合居住的地方。那一年的之交,因为接连半个月的雨天,琵琶湖到处都是一片洪涝,潘村的许多壮劳力都去十几里地之外的地方抗洪去了。在潘村,除了生病发着烧的潘万里,村里就只剩下几个老人和孩子。那一天,潘万里几乎一天都躺在床上。因为潘万里和潘宝贵家是隔壁。 突然,一把大火隔壁的潘宝贵家的房子给烧着了,当潘万里看见隔壁的火光时,火苗已经不小了,他忽地一下窜起来,迅速拿起水桶跑过来救火。那个老得不识大体的老妪吓得够呛,她最先做的事情不是去救火,而是忙于抢救她家的东西。气得潘万里一把将她推倒一边去了,老太太慢慢爬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因为那时候住得密集,而且三十户人家全是木房。这一把火蔓延开来之后,来了个火烧连营,三十户人家烧了个精光。据潘万里分析,这把火是这个老妪烧饭时候惹下的。这七十岁的老人耳朵倒是很好,可是,眼睛有些毛病,看东西很是模糊,一不小心,在灶房里就把火给点着了。

烧的已经烧了,再怎么诅咒也挽回不了损失,潘万里只好如实和从远处赶回来救火的人说:火是从潘宝贵家烧着的。考虑到和潘老妪毕竟是多年的邻居,他没有把潘老妪不去救火而去救她自己家东西的事情告诉大家。按理说,这已经是网开一面了,再说,当时推了潘老妪一把也没有把她推得怎么样。可是,万万想不到的是,两个月之后,老太太死了。其实,在1950年,像潘老太太活到七十岁的寿命已经是不错的了,古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太太已经过了古稀了。可是,两个月前,老太太就把潘万里推她一把的事情告诉了潘宝贵。回过头来说,如果真的推出什么毛病来,一来等不到两个月,二来,当时潘宝贵也完全可以找潘万里算账。可是,他没有。潘宝贵也没有把潘万里推了老妪的事情告诉他的哥哥潘富贵,只是心里狠狠地记下了这件事。

潘老妪的死让潘宝贵把这笔账记到潘万里的头上去了。就在他哥哥潘富贵救潘万里兄弟的时候,他就一个劲地在心里责怪他哥哥糊涂,心想:潘万里是他们家的仇人啊,至少不是什么好人,干嘛还去救这样的人啊。可是,救人的事情,既然发生了,总不能把救起来的人再次推到河里去吧。所以,潘宝贵干脆把自己对潘万里的仇恨隐藏着。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潘富贵就这样死于雷电。这是他做也没有想到的。

对于潘宝贵阻拦潘小荣当兵的事,潘万里想起潘宝贵的哥哥救过他,也只好忍气吞声了。

可是,潘万里的忍气吞声,却让潘宝贵更加嚣张。自从1968年开始,潘宝贵当上了潘村生产队长,可是,这个队长在刚刚当上生产队长的时候便是个甩手掌柜,喜欢对着社员吆五喝六的,不但脾气大,还很少参加生产劳动,今天去公社开会,明天去县上开会,要不就是窝在生产队队部和村里的会计搞什么季度结算、年中结算、年终结算。一年到头参加真正下地干活的时间不超过四十天。所以,有人给他编了个顺口溜说:“生产队长真不亏,东游西逛好(hao读第四声)指挥,好在社员真自觉,不然生产全化灰。”

潘富贵还是很会来事的,他很能笼络人心,所以,几个得到他照顾的社员,或者是他的亲戚,对他不但不反感,还服服帖帖。在潘村,潘富贵的同一家族的人就达四分之一,加上他笼络的人,这样算下来,潘富贵虽然游手好闲,坐镇指挥,可是,他照样能让社员们为他挥汗大干。

到1968年,潘小荣再次积极报名参军,可是,潘宝贵竟然又一次阻拦潘万里的大儿子潘小荣当兵,这一次的理由是,潘小荣的脚是内八字。这一次,把潘小荣给气坏了,他恨不得要和潘宝贵拼命。是何牡丹极力拦住了儿子,何牡丹几乎要给儿子下跪了,潘小荣才没有找潘宝贵的麻烦。

好在参与县上新兵体检的部队一个军官看上了潘小荣,直接点名要潘小荣,这样,潘宝贵的阻拦才彻底失败。

让所有潘村人不解的是,在欢送潘小荣入伍的队伍中,潘宝贵这个队长竟然成了较为热情的一个。

潘小荣十分不解,他问何牡丹:“妈,这个人怎么还有脸给我送行啊。”何牡丹说:“儿子,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既然改了,我们还和人家计较什么啊?孩子,记住,一个没有度量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这样,潘小荣才没有和潘宝贵过不去。

1968年的春天,潘万里和何牡丹将儿子送到县上,县上新兵更多了,那气氛,那热闹劲儿,是大队和公社无法比的。县城的大街上贴着:“一人参军,全家光荣”、“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英勇杀敌,保卫国防”等等鲜红的标语。全县五十八个新兵现在都到武装部去了,说是要换好军装再到县工会的篮球场聚集的。县工会右边停着几辆崭新的解放牌汽车,据说那就是运送新兵的汽车。工会的左边有个照相馆,那也是全县最大的照相馆。何牡丹看着县城那一番热闹的景象,再看看那几辆新汽车,觉得自己为国家送了一个新兵,内心里充满无限的光荣和自豪。

潘万里和何牡丹、小儿子潘小在照相馆门口等着和潘小荣照相。是啊,如果和穿上解放军新衣服的儿子合一张影,那该是多美的事情啊,虽然照一张合影要四毛钱,让有些人心疼那钱,可是,在何牡丹看来,就是花两元钱,不,就是花上再多的钱,也应该和当兵的儿子合影啊。此刻,何牡丹多么想儿子很快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啊。

过了一袋烟的功夫,已经是全副军人打扮的潘小荣出现在何牡丹的眼前。何牡丹双手挽着潘小荣的臂膀,激动得眼睛里含着泪花。是啊,能不激动吗?儿子能穿上崭新草绿色的军衣,戴上亮闪闪的红五星,似乎格外帅气。家乡是血吸虫病灾区,不要说当兵,以前多少人根本就没有想过当兵的事情,他们的最大理想就是不要得上血吸虫病。何牡丹深情地看着儿子,她用手去摸潘小荣的脸,潘小荣看着周围那么多同龄人,他们都穿着是军人打扮,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推开了何牡丹的手。何牡丹知道他害羞,也就不再难为他了。

潘万里一个劲地给潘小荣随身带着的军人挎包里塞熟鸡蛋,还不到四岁的潘小冬吵着要吃鸡蛋。何牡丹把潘小冬领到旁边,她哄着说话都还不太利落的潘小冬说:“孩子,那鸡蛋是给你哥哥路上吃的。我回头再给你买两个,好不好?”这样,潘小冬才不吵了。

何牡丹给潘小荣整了整衣领,深情地说:“儿啊,你这一走,可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家除了我、你还有你,可就是老的老,小的小了,你奶奶都七十四了,还说一定要到县上来送送你,让我给拦住了。可你奶奶那份心情可不敢忘记啊。你可要在部队上好好干啊,给我们,不,给我们潘村增光啊。”潘小荣说:“娘,你放心吧,我会好好表现的。”

何牡丹又说:“到了部队,可要记着听部队领导的话,你听领导的话,就是听毛主席的话,因为毛主席管着你们部队领导呢。”潘小荣说:“妈,我记住了。”潘小荣多么想他的父亲潘万里说些什么,可是,潘万里几乎是个闷葫芦,很少开腔。何牡丹又说:“孩子,到了部队,不要爱惜力气,多干点,也累不到哪里去,人的力气就像海绵,你要挤,它总是会有的。不过,你除了多干活,也要注意身体。”何牡丹这样翻来覆去地说着,潘小荣总觉得她的话有些唠叨,可是,他知道妈是为了他好,他也就让她唠叨,自己多听些,到了部队恐怕还听不着呢。

何牡丹突然想起了这几年中国和苏联的关系吃紧,广播里常常说“苏修在中苏边界陈兵百万”,她又有些担心起儿子的安全来了。可是,当着部队首长的面,她又不好说出自己的担心,唉,要是说出自己担心儿子的安全,人家首长该怎样看待自己啊。是啊,当兵不就是保护老百姓的安全,不然,国家花那么大的代价养着这么多兵干嘛!古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果国家养着军队,而军队什么活也不干,什么危险也不冒,军队还提什么保家卫国啊,就是那些工程兵、通信兵等等其他兵种的军人,归根结底还是为保卫国防服务的。何牡丹把快要说出口的话又咽回去了,参加接兵的部队首长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说:“大嫂,你放心吧,你儿子一看就是个好兵,不用挂念。”何牡丹也不愿意耽误首长的时间,和他们挥了挥手,就领着潘小荣往照相馆里走,四个人一边登着照相馆那木制的楼梯,何牡丹一边叮嘱说:“儿啊,你得记住,记着给家里写信啊。”有道是:“儿想娘一阵子,娘想儿一辈子”,何牡丹此刻似乎要把几年的话一股脑儿对着儿子一口气说完。

照相馆里的师傅手里捏着一个气球一样的东西,让何牡丹一家四个人笑一笑,然后,咔嚓一声,师傅说:“好了,你们的全家福照好了。”何牡丹说:“师傅啊,也算是,不过,我们家还有两个女孩子没有来呢。要是加上她们,那才是真正的全家福呢。”

望着徐徐开动的汽车,何牡丹挥手和潘小荣告别,她忍不住热泪往下流。汽车在何牡丹模糊的视线里离开了,何牡丹的心似乎被挖去了一点什么似的。送走了潘小荣,何牡丹有些怅然若失,她和潘万里、潘小冬一起,默默地回到家里。

当天傍晚,何牡丹看见女儿潘美丽手里拿着一朵红花反复摩挲着,对六岁的妹妹潘美君说:“妹妹,你看这朵花漂亮吧。”潘美君伸手想要那朵花,潘美丽说:“让你玩一分钟,我数着数儿。”潘美丽算着六十秒,很快又将红花要了回去。是啊,她多么喜欢这朵花儿啊,尽管它只是一朵纸做的花,可是,在潘美丽看来,比真正的鲜花还要珍贵。她一会儿把红花放在手里抚摸一番,一会儿又把它别在胸前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偷偷地笑着。她想孩子一定是很喜欢这朵花,可不要打扰女儿,让她高兴去吧。是啊,女儿早就到了读书的年纪,可是,因为潘万里的反对,在潘美丽最好读书的年纪,竟然一直在村里放牛。何牡丹心里都总觉得过意不去,现在,女儿这偷着乐的一点秘密可不要打断啊。

晚上,潘美丽刚刚睡下,她将那朵红花放在枕头边,竟然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她成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兵了。在梦里,她高兴得笑了起来。第二天,何牡丹看着醒来的潘美丽,她拿起枕头边的红花,问:“孩子,你这朵花是哪里来的?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潘美丽说:“妈,这是我昨天捡到的。昨天我偷偷地到了县上,我怕你们赶我回来,所以我没有让你们看见。这朵花,就是我在工会球场上捡到的,是一个当兵的丢下的。”何牡丹说:“孩子,你才多大啊,就敢自己一个人到县城去?!”潘美丽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啊,到县城不就是五公里路吗?我到姑姑家都走过四五次了,她家就在县城的南边,才一里地呢。”何牡丹还是不放心地说:“下次可千万不要这样啊。走丢了怎么办啊?”潘美丽说:“妈,你也太小看我了,我都十二岁了,不,我虚岁都十三了呢。”何牡丹没有想到,好像一之间,潘美丽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不但敢于一个人敢于到五公里外的县城玩,还能说会道了。可是,她不明白,女儿要这朵红花干嘛。何牡丹问:“你要这花干什么啊?”潘美丽答非所问地说:“妈妈,我要读书,你就让我读书吧,要是读了书,我也可以和哥哥一样去当兵。”何牡丹说:“那你得去问你爹,家里的大事情是你爹做主的。”潘美丽说:“不,不嘛,我知道,爹是个旧脑子,他还不如你开通呢。”何牡丹说:“这孩子,怎么这么说你爹呢?”潘美丽说:“就是,就是嘛,这三年来,加起来有六个学期吧,那一天我不盼望着读书啊,可是,我年年都要求读书,爹就是不答应,说女孩子是不用读书的。这不,我现在都十二岁了,还读不上书。你再看看二叔的女儿,只是比我大三岁,她已经读初中二年级了。”何牡丹说:“孩子,你是说潘美晨吧?你啊,怎么能和二叔的女儿比啊,你二叔当着校长呢,也算是个文化人啊,二叔两个儿子都还小,他家最大的孩子也就是这个女儿了。”潘美丽说:“二叔的女儿可以读书,我为什么不可以读书?哥哥都读了初中毕业了,我一天书也没有读,这太不公平了。”何牡丹说:“孩子,你怎么能说一天书都没有读呢,你不是还读了三年夜校吗?” 潘美丽说:“夜校根本就不能和全日制的相比了,对了,妈,你不说我还忘记了呢,是的,我读过三年夜校,老师常常说我读书不错,我这三年夜校啊,可以和全日制二年级的学生比。”何牡丹说:“说什么呢,你那个夜校我还不知道吗?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三天两头都缺少老师,你怎么能和二年级的学生比呢?”潘美丽说:“就是就是,妈,我不骗你的,我真的可以和二年级的人比了,不信,我带你去问我那个夜校老师吧。”何牡丹让潘美丽缠得没办法,干脆连连点头说:“好了好了,我信,我信。”潘美丽说:“那么说,我求求你了,让我读书吧,我可以直接读三年级,省去读一、二年级的时间,等我长大了,我,我……”潘美丽的眼里竟然含着些泪花,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激动的。

何牡丹看着女儿那认真而又稚气的样子,心里既觉得好笑,又不免难过。是啊,何牡丹其实也觉得女儿读书是应该的事情,可是,她几次和潘万里商量过,得到的答复总是:“女孩子迟早要嫁人,还不如让她多增挣一些工分。”其实,潘万里还有一个更加封建的思想:他觉得这潘美丽送给人家做了几年女儿,多少都有些疏远了,他不想送一个已经疏远了的孩子读书,接下来,家里还有一个儿子和女儿呢。儿子就是昨天那个还在妈妈的怀抱了的四岁孩子潘小冬,女儿就是出生于1962年的潘美花。

现在,女儿潘美丽决意读书,何牡丹觉得这其实是一件好事,虽然何牡丹是一个农村的妇女,而且是一个识字不多的妇女,她深知没有文化的苦处,在她心里,其实,男孩和女孩是完全一样的。既然潘美丽提出要读书的事情,她 再也不能听从潘万里的安排,她打算和丈夫潘万里据理力争了。她想,自己就是负担再重,也无论如何要争取让女儿潘美丽下半年读上书。可是,争论的结果是,潘万里死活不同意让女儿读书。

一个月后,正是端午节的时候,潘万里收到了儿子从部队寄来的第一封书信,何牡丹高兴得什么似的,他催着潘万里读给她听听。潘万里说:“我还不是和你一样,这信上的字认识我,可惜我不认识它啊。”何牡丹说:“我光顾了高兴了,忘记了你也是个睁眼瞎了。那还是把女儿找来。”潘万里想:潘美丽只读过夜校,哪能念信啊,还不如把他二叔的女儿潘美晨喊来,她现在已经是初二年级的学生了。他说:“还是把潘美晨喊来吧。”何牡丹说:“喊什么喊,美晨这几天天天都在参加那个什么活动,哦,对了,说是造反派要选几个初中生跳忠字舞,结果把她给选上了。”潘万里说:“作孽啊,她,就她,她潘美晨才多大的人啊,也要去跳这舞啊。”何牡丹嘘了一声,说:“你小点声,让人听见可没有好果子吃啊。你可别看潘美晨年纪不大,可是个头大啊,有的高女生都不如她高大。”潘万里说:“那倒也是。唉,真是笑话,这都解放了快二十年了,找一个会念信的人都这么困难。唉。”何牡丹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左一个唉,右一个唉,一个大男人整天叹什么气啊,像你这样,再好的日子也让你给说倒霉了。人啊有点困难怕什么,你还记得不?那几年,三年自然灾害,多困难啊,不也过来了;还有,政府造原子弹,苏联人想看我们的笑话,不也没有看成吗?我们不是也很快就搞出了原子弹吗?”潘万里说:“去去去,原子弹和你有什么关系?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何牡丹气闷得不行,她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虽然不抽烟不喝酒,可是也说不上勤快,不勤快倒也没有什么,可是,说起话来竟然这样一塌糊涂,真是个死脑筋,也难怪潘美丽会责怪他这个当爹的。是啊,就这么个男人,当初能够答应他的婚事也是看着他忠厚老实,加上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可是,要是早知道他是这样一个糊涂虫,何牡丹是不会嫁给他的。

这时候,到琵琶湖的水沟里抓鱼的潘美丽回来了,她看见何牡丹手里拿着一封信,故意假装没有看见。何牡丹抱着试试看想法说:“孩子,你哥哥来信了,你快给我们念念吧。”

潘美丽仍然想着父亲不答应她读书的事情,她还在和潘万里赌气,把嘴唇撅得很高说:“妈,你可别怪我,有人不让我读书,可我就是命贱,还给家里抓鱼,看,这一大篓子鱼可都是我抓来的,起码得有五六斤吧,可要说念信,对不起,妈,我没有读过书,我一个字也不认识。”潘万里知道这女儿也是个倔脾气,她明明在夜校读书是最好的,可竟然说一个字也不认识。这点鱼算什么,其实她平时要是一出马,那次不是能抓回来七八斤鱼啊,今天这才五六斤鱼,还在这儿说嘴,还拿着抓鱼来做挡箭牌,唉,这女儿到底还是不是亲生的啊,难道那几年送给人家收养,她一直记着他潘万里的错儿吗?

潘万里此刻有些后悔,当初把刚刚出生的女儿送人还真有些对不起她。不管收养她的人对自己有多大的恩情,也不能拿亲生骨肉做交易啊,也难怪女儿赌气。潘万里听着潘美丽的话,也不能发作,此刻甚至还有一点懊悔。看看,现在不但来信没有人念给他们听,就是女儿那副成天板起来的脸也够让人难受的。

潘美丽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她看见潘万里那蔫头耷脑的样子,知道自己要是再进攻一番,向潘万里提出读书的要求,也许他不会死死地卡着不放,毕竟自己是他最大的女儿啊。

潘美丽说:“爹,你要是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不但可以念这封信,还可以把家务事都包下来,给你们读信就更应该了。”这一声“爹”让潘万里心头一热,因为读书的事情,她和潘万里闹了好久的别扭,潘美丽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喊他爹了。潘万里原来只是以为女儿读书是可有可无的事情,没有想到,这个丫头读书的愿望竟然这么强烈。他开始犹豫了,虽然现在潘村读书的女孩子只有两个人,可是,像潘美丽这样强烈要求读书的人也实在很少,再坚硬的心肠也会然潘美丽那诚挚的要求所感动。不用问,潘美丽的条件一定是要读书。

潘万里为了试试潘美丽,故意问她:“说说看,孩子,你的条件是什么?”潘美丽也毫不掩饰说:“爹,你让我读书,好不好?只要你答应让我读书,我马上给你读这封信。以后的信我也全部给你念。”潘万里此刻已经让潘美丽执着的好学精神所打动,但是,为了进一步考验一下潘美丽,他故意又提起以前对潘美丽说过的话:“孩子,我们这儿的老辈人说过,女娃子,不认字,嫁了老公过日子,传宗接代生孩子。”这话,以前潘美丽听不懂,现在,她已经是豆蔻年华了,她害羞得忙低下头去,用双手捂住耳朵说:“不听,我不听。”看着女儿那害羞得样子,潘万里觉得自己这个做爹的已经有些过分,是啊。虽然潘美丽送给潘富贵收养了好几年,可是她不还是自己的骨血吗,干嘛要另眼相看呢。再说,放牛的日子她也已经过了好几年,再不让她读书,她则会一辈子就和上一代人一样,也是个睁眼瞎了。

看着潘美丽那稚气未脱的脸,潘万里深情朝她点了点头说:“好,美丽,爹答应你,爹决定到下半年就让你读书了,至于你给生产队放的牛,我会和队长说明情况的,到时候自然有其他的人接替你的,我们村,有些女娃子还担心捞不到放牛的事情呢,毕竟那也是一份差事啊,可以顶二分的工分呢。”这时候,一颗大滴的眼泪从潘美丽的眼眶里夺眶而出。她顾不得害羞,用力地抱着何牡丹不放,使劲地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何牡丹高兴坏了,她笑哈哈地说:“是你爹同意你读书的,你干嘛不去亲亲你爹啊?”潘美丽害羞地说:“他是男的。”何牡丹笑得更厉害了:“哈哈哈,你个傻闺女,什么男的女的,那是你爹啊!”

出乎潘万里的意料之外,潘美丽竟然把潘小荣的来信全读完了,当然也有两个读不来的字,只是两个。一个是“耽误”的耽字,一个是“亲戚”的戚字。

潘小荣的来信说:“这一个月来,除了基本的军人队列、射击动作等基本知识以为,他们这批新兵的胆子也大了不少,因为,潘小荣现在知道,天下没有什么是可怕的东西。近期,部队里进行了夜间寻物综合训练,那既训练胆魄又能训练智慧。因为这封信写得很详细,以至于潘美丽在读这封信的时候手舞足蹈,读得绘声绘色。儿子潘小荣说:这项训练,是在夜间把目标物件藏在部队驻地十里之外的某一个地方,让新兵一个个去取回。好在部队领导将这些东西说明了大致的方位。可是,仍然有不少新兵吓得半路往回跑。因为快要到达目标的地方竟然有几座坟地。可是,潘小荣仍然坚持向前,在快要找到目标物的时候,坟地已经不是星星点点了,而是连成一片了。当时,潘美丽也想打道回府,因为那些坟墓不但杂草丛生,有的坟墓居然还能看见被盗墓者挖开的口子。这时候,就连几个胆大的新兵也不敢往前走了。结果,全连一百多新兵,分十次进行夜间寻物训练,最后能够圆满完成任务的新兵竟然不到十个人。潘小荣说,他之所以能够完成任务,和母亲送别他的时候那一番温馨的鼓励有很大关系。

听了女儿读信,潘万里抛弃了他固执的思想,觉得这几年没有让女儿读书真是有些可惜,也错过她读书的好机会。

又过了一个月,潘小荣来信说:“经过一个月的训练,新兵连的生活结束了,大家都等候者分到老连队,要和老兵们在一起了。有些人分到了汽车排,有些人分到了坦克排,还有少数人到了部队首长身边,或者当通讯员,或者当警卫员,或者当医务人员,而我则到了汽车排,当了一个汽车兵。”

这其实是潘万里一家最盼望的结果。

连着两封信,何牡丹考虑也应该给儿子回一封信了,也好让他知道家里的情况。可是,潘美丽虽然能看懂来信,但是,让她信,她现在是没有那个水平,毕竟她只是读过三年夜校啊。有些和她一样经历的人连读信都有问题啊。何牡丹想到了他二叔的女儿。他二叔是何牡丹对于小叔子潘万强的称呼,因为对于潘万强,何牡丹也不知道喊什么好。喊她小叔子,毕竟对方已经是小学的校长,喊他叔叔,似乎又委屈了自己,所以,她对于潘万强唯一的称呼就是他二叔。潘万强的女儿潘美晨刚好在家,听说大妈需要她帮忙给部队的潘小荣回信,潘美晨十分乐意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在潘万里的下一代中,他的大弟潘万邦和二弟潘万强的孩子中,只有潘美晨的年纪最接近潘小荣,其他的孩子和潘小荣相差太大了,所以,那个甩着羊角辫跳舞的潘美晨便成了和堂哥潘小荣无话不谈的朋友了。

潘美晨虽然只比潘小荣的妹妹潘美丽大三岁,可是,对于潘美丽,她总是有些看不起,潘美丽也有些看不起潘美晨。因为潘美丽很少搭理潘美晨,所以,潘美晨认为这个人小鬼大的潘美丽是仗着她自己的长相才这么傲气的。其实,要论长相,潘美晨其实也并不差,匀称而颀长的身材,曲线分明的线条,鸭蛋似的脸蛋,只是皮肤没有潘美丽那么白而已。可是,潘美晨常常想:你长得白有什么用啊?我已经读到了初中,你连小学都还没有读,再过几年,你就更不如我了。

所以,当何牡丹请潘美晨替她写信的时候,潘美晨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她拿起写好了的信在潘美丽的眼前一晃,故意像是要气气潘美丽似的。然后对她的大妈何牡丹说:“大妈,信写好了,不认识字的人可不要给她看啊。”说着话,她故意用眼睛白眼珠瞭了一下潘美丽,笑着走开了。潘美丽看着潘美晨那炫耀的自得样子,心里实在不太好受,她咬了咬呀,想:你潘美晨神气什么,总有一天,我要超过你的。不等潘美晨走远,潘美丽就说:“神气什么啊?你等着瞧。”

那年的九月一日,潘美丽盼望已久日子来到了,她爹已经答应她,到时候让她和小妹妹小弟弟们一样去读书。

那一天,潘美丽攥着爹给的两元钱,早早地来到潘村学校。潘美丽只用了一元钱就办完了报名手续,然后,她坐进了三年级教室。在潘村,一个年级也只有二十多个人,一个教室都显得很宽敞,根本没有什么同年级分班这一说。这时候,潘万里心急火燎地赶到学校,他正在寻找他那个儿子潘小冬。

可把人急死了,刚刚潘小冬还在场院里玩耍呢,怎么这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呢。潘万里到一年级去找,结果没看见潘美丽,他又到二年级去找,还是没看见潘美丽。这潘村小学总共也就三个年级,怎么回事?原来他是预备潘美丽读一年级的,就是再怎么离奇,他最多想到的就是她是不是跳级到了二年级。可是,潘美丽竟然从三年级教室走出来了。这倒是让潘万里吃惊不小。要不是潘小冬找不到了,他是很高兴的,因为虽然他答应了潘美丽读书,其实也只是想应付她一下的,他早就打定主意,只要让潘美丽读完了五年级,就是她有天大的本事,也要让她出来做工的。在潘村做工,可不像别处,别处常常是一个劳动日两毛钱,而在潘村,一个劳动日可以挣到六毛钱呢。说不定以后分红比例还会更高呢。

现在,潘美丽一下子跳到了三年级,这还不是天大的好事吗?三年级离开他的目标五年级可只有一小段距离啊。只是,原先他以为或许他的儿子潘小冬跟着到学校来玩呢。在这儿,潘万里根本没有看到潘小冬的影子,他又担心起来了。

这时候,只见何牡丹牵着潘小冬的小手,向学校走来。原来,这小小年纪的潘小冬因为嘴馋,拿一小畚箕的鸡毛和一个鸡毛换糖的人换了一块糖吃,他尝到了那糖的确与以前吃过的糖味道不同,就一路悄悄地跟着走出了村子。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的跟踪,让换糖人也没有觉察,不然,哪一个换糖人也不敢私自带走一个幼童。是啊,世上除了四类分子,日子最不好过的恐怕就是鸡毛换糖的人了。他们甚至比乞丐的日子还困难,毕竟乞丐还不至于遭受工商人员的盘问甚至是追查啊。虽然没有人敢于拐带人口,可是,六十年代的农村,黄鼠狼、老鹰、豺狼等等野兽还是不少的,要是让野兽遇着了走丢了的幼童,那也是十分危险的。

好在潘万里和何牡丹及时寻找,才及时找回了孩子。潘小冬的失而复得让潘万里高兴坏了。在潘万里看来,一个男孩要比五个女孩还重要,虽然有人看不起他那重男轻女的思想,可是,要不是小小年纪的潘美丽过于执着,他可不管别人怎么看呢。

潘美丽回到家,潘万里问她报名的情况,潘美丽从口袋里拿出两元钱来,说:“爹,钱还给你。”潘美丽的意思是想给爹一个惊喜,也为了让家里的负担小一些,她用自己积攒的钱报了名。她想:爹给的钱如果原封不动地还给他,爹一定会十分高兴的。她想看看爹高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看惯了爹对她板着脸,她实在不想再看那毫无表情的脸了。

潘万里看着潘美丽手上的那两元钱,他吃惊了。啊,这两元钱不是自己交给潘美丽的吗?怎么?这钱怎么会原封不动呢?潘万里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这孩子,不让你读书,你哭着喊着要读书,现在让你读书,你不但连报名都不报,还和疯丫头似的跑到三年级教室去玩。你这个疯丫头,还常常自高自大地说你如何如何喜欢读书,现在我知道了,你就是个疯丫头。要不是我亲自看见,还真让你骗过去了呢。他越想越气。想起刚刚潘小冬差点丢了,他又想:你个疯丫头,就是不给家里做事,你呆在家里带着弟弟也不错啊。他举起巴掌就打了潘美丽一巴掌。潘美丽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上挨了爹的一巴掌。潘美丽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但是,她想起爹答应她读书,加上看见那些比她还小的三年级学生,她怎么也不好意思哭啊。

是啊,这两元钱根本不用花的,为了读书,潘美丽早就做好了准备,她已经为了读书攒了六元钱,这六元钱都是她跟着拉网捕鱼的叔叔们捡小鱼小虾,然后到县城卖给城里人得来的。那一次到县城去送哥哥当兵,她为什么能轻车熟路,除了她到过几次姑姑家之外,还因为这个人小鬼大的女娃子已经在县城做过几次小买卖。

潘美丽今天本来是要带两元钱去学校的,可是,她听说无论是哪个年级,开学报名都是一个价:一元钱。所以,为了细水长流,她才从储蓄罐里取出一元钱来用的。剩下的五元钱还在储蓄罐里原封不动。她不但没用家里一分钱,还用这一元钱到三年级报上了名。这更加让潘万里出乎意料之外了。

潘万里觉得这一次居然大大地委屈了女儿,他一个劲地给女儿说好话,这样,潘美丽的眼泪只是在眼窝里旋转了几下,竟然给憋回去了。

潘村小学的老师为什么愿意让这个从来没有进过全日制学校门的女娃子直接读三年级呢?难道他们脑子有毛病,愿意让这个孩子过早地给他们增加负担吗?不是的。虽然潘美丽从来没有进到过教室里,可是,她担心爹不让她读书,常常趁着爹出门割草或者打渔的时候,都要到潘村小学窥探一番的。琵琶州大队的几个生产队有个老习惯,他们为了生产队的稻田增加肥力,常常组织社员去十几里地的草坪上割草,那种割草的规模可是空前绝后的啊,往往一个社员出去一天,就要割上满满一大船的草回到村里。所以说空前,因为更早的时候,因为琵琶湖到处是水面,并没有那么多稻田,所以以前是不需要太多水草做肥料的,所以说绝后,因为后来的岁月里,红花草————也就是紫云英大量的种植,红花草肥田其实比水草来得更加直接和省力,也更加高效率。

总之,每到爹外出的时候,潘美丽就来到潘村小学旁边逡巡。刚刚来的时候,潘美丽多么希望她的二叔在潘村教书啊,因为那样,也许她在学校旁边玩耍一次,二叔就很可能会看见她的。可是,二叔潘万强却远在十里外的中心小学当校长,唉,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功夫不负有心人,天长日久,潘村的老师看见潘美丽常常到学校旁边走走看看,就趁着下课的间隙问她几个数学题,结果,这个只读过三年夜校的女娃子竟然连二年级的问题也轻车熟路。这让潘村的吴老师大吃一惊。吴老师干脆想进一步试一试更难的数学问题:那就是鸡兔同笼的问题。吴老师问“在一个笼子里,兔子和鸡共有二十五只,兔子腿和鸡腿加起来有七十只,问有几只兔子几只鸡。”这个问题竟然也让这个只读了三年夜校的人解决了。吴老师更惊讶的是,她不但算出来了,而且只用了两三秒的时间,可以说反应十分快。他想:所谓的夜校其实每个晚上也只有两个小时的课程,有时候,连两个小时都保证不了,她一个女娃子怎么会这么聪明呢。吴老师又兴趣浓厚地问了潘美丽几个语文方面的问题,潘美丽的语文除了汉语拼音之外,可以和三年级的中游的学生难分伯仲了。于是,当俊俏的小姑娘潘美丽来到潘村小学报名的时候,吴老师直接问她想读几年级。潘美丽凭着和吴老师熟悉的业余师生关系,竟然大大方方地说她要读三年级。就这样,潘万里、何牡丹一家人美美地度过了九月一日那个难忘的日子。

女儿潘美丽读上了书,而且读的是三年级,这是何牡丹最开心的日子,那个重男轻女的家伙——————何牡丹的老公潘万里终于不再阻拦她读书了,做母亲的比当初儿子去参军还要高兴。可是,最开心的日子只过了一个星期,家里就出现很大的变故。先是潘万里查出患病了,而且是不容易治好的血吸虫病。好在政府免费治疗,虽然文化大革命运动轰轰烈烈,许多单位都几乎瘫痪,但是,全县卫生系统还是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号召之下,维持着基本良好的秩序。何牡丹陪着丈夫到了县血防站,刚刚等到潘万里住院了两天的时候,何牡丹在县城买些住院的日用品的时候,她遇上了一个到县城办事的潘村人,那个人带来口信说:“你赶快回家去吧,你儿子在家里打摆子呢。”要是家里没大事,潘万里那七十多岁的母亲还能照顾一下他家里,至少可以给潘美丽、潘美君、潘小冬三个孩子烧一烧饭。可是,家里又出事情了,她怎么能在血防站呆得住啊。 是啊,丈夫这里要是安排停当,还是家里的事情更加紧急,一个患血吸虫这慢性病的成年人估计照顾自己也问题不大。于是,何牡丹和潘万里简单交代了几句,就风风火火地赶回了潘村。

何牡丹一路小跑地赶到潘村,儿子潘小冬一会儿热一会冷,那是疟疾的基本症状,不用看医生,何牡丹都知道儿子是得了疟疾。可是,就算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她马上把潘小冬送到附近的大队卫生室。在卫生室治疗给儿子潘小冬治疗疟疾的时候,何牡丹的二女儿潘美君突然从家里走到二里地外的大队卫生室,她告诉何牡丹说:“妈,我腿疼。”何牡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她想:黄鼠狼专门咬病鸭子吗?这是怎么了?丈夫得病了,虽然潘万里得的不是一下子要命的病,可是,血吸虫病真的不敢小看啊。丈夫刚刚在血防站住院才两天,这潘小冬又打摆子,烧得直喊妈。何牡丹的心已经很疼了。可是,老天怎么就这么不长眼啊?一家人生病也要扎堆吗?这潘小冬的疟疾病还没有治好呢,潘美君又说腿疼。这可怎么好啊?但愿潘美君说的是娇气话,可是,这二女儿平时又是最要强的人,虽然她长得不如潘美丽那么好看,可是,她个子比六岁时的潘美丽要大得多,干起活来也抵得上八九岁的女孩子,从来没有看见她喊过苦。看来,她说的话还是要警惕的。

何牡丹非常谨慎地问潘美君:“孩子,你可别吓唬妈妈啊,我现在都急死了啊,我的女娃啊,你感到腿疼有多久了?”潘美君也不客气了,她必须如实地和何牡丹说了。潘美君其实三天前就感到腿部隐隐约约的疼,只是当时他爹正在张罗着到县城的血防站去治疗,她才不声不响。第二天又难过一些,她还是咬牙忍了忍。今天,要是再不说,连她这个六岁的孩子都知道也许会耽误大事的。

好在大队卫生室的王医师正在认真学习毛主席语录,其实这就是可有可无的事情。这一段时间,全县卫生系统说是要选出十个学习毛主席选集的积极分子,王医师仗着文化比较高,一些不如他水平高的医师都在县医院上着班呢,所以,虽然他只是在大队卫生室工作,可是他信心很足。

何牡丹客客气气的请王医师放下书,她决定让王医师先看看这二闺女的病。是啊,潘美君找来的正好是看病的地方,这王医师其实也很不简单,如果不是因为在读医专的时候让一个女同学怀孕了,据说这王医师是可以留在大城市的。王医师看了看潘美君的腿部,轻轻地逐个部位按了按,问她这里疼不疼?那里疼不疼?然后又听诊了一会儿。王医师取下听诊器,神色凝重地说:“你这孩子很可能是得了骨髓炎。”何牡丹心急火燎地问:“王医师,骨髓炎要紧不要紧啊?”王医师几乎是让她的话说得目瞪口呆,他心想:天啊,天下哪有这样的母亲,自己的女儿得骨髓炎都两天了,还问出这样的话来?何牡丹不等他回答,一面自言自语地说:“这可怎么好啊?孩子的爹还在县血防站治疗血吸虫病呢.”听了何牡丹的话,王医师又是一阵惊讶,看样子刚刚是错怪了这个母亲了,是啊,王医师只知道她大儿子去部队了,不知道她丈夫住院了。要是那样的话,一个妇女,要牵挂丈夫,还要给儿子治疗疟疾,再要对二女儿注入很多关心,那实在是太困难的事情啊。

王医师理解了何牡丹。一个女人在分身无术的情况下,自然是能够推脱尽量推脱啊。看着何牡丹焦虑的面孔,王医师充满同情。他说:“你家里还有其他亲戚没有?”何牡丹说:“有啊,孩子他二叔是个小学校长,他叫潘万邦,比我们见得世面多些。”王医师也是这一代地面上的一个人物,提起潘万强,其实他早就熟悉。他很仗义地说:“我看你家里这样的情况,如果再不请人帮着一把,很容易出问题的。”何牡丹感激地看了王医师一眼,说了声:谢谢。王医师说:“你这孩子,看来不送到县医院是不行的,而且要快。”何牡丹真想抱着潘美君回家,因为那样可以让孩子少走路,至少对腿部有好处。可是,她在这里还要照顾四岁的潘小冬呢。何牡丹实在没有办法,她只好强忍着悲痛,咬着牙让潘美君自己走回去,同时交代她说:“孩子,你赶快叫上潘美丽到这儿来,我得赶紧送你去县城的医院。”说着,她的眼泪出来了。潘美君说:“好的,我回去喊姐姐来。"潘美君一瘸一拐地往家走。潘美君刚刚走远,何牡丹就哭出了声。

半个小时后,潘美丽来了。何牡丹和潘美丽交代了几句,很快跑回了潘村。刚好回家休星期天的他二叔潘万强得知这回事,等不到何牡丹和他说什么,主动要求和何牡丹一起将潘美君送到县医院。经过一阵诊断,县医院开出的诊断材料竟然是:病情严重,请赶紧送省城医院。

何牡丹看着天书似的诊断书,她心里很忐忑,她虽然看不懂,可是,她从医师那郑重的眼神中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二叔潘万强和她说明了诊断书,何牡丹放声痛哭起来。

是啊,自己一家到底是前世做错了什么了,竟然有三个人生病。不要说是没有人陪着,就是有人陪着,这治病的开支也够让家里受的。虽然潘万里治疗血吸虫病是政府免费内的,可是,毕竟需要较长的时间,而且营养品什么的总得买点吧,这些总不能让政府包下来吧。还有大女儿潘美丽读书,虽然读书花不了几个钱,可是,毕竟不能有收入。现在最难办的就是家里的开支。好在何牡丹是个织布师傅,因为她是军属,所以,村里有个比较优待条件。就是她给社员们做织布的活儿,拿织布的活儿按照一定的比例买工分。如果她肯吃苦,打几个晚班,她可以半个月完成一个月的工分。剩下的时间就由她去支配。上次,何牡丹在县城的血防站听人家说:到五十里之外的一个什么地方拉纤,一天能挣着五天的收入呢。那个地方是个出产铜原料的地方,铜的原材料通过水路送到六十里地之外的冶炼厂去冶炼,这就需要用船运输。六十里的水路到处都有些暗礁,需要拉纤的人助力和排除险情。这活是十分劳累的活儿,一般只有男人才能干。可是,为了生活,有什么办法呢?看来,何牡丹一个女人家要做男人的活了。

听着何牡丹凄厉的哭泣,潘万强自告奋勇地担当起将侄女送到省城医院的任务。

何牡丹说:“他二叔,你是公家人,还是个校长呢,学校里怎么离得开你啊?让我和他大叔潘万邦商量一下,看看他有没有时间替我出把力。潘万强说:“嘿,大嫂,你不知道啊?万邦他媳妇今天生了个孩子呢,是个男的。去年他的一个孩子夭折了,可把夫妻两个的心都伤透了。那也是个男娃啊,还是他们第一个男娃啊。现在,他伺候月子都来不及,哪里有空帮助你啊?”

何牡丹听潘万强这么说,觉得有些绝望,可是,她虽然是一个女人,她不能看着这个家就这样垮了。她急急忙忙地跑到县血防站和正在住院的潘万里商量,并且说要去五十里地之外的地方拉纤赚钱来维持家里的正常开支。潘万里把头摇的像是拨浪鼓,说:“你可千万别,你要是出去做这事情,别人会怎么说我啊,我的脸还往哪里搁啊?”何牡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丈夫想到的竟然是这样的。她赌气地看着住院部的窗外,想到此刻潘小冬还在大队卫生室打针,想着潘美君还在县医院等着家里人决定她的命运,何牡丹几乎心都碎了。潘万里连招呼也不打,说:“还犹豫什么啊?潘美丽本来就不是读书的命,你看看,她才读了半个月的书,这不就引起这么多事情了。我又住院,小冬又得了疟疾,最头疼的还是潘美君得了什么骨髓炎。这都是潘美丽读书惹出的麻烦。”

天啊,潘万里这个一家之主,怎么会这么糊涂呢。潘美丽读书优秀他不说,潘美丽还在大队卫生室照看弟弟潘小冬他不说,却说出这样让人伤心的话来。唉,自己怎么就嫁了个这样的男人了呢?潘万里唯一让她开心的事情就是有男人的外在形象。

何牡丹知道和潘万里也商量不出一个什么好的结果,再说,此刻,他二叔万强正在县医院等着她回去那主意呢。

何牡丹急匆匆地告别了潘万里,一路小跑地回到了四百米之外的县医院。潘万里说的话,唯一一句让何牡丹感到欣慰的就是不让她一个女人出去干重活,可是,那也是为了他这个男人的脸面。至于潘万里那样说,究竟是不是关心呢,天知道呢。

在县医院,何牡丹把从家里带来的一百五十元钱全部交到潘万强手里,也顾不得客气了,她眼含热泪说:“他二叔,你知道,你大侄子去了部队,家里又出了这么多事情,看样子你还真得帮我一把呢。”

潘万强推着何牡丹的手说:“嫂嫂,你一下拿这么多钱干嘛?”何牡丹说:“要是到省城去看病,这些钱可能还不够呢.唉,既然这样的事情让我家里摊上,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我想去……去……去”她差点说出她要去拉纤的事来,可是,何牡丹又担心他二叔不忍心她出门吃苦,于是,把到了嘴巴的话又咽回去了。何牡丹停了停,又说:“唉,实话和你说吧,你虽然是个大忙人,可是,这段时间,他大叔又没空,还真需要你帮忙呢。这样,你替我把孩子送到省城去吧,真的,我实在不客气了。对不起,时间很要紧。我还得回潘村去筹款呢。”何牡丹把自己出去做苦力说成回去筹款,她也只能这样了。

潘万强好歹是个小学校长,答应了何牡丹的要求。他也来不及犹豫,和何牡丹打了个招呼,就到电信局去了。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学校旁边一个单位的电话,说让学校教导主任来接电话。好在电话很快接通了,教导主任还真来接电话了。潘万强和教导主任说话,把自己在学校的工作和学校交代了一下,他嘱咐教导主任代替他执行一段时间校长的职责

潘万强刚刚走到医院,何牡丹和潘美君打了个招呼,嘱咐她听二叔的话,就急匆匆地走了。

这一走,何牡丹去的不是潘村,而是五十里地之外的铜矿。她急匆匆地走进铜矿外运办公室。外运办的主任看见何牡丹一个女人要求做拉纤的活儿,他心里一激灵,说:“你一个女人怎么做这事情呢?别看你的个儿高大,这可是吃苦的活儿,你还是回去吧。”何牡丹把自己一家的遭遇说给那个主任听,主任一听说这女人还是个军属,他感动了,说:“既然这么说,你就做几天看吧?这活儿工资的确高,可是,真累。你要有思想准备啊。”何牡丹说:“主任,你放心吧,你看我这个儿。”她炫耀似地伸了伸自己的胳膊。其实,她不光是炫耀胳膊,同时也是为了遮挡一颗快要流出来的眼泪。在得到主任的同意的时候,何牡丹感情复杂,她激动,她心酸,她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一毛钱来花。

来到了拉纤的河边,何牡丹看着几条小船停在河岸边,每一条小船都满载铜矿里挖出的原材料,每一条小船上除了有个撑船的,河岸边都有一个男人在随心所欲里扯着纤绳,准备开船。在潘村前面的琵琶河,那里也常常有几只木船来往,也有不少拉纤的农民,但是,拉纤和拉纤竟然也是那么地不同。一来在琵琶河里拉纤的工资绝对没有这儿高,二来,这里的船只明显小于琵琶河里的船。所以,拉纤的人不是像琵琶河里的两个人,而是每条船只需一个人拉纤。何牡丹感到很庆幸,不是吗?如果是两个人拉纤,有谁愿意和一个女人搭伴啊,女人的力气明显不如男人啊。可是,她暗暗高兴之后,又想:妈啊,这不是更难办了吗?有哪一个撑船的人会需要一个女人拉纤呢。两个人拉纤,如果有个女人,还好说一些,毕竟吃亏的也只是另一个拉纤的男人而已,因为那个人要花更多的力气来补充女人力气的不足。可是,现在这儿是一个人拉纤,撑船的人直接要考虑这唯一一个拉纤人的力气了。唉,也顾不了许多了。何牡丹像个男子汉似地大大方方地走近码头。

何牡丹拿着主任开给她的条子,她走近一条船,然后竟然那样自然地走近船上的一个男青年,不等对方开口,她腼腆地说:“大兄弟,我是来拉纤的。”没有寒暄,甚至也没有互相注视,她居然那么地开门见山。也许是过于腼腆,以至于她的话只有男青年听清楚了,旁的船上的人和河岸上拉纤的人都不知道她说些什么。

一身肌肉的男青年好奇地看着和自己的大姐长得有些像的何牡丹,说:“大嫂,这活你能干吗?男人都吃不消的。”何牡丹强忍着内心的悲痛,笑着说:“大兄弟,你要不相信的话,我们掰一下手腕怎么样?”这个男青年在这河上干了三年的撑船工,还没有敢和她掰手腕的呢。男青年笑了笑,说:“算了,你既然敢这么说,我信了好不好,我怎么能和一个妇女掰腕子呢?”何牡丹明显感到对方的不屑。可是,只要能在这儿干活,何必要耍嘴皮呢。何牡丹脱下鞋子,拉起纤绳,把它往身上一放,那动作,那手势,好像她是个拉纤的老手了。

让何牡丹吃惊的是,河边这几个撑船和拉纤的人竟然没有一个说话的,都看着她目瞪口呆,一句话也不说。是啊,何牡丹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人了,也许是长年在屋内织布,很少干过农活,很少又过风吹日晒的经历,竟然风姿犹存,她的美丽竟然让这几个常年在河边行走、很少见到女人的人们大吃一惊。

等何牡丹拉着纤绳走了几步,有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大声说:“天啊,这女人是来拉纤的啊,我还以为她是上级下来视察铜矿运输的呢!”

何牡丹也不说一句话,她怕她一开口,将惹出更多的话题,那样,她不是又要耽误自己的工作了吗?自然,也就少赚一些钱了。

九月的河水还是有些凉的,何牡丹现在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她眼里时时刻刻出现的就是得了骨髓炎的潘美君,住院的潘万里,还有打摆子的潘小冬。她拉着纤绳,在河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着。在河的最窄处,船上的男青年说:“大嫂,想不到,你拉纤还真不错,你干过这个吧?”何牡丹真的不愿意和人多说话,其实她是顾面子,她担心自己干这拉纤的事情,要是让潘村的人知道,该是多么让人不放心啊,说不定还会让人看不起呢。她脑子一转说:“大兄弟,这个活儿是个力气活儿,说实话,走了这几里地,这还真是力气活儿,还是少说些话,留些力气吧。”走着走着,河面渐渐地宽了,拉纤的何牡丹和船上的那个男青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何牡丹想:也好,这样,他们自然就说不上话了,这样不是更好吗?说不定,这份工作可以干上一两个月呢,真要那样的话,就可以攒钱给孩子们看病了。

何牡丹拉着纤,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桥边,她这下可遇到了麻烦了。何牡丹冒着险,来到桥底下,她尽量让自己和桥那边的河岸接近,好把纤绳扔到桥那边的岸上去。船上的男青年高喊着:大嫂,等一等,那样危险。”听见船上的喊话,何牡丹真的退回到了岸边。等船靠近了,那个男青年说:“哈哈,我原来还以为你干过这个呢,现在看来,你一天也没有干过。你要知道,这么大的桥,不要说是你,就是力气再大,经验再多的纤夫也不敢纤绳扔过去啊。”好像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何牡丹的难处似的,他并不想何牡丹和他多说话,只是继续着他的独白:“大嫂,你放手,我把纤绳收起来,过了桥再给你拉。”何牡丹心里一阵激动,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儿的人们似乎特别善良,这么多拉纤的人,除了离开时一个男人表示了他的惊叹之外,竟然没有一个人询问她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也许这些目光里,除了同情,还有羡慕呢。

这个男青年更是让人猜不出来,除了夸赞了她一句之外,后来再也没有什么话了。文化大革命以来,听到稀奇古怪的事情太多了,又是哪里哪里的名人给害死了,又是哪里哪里的大官给挂了牌子,上吊自杀了。可是,何牡丹到底哪辈子积德了,遇上了这一连串的糟心事情,可又遇上了这么难得的生活画面呢。

不能说拉纤的活儿是轻松的,但是,何牡丹干了三天了,她竟然有些习惯了。接下来的日子,她干得更加轻松些。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却常常有小雨,这让何牡丹感到十分窝心。可是,为了生活,她一个女人家还得在风雨里干啊。天要下雨,谁也阻挡不了的,就是玉皇大帝也无可奈何啊,何况她一个被生活所迫的女人啊。

也许,为了儿女何牡丹吃再大的苦也感觉不出来吧。也许,她把河岸边的一路心酸当成了自己最大的财富吧。

二十天后,何牡丹从一个让人看着舒心的中年妇女变成了一个老太太了。但是,她觉得值,因为她在这二十天也得到了八十元钱的报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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