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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忽的面影

2015-01-08 22:17 作者:逆风的香  | 1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飘忽的面影

季的黄昏,也是北半球最寒冷的时刻。那个异乡人手持票券,在进站口排队等候。越过低矮的白色栏杆,软弱的斜阳凋落在灰暗的广场上,仿佛结束分娩后的一声叹息。一个孩子在人群中张望,一些灰土在低处现身。矮胖的店妇招徕买主,人们行走、购物和交谈,似在相互告知着一些人顺利降生的讯息。一个流浪汉倒卧在大厅外的玻璃幕墙下,他的身下是一沓被揉皱的《国际商报》。异乡人注视着他一动不动的躯体,一个倒空的酒瓶横陈在他的腹旁。天色黯淡下来,广场上人影憧憧。炫丽的霓虹灯管变幻跳跃着缤纷的光色,那些闪烁的面影迷离而飘忽,仿佛一些无法识读的标记。像无处安放的魂灵,他们在这里游走和等待已有多时。

异乡人坐在冰凉似水的长凳上,围拢他的是候车厅内无边的嘈杂。相对于开阔的露天,这是一个被剥离或抽提的空间。奔波的步履停顿下来,忙乱的双手被搁置,交织的思绪也得以缓解。生命的意义更多在闲暇的留白处呈现,当日常的紧张操作成为遗忘的擦布和逃遁的通道,这个空闲时段就是觉知一些人生活底色的机缘。异乡人打量着周围的风景,他的目光锐利而冷峻,内心却感到兴趣盎然。他看见对面的靠椅上,几个女大学生正在专注地进食和闲谈,不断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当滑腻的“凤爪”送达嘴边时,她们的唇口仿佛丛生出鱼刺一样的细骨,娴熟而精准地将肉质与骨鲠瞬间分离。一位女生吃得慢条斯理,近乎挑剔,像是在品尝。她先对着食物端详了片刻,接着将脸旁的秀发拨向耳后,上体微微前倾,双唇回缩,最后送上自己突兀晶亮的牙齿,像一只愠怒的小兽。乳白色的奶茶焕发着少女肌肤般的色泽,为这场口腹运动提供了营养丰富的援助。零碎的食物解构了她们生活的题旨,仿佛是思想无法突破的命题,人们将它交给了肠胃去消化。因为时代的逼进,这些尚未毕业的学子已迫切地融入了庸常生活的洪流。而在琐碎的少女的近旁,阴湿的厕所臭气熏天。男人们聚集着吞云吐雾,头顶盘绕着灰白的烟晕,像一些劣质的思想的游丝。两个青年相对而立,面色白皙,鼻梁上的眼镜显示着文弱之气。像雀飞过天空,那种挥斥方遒的书生意气,在他们身上已了无印迹。他们一个举止潇洒,谈笑间流露出油滑与不恭,另一个则笑脸温良,显得无比卑顺。“他告诉过我他会来,让我在这里等他。我答应他,等他。”看着他们乏味的交谈,异乡人想到了那部荒诞剧中废话连篇逻辑混乱的经典对白。

晚终于来临。大街上的人潮和车流在华灯下蠕动。吃宵夜的人们刚刚启程,为他们准备的菜肴正停泊在厨房的案板上。异乡人想起不久以前夜晚还被人们视作回味、倾诉和相互抚惜的温馨时刻。人们守候夜幕的降临,就是感受内心的灯盏被逐渐拨亮的美妙过程。像缀满夜空的星点,藉着彼此的光亮和温暖,人们度过许多沉寂漫长的黑夜。异乡人欠了欠身,他的心情显得失落。他闲散的目光投落在头发斑白的老人身上。老人背靠方形的钢柱,只是干坐,像一段朽坏的枯木。他稀薄的短发仿佛后冷绿的麦苗,在贫瘠的头顶随意置放。双目无神,没有表情,生命的灵气已经从他的体内消失殆尽。像一滩“随物赋形”的水迹,似乎无论他怎样摆放自己的肢体,流露怎样的神情,自己早已无心在意,别人也不予理睬。当那个高挑的女人踩着紧凑的步调,从他的身旁昂首走过时,老人的眼中流露出陌生、隔阂甚至些许的卑怯,仿佛那是存在于另一世界的高级物种。女人落座后就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妆盒,精心地对着镜中的自己描眉画红。随后,她优雅地理了理披散在毛领上的长发,插上耳机,沉浸在由身体所构筑的闭合空间,冷傲得像一尊高高在上的瓷瓶。异乡人记起多年以前的冬天,当他还是一名小学生的时候,美丽的女老师教他们学习课文《小站》时的情景。窗外雪花飘落,整座校园宁馨静谧,几只雀鸟在窗台与门前的雪地之间低飞,发出声声悦耳的鸣啾。老师用甜美抑扬的声音说,小站没有秀丽的景色,没有熙攘的人群,没有高级豪华的住宿,甚至连站名也没用;但是——,老师语气一转又说道,小站有真诚和睦的交往,有积极进取的风貌,有艳丽的杏花,有温暖的意。老师突然窘迫地停顿下来,她发现孩子们支着下巴睁大眼睛出神地看着自己。他调皮地站起来左右看了看大家,勇敢地说,我们都觉得老师就是一朵杏花。老师的脸上漾开浅浅的酡红,虽然略显难以为情,但却笑得更灿烂开朗了。从那以后,那幅插页上的花枝和老师的笑靥成为他生命中最明亮的火焰。

异乡人收回自己的目光。透过老人无力的坐姿,他看到他饱经风霜的过去、逆来顺受的当下和隐忍不语的以后;看到他在雇主面前被唤来呼去的身影和怒不敢言的面容;看到布满茶垢和灰土的水杯,脏污破旧的手套,皱缩的皮肉间挤出的老迈的汗珠。在老人的身旁、方柱的另一面,民工半开着嘴唇仰躺在笨重的袋囊上进入乡,显得精疲力竭,像一棵干旱的作物,一条搁浅的奄奄一息的鱼。女人低头剥开一只柑橘放进嘴里,他们的孩子在行囊的一端爬上溜下。女人冷下脸,好动的孩子收敛一些,呆立在女人面前吮吸起自己的手指。过了一会儿,他又蹲了下来,抠弄女人落满灰土的鞋带。烦腻的女人弯下腰去,照着他裸露的屁股拍下两个响亮的巴掌。孩子爆出尖利的哭叫,小脑袋一扬坐在了地上。许多人侧过头来,漠然看看又转过身去。他的身体在抽搐,肩膀不受控制地一耸一耸。男人缓慢地坐起身来怒目相向,女人抬着头看向不知名的远处,表情僵硬,仿佛对男人的训斥置若罔闻。大厅里突然稍显安静一些,像一部柔和的默片。有一些无形的迹象像空气和风,在这里作过犹疑的停留。但它最终没有显现,更没有在此永驻,于是众生的命运依然如故。一个女孩倦倚在男友的肩头,放空的眼神投向巨大的屏幕,在那里,精美流动的画面教唆着生活在物质和技术层面所能企及的最高程度。而在过道的尽头,一个女人背对着男人哭泣,那个男人则在生气。有人在昏睡,有人在过道游转;有人沉默,有人观望;一部分人在拨弄手机,大多数人则在交头接耳,大厅内散射着粗俗的热力。几名英国妇女端坐在大厅的西南角,仿佛局外人一样不动声色,像自视甚高的仙鹤。有一些东西从这里沉没,渗入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婴孩的泪珠,劣质啤酒的液滴,食物的残骸,自甘情愿永久缄默的表情,生死不能的尴尬境遇;有一些东西从这里飘升,散失在永久无语的夜空:焦躁的气浪,速制食品的味息,鸡零狗碎的生活,无关痛痒的声响,工于算计的脸庞,勤奋贪婪的生意激情。所有这些都聚集在石头和空气的背后,像飘忽的面影,成为无法读取的生活碎片——前者以无从言说的栅栏禁锢了自己,因为忍耐已成了生活的常态;而后者则直接践行了存在即游戏的生命公式。他们所呈现的即是“本真”的自己,失重轻飘的“二维人”,此外并无深度可究。

想到这里,异乡人的心头不禁一凛。他以为如果大庭广众之下有碍于灵魂的出示,那么它就会在私人空间闪现,或沉潜于心灵深处。以此推论,它是可以通过人的表情和声响被感知或洞悉。然而,在这个被暂时剥离的空间和等待的时段,他未能摘取一个闪烁着与关怀的面容或声响。只有一个可能,即灵魂的不在场。在上帝的收回自己的光线后,人们内在的灯盏也已被吹熄。人们无法照亮彼此,相继走失,下落不明,像无处栖身的“游客”在等待被救赎。“人生是一场无尽无望的等待”,爱尔兰人的话语再一次响彻在他的心头。既然等待毫无意义,这番用心良苦的探察也就了无价值。异乡人瘫坐在椅子里,眼神空荡,仿佛跌入无底的虚空。他沉陷在对自我存在的辨认中。(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多年以前的一个夜,他站在故乡的田埂上,迷失了回家的方向。远山隐约的轮廓像高举的剑戟,紧张地刺向暗沉的夜空。幼小的他听到了自己体内的鼓点。明灭的鬼火在墓地飘游,像猩红可怖的眼睛。不要害怕,我带你回家。在他的悚惧、伤心和无助即将溢出眼眶,一个婆婆用微弱温柔的声音对他说。随即,暗夜里递过一只温暖绵柔的手掌。婆婆曾经生活在人们的批斗、辱骂和无情暴打中。有一次,他无意中跑进她的家门,看见她正在对着一碗清水梳理自己凌乱的发丝,脸上布满细密的皱纹。她微微一笑,从包袱里取出一把糖果装进他的衣兜。盘好发髻的她显得素净、慈祥和端庄,似乎还存留着一丝往日的尊贵气息......到了家门口,婆婆对他说,谢谢你的小手暖热了我的大手。他当时感动得无话可说。命运给了她粗暴和凌辱,而她却在传达着爱意和温情。当一弯明月从天边升起,他的心里感到战栗和温甜。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爱的话语。从此,他看见了自己的诞生。

他总是喜欢在夜晚走向街道。他期待声音的奇迹,真正属于灵魂的声音,哪怕是一个女人低低的啜泣。但街道并未改变它缄默的立场。有时,他能从低等酒馆闻到猜拳劝酒的吆喝,从通宵不眠的窗口听取麻将群众的笑闹,从沿街小贩那里获得叫卖商品的消息。但所有这些聒噪都不可能向人们提供心灵的真正出路。事实上,自从宇宙的根基被抽离之后,世界就成为被悬置的森林。在这片飘摇喧嚣的林带中,没有哪一株植物能够生成永恒的绿意,或摇曳可以抚慰彼此的歌吟。除了钱币的声音,人们已经难以听到自己内心剧烈的呼声。

检票的时间即将到来,旅客们纷纷打点自己的行李。人潮向检票处涌去。

异乡人提起自己漂泊的行囊向队伍靠拢。临近深夜,大厅外阑珊的灯光映照着半明半昧的街景。他看见前面的旅客在经过严格查验后,有序地消失在门外的拐角处,仿佛进入一孔幽暗森冷深不见底的洞穴。音乐响起,广播里传来工作人员殷切的祝愿。他向着大厅回望了一眼,自己所在的队列在缓缓挪移。他知道随着黑夜的深入,这里将变得寂静和冷清。或许,它的静默比喧哗更耐人寻味。然而他已经没有那样的兴致,更没有时间。

窗外的人影模糊,稀少,孤单。他坐在明亮的车厢内,知道有一段旅程即将开启。那个女孩吃力地将胶质衣箱放上架栏,她鲜艳的浅红色羽绒服汇入冬日的萧索与凄冷,是一面刺目的伤楚。异乡人静坐在那里,整个灵魂都融入这含泪的缄默中。他的视线掠过森然的楼群和稀稀落落的灯火,在黑夜中渐行渐远,与故土的一角发生了轻微的触碰。他熟悉她黑红温热的土壤,熟悉她那片一望无际的苇荡以及苇丛中那一眼清亮的泉水,熟悉她每一道沟梁坎壑的起伏走向,熟悉黄昏时屋顶上袅袅飘拂的炊烟......在列车启动微微颤摇的一刻,在心里,异乡人听见他对自己说:当我的生命在远方消逝,我没有天堂,只有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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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忽的面影的评论 (共 15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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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妄的伊 审核通过并说 多年以前的一个夏夜,他站在故乡的田埂上,迷失了回家的方向。远山隐约的轮廓像高举的剑戟,紧张地刺向暗沉的夜空。幼小的他听到了自己体内的鼓点。
  • 老党

    老党点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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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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