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研花

细长的铜钥，染了斑斑锈迹，触摸，是金属的冰凉而坚硬，然而细腻的祥云图纹却足以见证，雕琢它的工匠是费了怎样的心思。与这把铜钥相配的锁，就挂在老宅的阁楼上，历经沧桑却依然守护着门后的秘密。

沧海桑田之后的今天，终于有人将铜钥缓缓滑进锁孔，铜锁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打开了。取下铜锁，推开木门，阁楼里空荡荡，唯有正中央放置着一只木箱，箱内，是一幅卷轴。

卷轴展开，潇洒奔放的草书文字，将时光倒转。

盛夏午夜，将军冒雨而归，面色发黑，呼吸沉重，一记重拳擂在桌上，内室熟睡的夫人被惊醒，匆匆披上素色的褂子，举着烛台走出来，见到将军如此反常，连忙走上前帮将军擦拭雨水，轻声唤侍女上茶。

“看夫君如此，可是前线军情有变？”夫人一边斟茶，一边柔声问道。浅碧色的茶，冒着氤氲的蒸汽，一片茶叶在青花薄瓷茶杯里打着旋儿，不安地上下徘徊。

将军硬朗的眉眼间拧着疙瘩，押了一口茶，答道：“若是军情紧急，我又怎会在这里？”忽然，将军起身，将门关起来，抓着夫人的手走进内室。烛光闪闪烁烁，将夫人的脸庞映得格外红润。(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曾上书皇上，加强西北崇山一带军防，以防暴雨来临，敌军有机可乘，夫人可还记得？”

夫人点头，称是：“是皇上不允？”

将军狠狠叹口气，道：“若当真是军饷吃紧也就罢了，然真实原因是崇山脚下只有一座小城，而那一带地势险峻，易攻难守，山下即是遥河，乃天然屏障，足以阻隔千万大军，竟是下令弃守崇山！”

夫人抿抿嘴，秀眉微蹙，思索片刻，道：“且不说崇山百姓无辜，若是待到寒冬腊月，遥水冰封，岂不是为敌军打开了大门？前朝目光怎可如此短浅？”

将军拉住夫人双手，黑炯炯的眼睛透着坚毅的光：“我怎会不知夫人所言？但是如今前朝实在是……奸臣当道！唉！无用！无用！”

天空突然划过一道白色闪电，一瞬照白了整间屋子，映着两个的沉默着身影。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助力给风，冲破窗扇，院子里的树剧烈地张牙舞爪，鬼魅一般，铅水般沉重的雨粒砸进来，烛火“噗”地一声，熄灭了。

夫人眼神闪烁了一下，既而满满的忧伤几乎溢出，娇媚的杏眼忽闪泪光，粉唇预言，又止，可她却扭过头，吞回眼泪，转回来，注视着将军，眼里是一样的坚定，她抽出一只手抚摸将军的面颊，道：“妾身明了，夫君勿言其他。妾身既嫁与夫君，从未有一日将夫君看做夫君，你是将军，属于军营，属于百姓，从不独属我一人，夫君切勿顾及妾身便是！只是，夫君意下如何？”

将军久经沙场，早已淡看生死，却在夫人的话里喉头颤抖，他用宽厚的手掌摩挲着夫人的青丝，咬咬牙，说：“我要率领精锐兵士，驻守崇山，直至大雪封山。”

“擅自调兵，可是死罪，夫君三思啊！”夫人的眼泪到底是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将军抬手将浑身颤抖的夫人揽在怀里，想着初识夫人，碧玉年华，荏苒光阴，十年相伴，历经风雨，粗茶淡饭，毫无怨言，不离不弃，如今恐怕是长离久别，竟一时语塞，半晌，长叹道：“金纯，我今生怕是要辜负你了……”

三日之后，将军率领一只精锐队伍进山，在半月后的暴雨里，以全军覆没的沉重代价，保住了崇山。然而立秋时节，前朝传来的竟是“将军违反军令，既已身亡，再无追究，家眷流放崇山，永世不得返京”的命令。

消息传来，老管家前去通知夫人，却吃惊地见到，夫人着了一身素净的月光映雪般的衣裙，面色苍白，含着悲切，却毫无动摇之色，眼睛直直地注视着远远的、金色的崇山。她的双手，紧紧地抱着一只赭石色的卷轴。

移居崇山后，夫人变卖悉数家产，请工匠在能见到夫君阵亡的峡口的地方，建了一栋宅子，用家传的玉镯向锁匠换置了铜锁，好在锁匠敬仰将军为人，颇费一番心思。

展开卷轴，苍劲笔法，棱角分明，力透纸背。

原是那个雨夜之后的破晓，将军携手夫人走进书房，铺开雪白的宣纸，松木制成的镇纸划过纸面，推至最上方。夫人取来井水，滴入砚台，微挽薄袖，皓腕凝雪，执起墨锭，缓慢均匀，圆旋转磨，细润无声。当墨已磨好，将军提笔，饱蘸墨汁，重笔写下四行诗句。头两行行云流水，仿若万马奔腾，踏入青云之势，到第三行笔锋一转，竟有金羁白马，长嘶悲鸣之感，最后一句缓慢沉静，仿佛万事已了，无需多言。整幅字，是水墨生了灵性，在纸上，研开了壮美的花。

少时大漠秉良弓，

厉马长驱紫烟浓。

朝中浑噩自不顾，

不辱使命愧金纯。

卷轴已残，只道将军姓李，其它再无可考，曾经不惜性命而悲壮丧命的将士众多，无奈时光早已抹去当年印记，不记得一笔。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720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