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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峰的那些事儿(长篇散文)之四第三章上学那些倒霉事儿。小学篇。

2014-12-03 10:52 作者:歌声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第三章:上小学那些倒霉事儿(小学)

1

说起上学的那些事儿,我只能用倒霉两个字形容。

我是1971年腊月底抱着板凳去上学的,按照阳历是1972年1月。那时课桌是村里的,但板凳都要自己带。

我上学很积极,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去的。那天阴天,刮着风,天气很冷。我们到学校时,老师们还没去。有几个胆子大的学生找了一间教室,从房门的破洞里钻进去避寒。过了一会,有更大胆的来了,从院子里抱来了柴草,在教室里烤火取暖。我虽然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但更是个诚实、守信、遵纪守法的人。对于有些学生的这种行为,总感觉不妥,开始一直不敢进屋,后来耐不住温暖的召唤,也进去了。可刚进去,还没到火堆旁,老师就来了,一屋学生立即像受惊的蜜蜂,拥挤着向外钻,把门上本来不大的洞钻成了大洞,房门也几乎不能用了。

来的老师好像还兼任学校的后勤上的官。他对于学生挨冻不怎么关心,倒关心学校里的桌椅板凳和门窗。学生把教室门损坏的更厉害了,还有一股浓烟填满了教室,以为肯定要有大火燃烧,教室里的财务要受损。他像天要塌下来似的声嘶力竭地喊道:快来人开门哪,一年级教室里着火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当我被烟雾熏得眯着双眼、脑袋从门破洞里伸出来的时候,那人大声问道:谁还在里面?

我似乎熏晕了,只管向外钻,并没有回答那人的话。

那人更吓坏了。有人拿着一串钥匙跑来,那人又喊开了:快点开门,里面好像还有孩子。

拿钥匙的老师开开门,一股浓烟像大海里的波涛似的涌了出来,那个老师差点被扑倒。接着,屋里传来明亮的火光,烟雾立即少了。

两个老师赶紧跑进教室,三脚两脚就把火踩灭了。

实际上,早来的老师有些小题大做。刚才学生不会生火,弄得烟雾缭绕,等火着起来,烟雾就散去了。

这时候,老师们陆续到了,我被分到一年级二班,班主任是个姓马的漂亮女老师。我们没有教室,三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只有一个小小的木格窗子的偏房里。没有课桌,只能把书包放在膝盖上。室内光线昏暗,不能书写,阅读也看不清字,只能听老师讲。老师解释说,这只是暂时的。马上要过年了,新生年前报完到,领了新书,就可以回家了,等过了阴历年到正月十六,再正式来上课,到那时,就有教室了。

老师说完,让我们原地不动,她去领新书,可过了一会,马老师又回来了,说今天新书没到,明天才能领,现在可以回家了。

第二天,我又早早地去了,可还是没有新书,一直到了第四天,新书才到。我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排着队去老师办公室领新书。我行动慢,排在最后一名,等轮到我的时候,新书没有了,我的眼泪突然下来了。马老师看到我可怜,把她的教本给我了,另一个老师把一本有残损的算术给了我。我领到的新书只两本:语文、算术。

阴历年很快过去了,正月十六,我吃过饭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高高兴兴地去上课。教室有了,让我倍感意外的,是那口年前烤火的本来是一年级一班的教室。门上的大洞被修上了,只是屋内的草木灰还在那里。而让我更意外的,是老师也换了。漂亮的女马老师被一凶巴巴的中年男老师代替。他叫葛文成,是我本家哥哥。他小学教我二年,初中教我一年,可在他教的三年里,就没见他笑过。

上了半年学,更更意外的事发生了:国家规定,取消学生冬季入学,一律改为夏季入学。这就说明,我们白白上了半年学,还得从头开始。

那时正处于文革中后期,全国都在学习打铁匠张铁生,他一个字不识也能上大学,对于学生的学习老师们没有多大热情。至于小学一年级是上一年还是上一年半,都感觉无所谓。

课程已经学过了,学生不愿意学,老师也不愿意再讲。可学生每天都要去学校,该干什么呢?老师自有老师的方法。他们领着学生搞活动。

2

参加批斗会是一种。学校东面是操场,操场北侧,是戏台。大队里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晚上经常在那里演出。节目都很简单,表演唱、三句半,是常演的节目。我印象最深的三句半表演,是大哥参加的。开头是:(四个人分别敲着鼓、咣咣嚓子、糖锣和锣上场。前三种乐器一组,锣一组。节奏是这样的:咚咚,哐,咚咚,哐。咚咚咚咚咚咚,哐。)

锣鼓一敲上台前,

四人表演三句半,

对准帝修反,

砸烂。

大哥是第四人,也是最出彩的一人。拿着一面铜锣,等第三人说完,猛敲一下锣,咬着牙装作用力的样子,大喊:砸烂。引得台下人哄堂大笑。

有时也排练复杂的戏,像智取威虎山什么的,也演过。当然,偶尔也开批斗会,把四类分子押上台,戴着高帽,身子弯成豆芽,有人站在后面边踢打着边声泪俱下地控诉他的罪恶。有时也批斗做坏事的人。记得有个姓姬的,弟兄五六个,欺负只有弟兄一个的邻居老周。好像姬家的儿子把老周的儿子打了,老周批评了姬家的儿子。姬家弟兄把老周打了一顿,老周骂了几句,姬家弟兄就把大便灌进了老周的嘴里。这事被村里知道了,把姬家老大抓来,晚上戴着高帽开批斗会。有人还故意端来一坨大便放在姬老大的鼻子下面,村干部用力地把姬老大的头摁向大便,然后说:你好好闻闻,这是能吃的东西吗?你居然把它灌到别人嘴里?

戏台晚上演节目、开批斗会,白天往往空着,学校就挑选一个能说会道的学生演讲,其他老师和学生坐在台下听。

我们班的陈西传就是演讲高手。他长得白白净净的,虽然个子不高,可声音非常洪亮。他演讲的时候,声情并茂,还带着手势,非常出彩。

除了看演讲,我们还去农场劳动。那时学校都有农场,里面种着各种作物。大点的学生去松土和翻秧,我们小,只能拔草。

冬天,我们还喂过猪。

每天,我们先去大队仓库领花生饼和瓜干。然后去石碾上轧碎。一年级的学生毕竟没有多大力气,虽然一个小组有三个人,但石碾还是推不转。好在我人缘不错,总是有大人乐意帮忙。

饲料准备好了,要用水煮熟。可取水成了问题。水井是不能去的。那时没有铁筒,取水都用泥罐,我们去水井打水,或许水没打上来,泥罐就打碎了。

只好去水塘打水。冬天的水塘都被坚冰封死了,而且冰层很厚,根本砸不破。只能从水塘边上取冰煮水。

平常,我们想象着,冰是水凝结的,把冰加温不就是水吗?道理很正确,可真做起来就不那么简单了。

我们三个人一人负责生火,两个人去抬冰。我们一次只能抬动几块冰,放到锅里再去抬。生火的同学技术太差,火不旺,锅里的冰融化了接着又蒸发掉了。到最后,抬冰的累得汗流浃背,生火的弄得灰头土脸,可锅里的水却寥寥无几。

我们从早上上学开始,一直忙活到太阳偏西,猪食还没煮好。猪饿得嗷嗷叫,我们又渴又饿又累又急。最后,我们到邻居家里讨了半盆水,好歹热了热,也没管熟不熟就给猪吃了。

那头猪是几个班轮流喂养的,我们小组一个月喂两次。过了年,学校就不让我们喂了,拿校长的说法是:喂了半年,猪食搭进去了不少,猪不但没长肉,还掉了三斤,再喂下去非喂死不可。

到了二三年级,各种运动来了。现在我也没弄明白是什么,反正整天有运动。记得有三反五反。(后来打扑克也有这种玩法。)什么反击右倾翻案风。什么批林批孔。等等。

人们说,什么环境造就什么样人。一点不错。到处都在造反,到处都在运动,我的脑海里也被运动、叛逆充斥了。先是敢在同学面前争强好胜了。我小的时候身体很弱,风一刮就要倒。可到了四五年级,身体突然强壮起来。没事的时候,就和同学比力气。掰手腕,全班同学没有一个能掰过我的。摔跤,我可以同时把几个同学摔倒。

自己力气大了,谁也不放在眼里了,就想逞能。特别对那些老爱欺负人的学生,总想打抱不平,连校长的儿子都敢惹了。

3

一天下午,我走在放学的路上,校长的儿子四儿遇见我,像端详一件物品,仔细端详一阵,又像寂寞的叫驴打着响鼻说:听说你很烧包啊。

四儿比我小一岁,大一岁的学生我都不放在眼里,他就更不当回事了。我知道他是想挑衅我。因为在学校里,谁见了他都要低头,只有我从不买他的账。于是很强硬地说:怎么着,想试试吗?

好,试试就试试,我不信你多有劲。四儿说着像老虎一样扑了过来。

我并不躲闪,像牛抵架似的迎上去。只几个回合,四儿就被我撂倒了。

我捡起书包,边走边说:怎么样,不撑吧。

四儿咕噜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说:你等着。

我鄙夷地一笑,说:等着你,你能怎么着我?然后,像得胜将军似的大踏步向家走了。

第二天下午,我背着书包唱悠悠地走着,就在校门外不远的操场里,校长的儿子领着二十几个学生堵住了去路。我有些害怕,那么多人,我肯定打不过。回去找老师告状吗?又不是我的风格。于是,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走,刚走了几步,四儿手一挥,二十几个学生潮水似的涌上来,组成一个铁桶,把我围在中央。

还烧包吧。四儿站在人群外说。

我想冲出去,可向东走,人群立即在东面围上一堵厚厚的墙,向西走,人群又涌向西。而且每动一次,就有几个拳头从后面打在身上。就这样维持了半个多小时,我被急哭了,边哭边说:仗着人多算什么本事?有种就单独来。

校长的儿子见我被羞辱哭了,耻笑着说:不是怪有本事吗?怎么还哭呢?接着,手一挥说:走啦。

人群呼啦一声散开了。

这事我给文营、文理、文堂说了,他们很生气,文理说:瞅时间揍他。

似乎想揍一个人,机会不用瞅。就在第三天下午,我们去东北湖刨草时就遇上了。

那天我们几个人都刨了满满一筐草回家,到了岭顶,见四儿领着一帮孩子和小麦庄的一帮孩子打仗。先是打嘴仗。民义站成一排,四儿那伙也站成一排,互相攻击。四儿是头,也和对方的头在斗嘴。四儿先说了一首我们都熟悉的儿歌:

民义庄不怕脏,洗脚水,下面汤。

水湖庄的闻着香,拿着罐子就要装。

万泉庄的闻着臭,拿着棍子就要揍。

对方就说:

万泉庄的闻着香,拿着罐子就要装。

没有了,没有了,拿着罐子就走了。

还有点,还有点,拿着罐子又回来。

打嘴仗不过瘾,一会动起手来。岭上大都是荒地,到处是裸露的麻古石。开始他们都是捡土块互相对打,可打到激烈处,也就分不出土块还是石块了。对方的头头躲闪不及,被四儿把头打破了。一看对方有人挂彩,这方就像受惊的鸟似的轰一声跑得影儿不见。民义村有个青年来了,看到自己的弟弟被打伤了,回家拿了一把大刀片去岭上找人。

我们一直是旁观者,等拿大刀片的过来,我们并没惊慌。那人恶狠狠地吓唬我们,我倒不怕那人吓唬,但想着报仇的机会来到了,就出来说:是校长家的四儿,你去找他吧,不该我们事。

他受伤的弟弟也过来证明。那青年拿着大刀片去找校长,四儿被校长痛骂了一顿,赔偿了医药费。四儿知道是我告的密后,对我的仇恨就更深了一层。

又过了几天,四儿把我堵住了。那天我们又去岭上刨草了,由于刨得多,我边休息边走,不由就落在后面。快到村子的时候,文营哥他们就进村了。这时,四儿领着几个小孩幽灵似的出现了。他首先夺下我手中的镢头扔在一边,手里拿着一把镰刀指着我说:这回我看你朝哪里跑。

4

我前后左右看了看,没有一个人经过,心里盘算着:先来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你不服气是吧。来,揍他。他手一挥,其他几个孩子上来了。

我一看要吃亏,扔下草筐和他们打了起来。开始,上来一个被我撂倒了,又上来一个也被我撂倒了。可到最后,他们五六个人一起上,我就不行了,被他们死死压在身下。接着,又在四儿的指挥下,我被他们用藤条五花大绑在一棵树上。

这回老实了吧?四儿端详着我,用镰刀拍打着我的腮帮说。

我像英雄似的昂着头怒目注视着他。

四儿把我踢打了一阵,开始用镰刀刮我的小腿。先是刮掉了皮肤上的茸毛,又把腿上的表皮刮掉了,最后,腿上被刮得渗出了血丝。

我一开始还像英雄一样不吭声,可到后来,实在痛极了,眼泪下来了。他同伙也好像不忍心,对他说:文峰哭了。

四儿这才站起来哼了一声说:哭,让他哭个够,谁让他充能来?和我作对,坚决消灭。

又转过身对我说:让你小子长长记性,这就是和我作对的好处。

他咬着牙围着我转了一圈,两个贼眼珠子像风车似的突突转,头还不住点着,像脑血栓后遗症。旁边有棵洋槐树,树身上长满了尖刺,他开始审视树,看一眼树,看一眼我。最后,他掰下几根尖刺,挑出一根又粗又长的,在嘴里呵了一口气,瞪着眼看我的伤处,看着看着,突然把尖刺扎到我的腿上。我大叫一声哭了起来。

四儿奸笑着说:你不是怪英雄吗?我叫你英雄。说完,第二根又扎进去了。

我的尖叫惊动了放牛回村的玉文,他跑回村跟我四叔说了,四叔赶紧跑来了。四儿一看有大人来了,扔下我跑了。

四叔帮我松开梆,又把扎进我腿上的四根洋槐刺拔出来,帮我背着草筐回家了。在路上,四叔并没让我再去报仇,而是恨恨地说:以后少和那帮小狗日的来往。

从那天开始,我知道单打独斗不行了,出门都要和小伙伴们一起。在学校,我还结交了几个好朋友。

一个是常强。他父亲是工人,家庭条件很好,将来也不愁工作,所以他上学,除了玩什么不干,就连作业都是抄我的。

常强学习不好,但手很巧,遇到老师布置课外作业搞小制作,我不会做,都是他做。他也很有劲,平常摔跤,他是最有力的对手。我们一直很要好,当我提出来以后放学回家一起走,遇到有人欺负要互相帮助时,他一口答应,还说:你说让我揍谁,我就揍谁。

巩传也和我不错。我和是同位。他语文不好,但数学好。我呢,语文好数学不好。我们之间互相有用。让他和我结为同盟,他也是一口答应。

有了常强和巩传撑腰,我再也不怕四儿了。不过,四儿欺负我的事似乎让校长知道了。因为我是葛长顺的儿子,父母是我们村最大家族葛家的族长,校长在我们村是独门独户,得罪了我父亲,将来在村里有些事就不好办了。校长狠狠地批评了儿子,他儿子再也不敢找我麻烦了。

四儿不找麻烦了,可我养成的争强好斗的性格却改不掉了。

5

先是和体育老师闹了一架。

那时的老师都是代课教师,并没有经历过多少专业培训,所以讲课的时候大多是照本宣科。上体育课更是胡来了,开始围着操场跑一圈,然后解散自由活动十分钟。自由活动可真是自由活动,干什么的都有,整个操场就是大集场子,乱哄哄一片。

不过那天上体育课没按常规来,原因是换了一个老师。这个老师刚高中毕业,算是见过大世面的老师。他先带着学生围着操场跑了几圈,就开始让学生做放松活动。然后,把学生带到沙坑前,教授大家跳远。教授完动作,自己还做了示范,然后,他以哨声下命令,让学生一个一个地跳。

前面的学生很自觉,老师“嘟”吹一声哨子,一个学生跳过去。老师不吹哨,学生就做好姿势等在那里。我前面的同学是老师的弟弟,老师没吹哨他就跳过去了,我看他跳老师没说什么,也随着跳了过去。老师不乐意了,指着我的鼻子问:没吹哨谁让你跳的?

我看前面的跳了。

前面跳我吹哨了,我没吹哨你怎么跳?

明明他没吹哨他弟弟就跳了,老师居然睁着两眼说瞎话,显然是护着他了。我是个较真的人,如果两个人都批评,我无话可说,如果这样不公平,我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于是,造反派的脾性显现出来了,非常不服气地说:老师你偏心眼子。

老师更不高兴了,说了声:走,上办公室。

我知道,上办公室肯定不会有好事。很多调皮的学生上办公室,除了挨批判以外,还经常被老师体罚。

我于是说:我没有错凭什么要上办公室?

老师气坏了,上来用胳膊勾住我的脖子,像牵狗似的把我拽进了办公室。

6

我母亲正巧路过,看见了老师的作为,虽然没立即过来,还是跟父亲说了。这时我弟弟已经出生了,父亲对我的娇惯时期已经过去了,但对于儿子的关心还是有的。他于是去找校长问原因。校长很害怕,担心父亲闹事,于是把那名老师狠狠地批了一顿。

因为我的缘故,这名老师不久就辞职当兵去了,后来当了军官,还在我改行的时候使过绊子,差点葬送了我的前程。不过也不能怨人家,因为我他才辞职的,如果当兵提不了干,他会埋怨我一辈子的。人应该为你任何时候的任何错误付出沉重的代价。

小孩子是不记仇的,也是好忘事的。就是人们常说的“好了疮疤忘了痛”,的确如此。和体育老师闹完以后,我很快就忘了。每天照样无拘无束地上学、胡闹。

四年级的时候,学校对学生的学习好像抓得有些紧了,每年年底,都要进行一次统考,把学习成绩填在家庭报告书上带回家。父母不识字,家庭报告书上填的什么让他们看也看不懂,可五叔识字,一但我拿着家庭报告书回家,父亲立马拿着去找五叔。父亲总以为上学没什么用处,总说:还是老老实实在家种地是正办,上学是瞎浪费钱。虽然那时一年书费学费也就几块钱,但平常要买笔墨纸张,父亲认为是纯粹的浪费。所以一旦父亲发现我成绩差了,就会黑着脸说:整天背着书包就像真事似的,就考那么点分?还不够上眼药的,干脆别上了。

父亲说这句话时,是后来,几次辍学以后的事儿。其实,我从小学习一直是不错的。

上一年级的时候,书不够用,我用的是老师的教本。上课的时候,老师要用,我只好和同位用一本。不过,我的同位是个母夜叉似的女生,经常欺负我。好男不和女斗,而且我还要用她的课本,所以我总让着她。没想到她得寸进尺,偌大的课桌只留一个角给我。再后来,连课本也不让我用了。没办法,上课时我只好用耳朵听。特别是上语文课,老师领着读课文,我只能合着眼睛听。到后来就出了笑话:老师让我读课文我说不会读,可老师问谁会背诵课文的时候,我却第一个举起了手。

尽管这样,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班里的前五名。邻居家的孩子和我一班,每天上学放学我们都一起,可他每次考试都不及格。他母亲是个要面子的人,看到同样的孩子差距那么大,非常生气。因此,只要我们考试,邻居家的孩子就要挨打。开始邻居来问我的考试成绩,我总痛快地回答:语文95,算术93.或者语文96,算术95。记得小学考试,我每科都在九十分以上。可到了四年级就不行了。一是环境发生了变化,学校老师组织批斗会、义务劳动,课本内容也都被删减得所剩无几,根本没怎么学东西;二是我老是出事,老是被开除,很多课程我没学过。语文还好些,我一直比较喜欢,稍微用下功,就能赶上。可算术就不行了,有些课程落下了,再补需要时间,何况也没人给你补。可是我想上学,所以只要是考试,我总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只是我的算术一直让我愁眉不展。四年级年终考试,我起早贪黑地恶补算数,可临近考试了,心中还是没底。这时候,我想到了好友巩传。巩传是留级生,语文不怎么好,但算术一直不错。就和他商量:考语文时,我把卷子给你看,考算术时,你把卷子给我看,咱互相帮帮忙。他同意了。

7

语文考试首先进行,我早早做完试卷,装模作样检查,故意把试卷侧过去让巩传看,一直到他不看了,我才交卷出门。算术下午考,我还没做到最后一道题,巩传做完交卷走了。而最后一道题恰恰我不会做。我想看他的最后一题,最后一题在卷子的反面,巩传把卷子正面朝上,我看不到。我不由埋怨起他来:说好的一起交卷,怎那么不守信用呢?要知这样,考语文时就不给他看。我一边埋怨着巩传不讲信誉,一边慢慢审题。审着审着,居然做出来了。我洋洋得意地放下笔,侧眼看了一眼巩传的卷子,心里想到:不用你帮忙,我照样做对了。

可就这么一瞥,就觉着巩传的卷子特别碍眼:卷子离我太近了。

为了让老师别误会我偷看同位的卷子,就用右手轻轻把他的卷子向一边推了推。就是这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正巧让目光犀利的戚老师看见了。戚老师是外地人,为支援山东教育来我们村落户。他这人非常有本事,不但文化课教的好,知识渊博,还会书法和画画。有本事的人就高傲,就有人嫉妒,特别是校长。校长虽然是校长,但教课稀松平常。在文革初期,他靠造反当上了校长。当了校长就迫害有能力的老师。戚老师最有本事,受的迫害也最厉害。先是打成了右派,后来又游街。游街的时间选择在夏天最热的中午,戚老师戴着高帽,脖子里被围上稻草绳,校长还鼓动一个半傻子向戚老师脖子里扔毛虫和蝎子。戚老师被毛虫和蝎子蛰得在地上打滚,校长在暗处高兴得手舞足蹈。我上四年级的时候,学校缺老师,戚老师被安排教我们的算术课。戚老师带罪教课,他骨子里的责任感使他教课很努力、很认真。特别是对于学生的品行更是要求严格。我的小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于是走过来,说:不会就不会,以后好好学,可不要偷看别人的哦。

这本是善意的提醒,我就有些受不了了。别说我没偷看,就是偷看了也不用他这样的右派对我指手画脚啊。于是猛地站起来说:我没偷看。

戚老师生气了,一怕桌子说:我明明看见你拿别人的试卷了,还说没偷看?

我只是向一边推一推,并没看。

你不要强词夺理。

这时候,我的造反派习性又出现了,竟然指着老师的鼻子像开批斗会似的说:你个右派,凭什么诬陷我?

戚老师震怒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学生也这样污蔑他。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圆睁着双眼,一下抓起我头上的棉帽,重重地摔到桌子上,转身走了。

8

那次的事对戚老师触动很大,很长一段时间,我没见他露面。有人说戚老师病了,病了很长时间。但在我心里,好像什么事没发生似的,戚老师来不来,谁给我代课,我都不在乎。每天照样到处惹是生非。

上五年级的时候,我们搬到了新的教室。不但房子新,是刚落成的新房,而且课桌新,还是当时最先进的纸浆课桌。

纸浆课桌的主要材料就是土坯。用土坯垒成课桌和凳子的样子,在课桌和凳子表面糊上一层纸浆。这样的课桌有桌洞,表面也比木桌光滑,而且还牢固。再有劲的学生也推不动它,那些老是使坏的学生就不能故意推动课桌挤压别的同学了,那些好学的学生也能安安静静地听课了。可有个留级生李成却烈性不改,上课时经常从后面戳我。我气坏了,从小我就是个不吃亏的孩子,这样的窝囊气可不能吃。在一次自习课时,他又戳我的时候,我站起来和他对打。他是留级生,年龄比我大,劲头比我大,一下把我按倒在地上,拳头雨点似的落在我的身上。我被打急眼了,用尽吃奶的力气爬起来。教室最后一排坐的是木板凳,我拿起木板凳就砸。李成一看我动死把了,赶紧躲闪。板凳落了下来,李成没砸着,倒把李成的纸浆课桌砸坏了。结果是我被开除回家,村书记在全体社员大会上点了我的名。

父亲对于我的所作所为有些生气,感觉脸面上过不去,就变着法让我干活。可我毕竟才十几岁,能干的活毕竟很少。那时我们村的农作物主要以水稻和小麦为主。夏天割了麦子栽水稻,秋天割了水稻种小麦。稻草用来当屋草,麦秆用来喂牛和打苫子,烧柴就成了问题。每年冬天,父亲都要去山上拾柴禾。不过,稻茬能做烧柴。于是,每到割完水稻,稻地里就挤满了小孩在刨稻茬。我不上学了,父亲就每天让我去地里刨稻茬,还规定每天要刨多少。

一个星期天,学生们都涌到地里来了,眼看父亲规定的量完不成,心里很着急。这时候,有人居然去刨棉槐墩子去了。那东西像木头一样耐烧,而且棉槐墩子都长得很大,刨一个就能装满草筐。等到有十几个人都去刨的时候,我也动心了,也去刨了起来。可事就这么凑巧,大队看湖的来了。

看湖的就是看青的人,也负责看护大队里的公共财产。有几个聪明的年龄稍大一点人,刨一阵子就悄悄溜走了。而那些溜走的恰恰是刨得最多的。那些像我一样大的小孩子就不一样了。棉槐墩子坚硬无比,我们劲头不大不说,拿的工具也不赢人。玩具一样的小镢头,刨草根还可以,刨这么坚硬的东西根本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我刨了很长时间,才刨了拳头大一点。我正为自己的战利品沾沾自喜的时候,一声大喝“都站在那里别动”就把我们都吓懵了,在场的所有人都直木棍似的站在那里。有几个想趁乱逃走,包括我。可刚走了几步就被发现了,看湖的人又厉声喝道:想溜是吧,找到你家门。

9

一说找到家门我们又害怕了。我们都不想让家长知道,特别是我,更不想让父亲知道,让他知道了,就他那像火药一样一点就炸的牛脾气,按母亲的说法就是:非揭盖喝了你不可。

看湖的就两个人,前面一个,后面一个,呵斥着我们三十几个孩子排成一字长蛇阵向大队办公室走。

当时的大队办公室还在村中央,原来的老粮站后面。在大队办公室,有人挨个问情况登记。这时我才知道,说如果我们逃跑就要追到我们家门那纯粹是胡扯,因为那两个看湖的,根本不认识我们是谁。我后悔没逃走,但看到他们只是登记了名字,教育以后不要再犯错误,别的也就没追究。

没让家长来领我放心了,登记完赶紧跑了。可是,我背着草筐刚走到四叔门外,就看见父亲凶神似的拿着一根皮绳骂骂咧咧地快速地奔过来了。我有些懵,站在那里像打愣的鸡。二叔、四叔、五叔听见父亲的声音跑出来了。二叔上前挡住父亲说:哥,你又想干什么?

我非勒死他不可,长能耐了,敢刨大队的棉槐墩子。

原来,我们刚走出大队办公室,会计就在喇叭上把我们的名字公布了。那时家家户户都有小喇叭,无论是村里的什么消息,包括公社里的什么新闻,都会在小喇叭里播放。每天早、中、晚都要播放,播放时间正好与老百姓吃饭时间重合,我们总是边吃饭边听着小喇叭里的新闻或通知。

父亲正在家吃午饭,小喇叭里就播送了我们的名字。父亲一听就恼了。我刚被学校开除没多久,又让大队点了名,他这个在村民眼里那么风光、那么有威望的人,却有一个这么不争气、这么可恶的儿子。

二叔挡着父亲,四叔赶紧把我拉到一边说:还愣着干嘛?你爹在气头上,说不上真敢勒死你呢,赶紧跑吧。

我似乎如梦方醒,扔下草筐一溜烟跑了。父亲雷鸣般的叫骂声像冬天的寒风似的追着我跑了很久。

10

跑出村外,望着茫茫原野,我犯愁了:上哪里去呢?

我想到了姥姥家。自从上学,我几乎没再去姥姥家。姥姥姥爷和蔼可亲的笑脸像磁石一样抓住了我的心。对,去姥姥家。我再也不想看到父亲那凶神恶煞的嘴脸了。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父亲笑过。我经常看到他对别人笑,可一回到家,他的脸立即像夜幕一样啪嗒拉了下来,留给我的只有恐怖和冷漠,没有一点光明、温暖的东西。

可来到上冶公社,我犹豫了:去姥姥家怎么说呢?说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了、又因为破坏大队的财物被点名批评、父亲生气要勒死我吗。显然不妥。说很长时间没来了、要来山上住几天吗。现在不年不节的,又是学生上学时间,姥姥姥爷绝对不相信。

想了一圈,没想起去姥姥家的理由。这时候,肚子有些饿了,早上吃了点饭,现在已经过午了,水米没沾牙,又走了十几公里路,身体有些透支。我于是来到集市场子上。今天不是大集,那里冷冷清清的。我围着集场子转来转去,看有没有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可转了半天,除了捡到了一个秤砣,什么没找到。

人在最绝望的时候,还是想到了家。尽管家里有个凶巴巴的父亲拿着皮绳要要我的命,但我最后还是选择回家,即使死也要死在家里,死在亲人手里。

我拿着秤砣慢慢悠悠地往回走。走到村东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了。我躺在一片豆地里。这时候,豆子已经结荚了,一串串绿油油的豆荚像翡翠一样在微风中颤抖。突然,一只幼小的野兔慢慢蹦跶过来了,它似乎没发现这里有人。我猛然起身,一把抓住了它。野兔拼命挣扎着,还发出刺耳的声嘶力竭的尖叫。这叫声惊醒了我,我现在不就像这只野兔一样孤独而悲惨吗?我不能抓它,我不能戕害它的命。它的命攥在我手里,我的命攥在父亲手里。父亲要不要我活那是父亲的事,但让野兔活不活那是我的事。我于是选择了放生。我迅速地把野兔放走了,看着野兔蹦跶着走远,我无助地躺下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有人叫喊的声音,似乎是在喊我的名字。我透过密密麻麻的豆叶,看见了不远处庄稼地里我叔叔和邻居的身影。我赶紧趴下来。不一会,一本家哥哥从我不远处走了过去。看来,家里人在找我了。我心里想到,找我肯定是叔叔们的主意,父亲不会找我的。我也想到,我不能回去,我回去了,万一叔叔们保护不了我被父亲勒死了怎么办?我得逃走。于是,等找我的人远去了,我悄悄溜进一条深沟里,迂回着来到了村北。那里有两座烤烟炉,每座都有三间房那么大,是五六队烤黄烟用的。现在黄烟烤完了,人们也不常去那里,两座烤烟房像我一样孤零零地立在旷野里。

我进了烤烟房转了一圈,又出来了。没想到烤烟房那么大,里面那么开阔。由于烤烟房没有窗子,里面黑咕隆咚的很吓人。我在里面站了一会,就被一条被惊吓而乱蹦跶的青蛙吓出来了。

烤烟房后有一条无水的土沟,是上冶灌区排水用的。我实在有些累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感到也许不久就要死了,不由落下泪来。我哭了一会,就躺在地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就听见头顶有人喊:这里躺着一个孩子,看是不是。

我睁开眼,天已经黑了,看不见喊叫的人是谁,只看见沟上面有两个身影在晃动。我想爬起来逃走,可实在没有力气了,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来人是本家哥哥葛文良和葛文学,他们把我背回了家。

母亲看到我,不由落泪了。父亲似乎感觉有些过了,看了看我没再说什么。母亲给我盛了一碗稀饭,我喝了下去。母亲又拿来煎饼,我看了看,摇了摇头。原来咕咕叫的肚子,突然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似的,什么也放不下了。

母亲没再让我去四叔那里。因为家里住的地方拥挤,我一直和四叔通腿。母亲把疲倦得像一只死老鼠的我放在里间大床上,我的头一接触那柔软的枕头,就像离家的游子投入到了母亲。

11

第二天,太阳升老高了我还没起床。我浑身无力,发着高烧。母亲在小声埋怨父亲,父亲也没再发脾气,而是迅速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小嘴医生王金铎来了。王金铎年轻的时候,被日本人打了耳光子,把嘴打坏了,嘴的上下颌发生粘连,长在了一起,说话、吃饭都不能完全张开。说话声音很小,像蚊子叫。吃饭只能吃面条,而且要一根一根地向里续。别人一顿饭十几分钟就吃完了,他吃一个小时还吃不饱。他医术不错,人品也好,一直是我们村卫生室主治医生。

王小嘴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咕哝着说:发烧怪厉害,得赶紧打针。

从那天开始一直到秋收,我每天都要打青霉素吃阿司匹林。青霉素都是药面,打针前要融到蒸馏水里。这种针打到屁股上,不是一般的疼。打一次针,就如同上了一次刑。可也没办法,只好捏着鼻子受。回家还要吃阿司匹林,药片大,奇苦,一不小心卡在喉咙里,那又苦又涩的味道会填满整个口腔,几天都不能消散。

秋收开始后,家里人都忙了,父亲对我的态度也不那么凶了。在家躺了那么长时间,也想出去逛逛,于是对母亲说:我跟着你下地吧。

母亲看着我皮包骨头的样子,担心地说:你能行吗?

父亲在一边说:出去逛逛也许能吃饭。

到了收秋的后期,每天早上都要早起。那时候大人们已经不大睡觉了。一般白天刨地瓜,晚上回家吃饭稍事休息,就要回到地里分到各家各户。分地瓜时所有人都要到场。为了公平,除了会计,分不完是谁也不知道谁的在哪里的。一般分工是这样的,队长领着人在前面组织人把地瓜堆成堆,保管看称,组织着把地瓜按照会计说的数称好。会计在最后,自己提着一只马灯蹲在一边,拿出账本来,序号是他随意排的。他按照序号里家庭人口和工分情况,计算出每家人应得的地瓜总斤数。他喊一个数,出纳就会称一个数的地瓜,再喊一个数,出纳再称。会计总把白纸撕成烟纸大小的纸条,写上社员的名字和对应的数字,用地瓜或土块压在相应的地瓜堆上。有人想趁方便的时候偷看是谁的,但由于天黑,往往是徒劳,因此,也不会有人那么好奇。直到天快亮了,地瓜也分完了,那些上过学的人就会一堆一堆地找纸条,看见谁的名字,就会大喊一声。

每天早上我都跟着母亲去地里。尽管要早起,但能在旷野里自由驰骋,还是很惬意的,我乐此不疲。何况有时我还能帮帮忙。那时社员识字的人少,分好的地瓜上都贴着名字,可不识字就难以区分。小队会计还要干自己的活,除非条被风吹走了,一般不会给你操心。这个时候,我就起作用了。一到天亮,我就到处去跑着看地瓜堆上的名字。老头老太太也会跟在我的身后,督促着说:快,看看哪堆是我们家的?

这样跟了几天,我的身体渐渐好了,不但不用打针吃药,还能帮着父亲母亲干活。

12

地瓜分了要切开晾晒。父母亲要跟着生产队干活,切地瓜只能趁一早一晚或中午休息的时间。

我是闲人,父母干活的时候,我就把地瓜上的毛毛根根摘干净,再把地瓜上残留的土块擦掉,父母亲来切地瓜的时候就省事多了。父母切完地瓜就去干活了,我再负责把地瓜干摆好。我能干活了,父亲当然高兴。他这人别的人不喜欢,就喜欢干活的人。一听说谁家的孩子干了什么活,他总是羡慕得两眼放光。我们村有个青年,舌头短,说话不清楚,但说话声音很大,人送外号大喇叭。大喇叭说话说不清楚,但干活是把好手。很小的时候,刨牛草总是刨得最多。十五六岁就在生产队挣整个劳力的工分了。父亲每次看到我瘦瘦弱弱的样子总说:你到什么时候能像大喇叭似的那么能干啊。像你这个样子,恐怕连家口都找不到呢。

那时候的人都喜欢能干活的,找对象也是如此。就因为大喇叭能干是出了名的,十五岁就定亲了,对象还是我们村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

父亲老是嫌我干活不行,为了证明自己,父母不在的时候,我也学着切地瓜。

切地瓜看上去是很容易的活,实际不然。特别是早上,露水还趴在地瓜上没起床,拿在手里,有滑溜溜的感觉。地瓜表面油滑,切地瓜时手抓不牢就要打滚。我没有经验,刚切了两块地瓜就把大拇指切开了。刚切开的拇指是白色的,可接着就被鲜血染红了。很快,血像春天的小溪一样从伤口向下流。我用力捏着伤口,可无济于事。伤口逐渐疼痛起来。

附近有个还未上学的孩子看见了,跑着告诉了父亲。父亲看了看,并没有说安慰话,而是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说:你到底能干什么?

说完,从包着饭的包袱上撕下一块布给我包上了。

鲜血很快把布湿透了,我也疼得浑身冒汗。父亲并没问什么,而是转身回去干活挣工分去了。在父亲眼里,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儿子的伤情和命根一样的工分比较起来,还是后者重要。

我呆了一会,血还在流,我便用左手用力攥着伤指,向村卫生室走去。

我来到卫生室的时候,血基本不流了。王小嘴给我消了毒重新包扎上,我回家又躺在了床上。

也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我在床上躺了几天,才能下床。父母都不在家,姐姐在林场干活,弟弟、妹妹也都跟着去地里了,我自己在家实在无聊,就背着草筐,拿着小镢头出去游逛。游逛了一会,感觉无聊,也有些害怕,因为那时河沟边上都有参差不齐的杂树,河沟里还有脉脉的流水,杂树行里经常有蛇虫出没,河沟里也会有癞蛤蟆、麻黄游弋,而这些东西往往不经意间,就把你吓个半死。我不想独遛了,决定去找父母。

问了几个人,知道我们小队的人都在八角琉璃井东边地里刨地瓜,我就奔那里去。

13

我背着草筐松松垮垮地走在寂静的乡村路上,像一条病鱼张着嘴晃荡在死水汪塘里。秋天的太阳照在脸上,那明亮的光线像一根根针刺得我眼生疼。我走了一会,就转到杨树子阴凉的石渠上歇凉。刚坐下,玉文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了,猛丁喊了声:大叔。

我正望着远处自由飞舞着的喜鹊沉思,被玉文的话吓了一跳。我瞪了他一眼,又笑了笑问:你不上学跑这里干什么?

俺也不想上了。玉文说,老师不好好教,学生整天打架。

你别是也作了事让老师开除了吧?

没有,玉文笑着说,我是偷着出来的,反正老师也不管。接着,又神神秘秘地把嘴附在我耳朵上说:我是偷着出来听说书的,想回去上学了再回去就是。

一听有说书的,我精神头来了,我非常喜欢看书,可就是没钱买,同学家里也没有。如果有说书的,我还是很乐意去听的。我赶上冶集的时候,经常去说书摊那里听书。不过,说书人都是挣钱的,我没钱给他,有时听一段就得走。现在有免费的书可听,我当然乐意了。于是急不可耐地问:谁会说书?

陈文集。

一听名字我不熟悉,就问:哪里的?

就是咱村一队的,就在前面看林子的那个老头。

玉文说完,我像皮球一样泄气了。那个老头我认识,原来他就是陈文集。他黑黑瘦瘦的,倒是很和气。割草的时候,去那里要过水喝。他的小屋旁边有个股泉水,夏天天热,我们总去那里喝水,泉水非常甘冽、清凉。

玉文见我满脸的不屑,又说:你不知道,大叔,陈文集很厉害的。他以前是上海国民党一个副司令员的小车司机。他很早就有收音机,不出车的时候,自己坐在小车里听书,时间长了,他会好几部书呢。老婆都是上海人。

我有些心动了,但又想到一个问题,于是问:别是国民党特务吧?

不是。玉文说,他是被国民党开除的。有一次他的车借给另一个司机了,没想到首长要出发,就让他开了另一辆车去送。谁想到那是一辆破车,到半路上,刹车失灵,在一下坡路上掉沟里去了。首长差点摔死,他也受了重伤。那个首长伤好了以后,非要枪毙他不可。多亏他给司令员开过车,就去求情,司令员念旧情,免了他的死刑,开除他回了老家。他连夜带着老婆回来了。也多亏回来了,不然留在上海,让解放军打不死也都去台湾了。

没想到看似平常的陈文集还有这么辉煌的过去?我站起身跟着玉文去了。

14

在路上,玉文提醒我说:大叔,陈文集很古怪啊,外人去他不高兴。你到那里别说话,听我的。

我点了点头。

陈文集看管的树林子不是很大,也就几十亩地光景。可里面的树每年能出产数量不菲的烧柴,专门供应大队办公室用。这里一般人不能来,特别是拾柴禾的,更不能来。我们去的时候,陈文集正在撅着屁股烧开水,听见身后有响声,他并没有转身,而是更深地低下头,从胯下看了看。见是两个孩子,粗声粗气地说:谁让你们来的?这里是随便能来的吗?

是我,大爷。玉文笑着说。

陈文集直起腰来,转过身看见是玉文,又看了看我,用拿着锅盖的手指了指问:你怎么带着外人来了?

这是我大叔。玉文说,就是葛长顺老爷的大儿。

看来父亲的威望起了作用,陈文集脸色立即变了,和蔼可亲地说:是吗,哎呀,长得怪俊啊,怎那么瘦呢。

光生赖。玉文说。生赖是土语,生病的意思。

玉文说明了来意,陈文集欣然答应了。于是,他一边喝茶,一边给我们说了一段《薛里征西》。说得跌宕起伏、声情并茂,我有些痴迷。陈文集似乎遇到了知音,在以后的几天里,玉文去上学了,我天天去找他。他也不厌其烦地给我一个人说书。可是一部书没听完,陈文集就不见了,我去看管房两次,都是铁将军把门。我想他可能回家切瓜干去了,也就不再去了。

15

一天晚上,母亲对父亲说:听说快放圈子了。

父亲说:放也白放,地里像炒菜一样不知翻找几百遍了,哪还有落下的了。

母亲又说:文峰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带着他去湖里,说不上一天也能刨出点地瓜和花生什么的。反正比在家闲着强啊。

嗯,明天你带着他吧。

自从我开始生病,到后来在家疗伤,就没再去和四叔通腿,和姐姐、妹妹、弟弟挤在西堂屋的两张小床上。姐姐和妹妹在一张大床上,我和弟弟在一张小床上。父亲母亲的对话,我听清楚了,我很高兴,这些天没书听,一人的生活实在不好过。第二天一早天不亮,我就跟着母亲下地了。弟弟和妹妹在家,妹妹已经能看弟弟了。

跟着母亲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了古城岭下的一块地瓜地里。父母亲干活,我就去西毕城的一块地瓜地里复收。我们村还没放圈子,地里是不能复收的。但西毕城的飞地不要紧,一来是外村的地;二来,即使西毕城看湖的发现了,我一个小孩子,也不会过问。其实,问也好不问也好,在那里也是白忙乎,因为地里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了。

转了半天没有收获,我像一只饥饿的鹰似的瞪着白亮的眼望着空旷旷的天空。孩子们都爱幻想,我也是如此,我老想着老天能掉下馅饼来。可看了半天,老天仍然像无情的地主,对我这个可怜巴巴的穷人连一滴眼泪都没落下,我的脖子却酸疼得已举不动并没多少重量的头颅。

我于是低下了头。看到刚刚被我翻腾的像鸡挠过的土地,又想好事了。这个好事只是个传说,但传说对于孩子来说就是事实。有人曾说过,有些耍小怪的人(既爱赚小便宜的人),在秋收时,趁别人不注意,把小队的地瓜和花生挖一个大坑埋起来,等秋收结束后,放圈子了,再悄悄挖出来。只是做这事时一般在夜间,时间长了就忘记了填埋地点,秋雨过后,花生或地瓜就会发芽,就会有个地方突然间长出一簇绿油油的幼苗来。人们都希望遇到这样的好事,我也在想。但遇到这样好事的人却少之又少。因为耍小怪的人毕竟太少,而能有这种机会的人,除了队长就是晚上看铺的人,可这两种人的思想又特别是让人能信服的,一般不会犯这种低级而又冒险的错误。

这种传说,后来有人证实,不是人在捣鬼,是老鼠在作怪。老鼠一般趁野外粮食遍地的时候,总不择手段地大肆囤积,可这些老鼠往往又是黄鼠狼喜欢的食物,老鼠被黄鼠狼吃了,老鼠囤积的粮食就留在那里,雨水浸渍后会以嫩芽的方式拱出地面。但我还是常常幻想奇迹出现。

看完了天,又像鳖瞅蛋似的瞅地。可事实证明,瞅天瞅地是瞅不出什么东西来的,一直到了中午,我的草筐里除了几根地瓜根,一块像样的地瓜都没有。我有些泄气,提着小镢头慢慢往回走,去找母亲。因为中午吃饭的时候,小队会有人送茶水,而秋收时活重,小队里又有刚收获的稻谷,茶水里就有了内容。有时还送很粘稠的大米饭。有个顺口溜:大米饭,竖起勺,不干活的捞不着。我不干活,但能捞着,因为其他孩子都上学去了,就我一个在场,即使我不主动去吃,队长或社员也会以同情弱者的姿态说:来,文峰,盛碗米饭吃吧。

我有时还装作矜持,就会有人拿起我的饭碗去盛一碗,重重地放在我眼前说:吃,随你怎么吃,一个孩子能吃多少?

16

我正边走边想大米饭的事,这时,一只兔子向我飞奔过来了。都说兔子爱走老路一点不错,尽管我一个高高大大的人站在兔子的路上,兔子好像没有掉头或拐弯的意思,照样直奔过来,我吓得倒退了几步。长银叔过来了,夺下我手中的小镢头,猛地扔了出去,野兔应声倒地。长银叔提着兔子走了,我去找我的小镢头。

放工回家的路上,我和母亲一边走一边说兔子的事,还抱怨长银叔即使不分点兔子肉给我,起码把小镢头给我找回来,即使不去找小镢头,起码说句好听的话。

走到村东头,发现一块地瓜地里有十几个人在复收。母亲说:放圈子了,咱们来晚了。

母亲说着来晚了,还是快步迈了进去,举起镢头就刨。我也跑了进去,杨起小镢头。可我的镢头还没落地,就发现远处的十几个人像一群受惊扰的蜜蜂,哄地一声跑走了。我愣了一下,接着有人夺过了我的小镢头,提起我的草筐就走。我一看是李成的哥哥李玉。李玉当兵刚回来,是村里的安全员。安全员管看青,遇到偷着复收的社员他也管。

母亲过来讲情说:我们以为放圈子了呢,刚进来,一块地瓜没捡到,我们走就是了,别拿我们的家什了。

你的也跑不了,连你的也没收。李玉霸道地说着,把母亲的草筐也夺去了。

我有些恼火,气呼呼地问:那么多人凭什么只拿我们的?你也太不讲理了吧。

李玉又霸道地说:那么多人都不拿,就单拿你们的,怎么了?

李玉瞪着一双鬼鬼祟祟的小眼睛说完,仰着大奔头,迈着小短腿,像潘长江装的鬼子,趾高气扬地拿着我们的草筐走了。

17

李玉是李成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们的父亲叫李酸屎。一听名字就知道性格。李酸屎长得很丑。人们形容他是:豁嘴斜眼,粗腿大蛋。嘴是兔唇,虽然动过手术,但疤痕明显,说话也不清晰。两眼都是斜眼,你和他正面说话,他的眼都看着别处。不知道的人以为他分心,实际上他是斜眼。右腿得过病,比左腿粗几乎一倍。有疝气,走路时裤裆里总像有只皮球在动。可就是这样的人却找了两车另一驴的老婆。两车推四个,一头驴驮一个,一共是五个媳妇。当然有些是建国前找的。那时他家有染坊,每天他都要下乡收白布送染好的花布。就在他走村串巷的时候,同居了四个女人,还都生了孩子。解放后,有三个老婆知道了他的情况,和孩子单过不和他来往了。只有李玉的母亲,一个又矮又瘦的女人还跟着他。可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李玉母亲饿死了。后来,有个门扇一样的女人跟婆家闹别扭跑出来了,又让李酸屎收留了,还生了李成。

因为和李成闹仗,我被学校开除了。今天李玉又故意找茬,我心中的仇恨像山火一样愈燃愈烈。看着李玉远去的身影,我突然间像一只恶狼似的窜了出去,等追上李玉后,顺手拿起一块土坷垃说:请你放下我的家什,否则我砸死你。

李玉根本没把我的话当回事,哼了一声继续走。

看到李玉那盛气凌人的嘴脸,想着李成趾高气昂的做派,我的脑子开始燃烧了,手中的土坷垃也不知怎么就飞了出去。接着,第二块跟着飞去了。等到第三块土坷垃飞过去,正巧砸在李玉的太阳穴上,李玉像一条鱼似的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接着像一根木头似的躺在那里不动弹了。母亲和附近的村民吓坏了,赶紧过去急救。我上去拿起草筐和镢头,英雄似的挺着胸脯回家了。

18

在家门口等了一会,母亲还没回来。邻居家嫂子过来了,说:你下手太重了,恐怕李玉活不过来了。

一听李玉要死了,我身上的冷汗下来了。我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道理,于是把草筐放进院里,出来大门往北跑,那是去姥姥家的方向。她那里有山,一但公安局的去抓我,我就去山上躲着。邻居大嫂堵住了我的去路,问:作了事要跑嘛?

不管你的事。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嫂瞪着眼说。

就在我挣扎着要跑的时候,母亲回来了,远远地就喊:你又干什么?

他想跑。邻居大嫂说。

母亲已经到了眼前,一手拉住我的胳膊说:李玉没死,赶紧回家吧。

接着,父亲回来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你也太狠了吧。看把人家打的,吐了一地。真打死了,你还能活?又对母亲说:快,挖一垸子小米,放上十个鸡蛋,我得去人家家里看看。

不去,谁让他欺负人来。我像英雄一样挺着胸脯说。

父亲又瞪了我一眼。

母亲挖好小米,放好鸡蛋,把垸子递给父亲。父亲起身要走,我拉着垸子说:不去,一人作事一人挡,让他们找我,没你们的事。

父亲把我推了个趔趄,挎起垸子出了屋门。我爬起来,追了出去,在大门口,拉着父亲的胳膊不放。父亲气坏了,巴掌像铁笊篱似的拍在我脸上,只几下,我就被拍得晕乎乎地倒在地上。等我清醒过来,父亲已经不见踪影了。我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伤心,坐在大门外痛哭起来。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哭,一直哭,天黑了,母亲、姐姐、妹妹和弟弟多次来拉我,我也不走,还在哭。开始大声哭,后来没力气了,嘤嘤地哭,最后嗓子哭哑了,就在那里哼哼。后来,四叔知道了,心疼我,把我背回了他家。我什么没吃就在四叔那里睡着了。

19

父亲去李玉家,东西留下了,可仇恨也积攒下了。过了几天,李玉喊着头疼,让父亲带着去镇医院检查。父亲是队长,队里的事多抽不开身,只好让二叔用小胶车推着去了。

镇医院检查没问题,可过了几天,李玉又要去县医院看病。

父亲兄弟几个只有五叔识字,这去县城的任务只好由五叔执行了。可去县医院检查的结果,还是没什么问题。

当然,这期间的药费、路费、食宿费以及李玉的误工费,都得我们家出。李玉乐得自在,不干活还能有人给工分,还有人送补品,他一躺就是俩月。村干部、亲戚朋友、邻居,凡是能说上话的,都去做工作,可李玉就是不起床,就说头疼。可无论哪里疼,医生都能诊断,就是头疼不好办。

最后还是多亏了我们的斜对门邻居,他们和李玉家是亲戚,他们去李玉家发了一通火,说:有病治病,没病别装病,哪有靠赖人活着的?

李玉听了后有些羞愧,就给我父亲说,病基本好了,以后不用来看了。于是,村干部出面,父亲一次性补偿李玉一定数额的资金和粮食,这事就算了了。

不过,人装病赖人不是什么好事。李玉在家装病躺了俩月,还真躺出病来了。原因是整天在家里躺着,身体越来越虚弱。又加上那时农村家里卫生条件差,不久,李玉就染上了出血热病,差点真的死了。许多同情我们的人都说,李玉没病装病,早晚要得大病,这不就得了。

父亲对于李玉得病,并没有多么高兴,而是对我的管制越来越严了。

20

一切似乎都过去了,终于告别了整天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们家也向和谐、稳定的生活逐步迈进,可有一天,公安局来人了,把我和父亲一起抓了去。

家里人都以为是李玉报了案,去他家求情。说如果因为嫌赔偿的事不满意可以商量,没必要抓人啊。李玉一脸茫然,说没报案啊。还说得了出血热刚刚出院,哪里也没去。

那是什么事呢?

家里人在纳闷,我和父亲也在纳闷。李玉的事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怎么又翻出来了呢?我不由对李成、李玉两兄弟越加仇恨了。我心里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把李成、李玉全杀掉。

一到镇派出所,情况就变了。那时派出所只有老李一个人,又办案又办户口,而抓我们的看来是上级来的,我们一个不认识。老李和父亲是铁哥们,经常和父亲开玩笑。可今天老李见了我们却装作没看见而匆匆走开了。父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看到老李的态度,又把到嘴头的话像一口浓痰似的皱着眉头咽到了肚子里。我也知道,我们今天的事不是小事了,已经紧张得颤抖的身体哆嗦了起来,几乎不能站立。

我和父亲被单独分开,父亲被带进了一间小屋,我被带进了两间大屋。这两间屋原来是红卫兵的审讯室,墙上挂着各种刑罚使用方法的张贴画。一眼就看到“提猪头、浇葫芦”两种刑罚。提猪头就是用绳子拴在头发上把人向梁头上拽,浇葫芦就是把人绑在板凳上用铁棍撬开嘴巴向嘴里倒辣椒水。里面放着老虎凳、烙铁,墙上挂着皮鞭。房间光线很暗,就像洗照片的暗室。看到这些奇离古怪的东西,就像进了阎王殿似的头皮乱炸,腿脚瘫软,身体像夏天里进了冷库,热汗登时变成了冷汗。

不过,县里来人还算客气,一个长得怪模怪样的大胡子男警官似笑非笑地问:陈文集是怎么死的?

一听这话,我懵了。怎么,陈文集死了?

大胡子警官见我愣怔怔地不说话,嘴角动了动,似乎是在冷笑。接着说:是你爹干的还是你和别人干的?

我越不明白了,吓得浑身筛糠,一句话说不出来。

另一个高个子白脸警官一直不笑,看了看我,对大胡子说:吓坏了,看那样子肯定这小子知情。先不问了,问问他爹再说吧。

21

我爹在另一件屋里好像动静很大。开始是父亲,大声呵斥着:你们想干嘛?

父亲历来说话声音很大,拿母亲的话说,不小点声说,屋顶都被顶跑了。

可父亲渐渐没有了声音,还传来了唉吆唉吆的呻吟声,似乎有人打他了。

过了一会,我也许是听到他们打父亲了,也许是骨子里不怕死的英雄气上来了,反正不知怎么回事,突然不害怕了,忽地站起来说:陈文集怎么了?我去找他,他不在家。

那两人一听来精神了,白脸问:你是什么时候见的他?

我于是把听书的过程说了说。两个人半信半疑地互相看了看,又问:从那你就没见他?

没有。我坚定地说。

两个人看见我不像说谎的样子,互相交换了一下颜色,出去了。

父亲房间里的声音也没有了。

22

晚上,有个老人进来了,拿来一个馒头、一碗白开水和一床被子说:吃了饭在这里凑合一宿吧。

我呆呆地看了看他,他也怜惜地看了看我,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二叔、三叔、四叔和五叔都来了,玉文也来了。我被叫到另一间屋子里,几个叔叔和玉文都心事重重地站在院子里。接着,我看见玉文和几个叔叔依次被叫进那两间大屋里,又一个一个出来了。

晚上,我和父亲被带到了镇武装部里,分别住在两间房子里。有个人一直看着我,还和我聊天。父亲那屋里也经常传来嘈杂的声音,一会是父亲发火的声音,一会又是另一个人大声呵斥的声音。

后来才知道,陈文集真的出事了。我那天去找他,小屋锁着门,以为他没在小屋里就走了。实际上他就在小屋里,而且就在小屋里那张小木板床上。只是他不是在睡觉,而是被人五花大绑着放在床上。陈文集闲着没事养了二十多只鸡。鸡长得很肥,被一伙小偷盯上了。可陈文集的鸡窝垒在门口,可门却设在屋里,要想把鸡抓走,必须到房间里去。陈文集黑白昼夜不离他那间小屋,这几个小偷一直无从下手。后来一商量,决定把陈文集控制起来。就在我最后听书的那天晚上,一伙人趁陈文集睡着了,扛开门进去,把陈文集五花大绑起来,把嘴堵上,扔在床上。等所有鸡都被抓进袋子里以后,小偷们并没想着床上还有一个人,而是把屋门锁上急匆匆地逃走了。

陈文集老婆没生育,只养了个女儿。家里平常没什么事,陈文集一般不回家。妻子和女儿呢,每天都要去生产队干活,加上秋天忙,也没人来看陈文集。一直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月,地里庄稼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妻子这才想到,丈夫很长时间没回家拿吃的了。妻子知道丈夫很节俭,经常去地里捡个地瓜、花生什么的自己煮熟当饭吃,省点粮食,可一个月不回家,还是有些奇怪。于是,在一天中午,妻子带着一包煎饼来了。见小屋门锁着,门前好像很长时间没人走过了,就凑到门前向里看了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傻眼了。只见丈夫五花大绑地躺在床上,头变成了一个骷髅。她吓坏了,疯了似的跑进大队部报案。大队书记一听有人命案,怕打草惊蛇,对陈文集妻子说:你先别张扬,我马上去报案。

公安局来人了,他们没进村,直接去了林场。勘察现场,发现现场有几个大人的脚印,但由于风吹日晒,已经看不清楚了。但在小屋旁厕所门口,有几只小孩子的脚印由于陷在松软的粪堆上,还清晰可见。陈文集女儿说:玉文经常过来,可能是他的。

警察悄悄把玉文叫来了,问他见过生人来过这里吗?玉文想都没想说:文峰经常来,我不来了他还来。

公安局的人问大队干部文峰是干什么的。大队干部说,他是个孩子,不过这个孩子可不一般,就是个泼皮,从小打架斗殴不干正事。小学上到四年级就被学校开除了,前些日子把安全员李玉打昏了,李玉在家养了两个多月。

一听我是这样的人,公安局的人立即来了精神,有个干警嘟哝了一句说:哼,这事肯定与他有关。

考虑后又说:肯定不止一个人,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经询问,知道我父亲兄弟五个,谈不上欺男霸女,在村里也不乐意吃亏。还有一条最关键的,就是我父亲送给李玉家四只公鸡,还去大队卖过公鸡,邻居大嫂说我们家并没养公鸡。一说这事干警们更犯思量了:自己没公鸡,偷了公鸡送人,剩下的自己吃或卖钱。这是最朴素的道理。不过,他们并不知道,邻居大嫂一直不喜欢我,甚至有些憎恨。原因很简单,有一次她儿子被我打了,她去我家兴师问罪,被我堵在大门口不敢进门。她不是怕父母,当时父母都不在家。她也不是怕我们家的狗,我们家的狗没在家。她是怕我手中的抓钩。我明确跟她说:你进来吧,进来我就一抓钩刨死你。大嫂似乎知道我能说到做到,就退缩了,但仇恨却积攒下了,她一直在找机会报复。干警们更不知道,那些公鸡是父亲从姥姥家抓来的。姥爷在山上看果园,自己也养了十几只鸡。父亲送八月十五的时候,抓来了六只,四只送给了李玉,一只自家杀吃了,还有一只没舍得吃,卖给大队招待上级领导了。

公安局来人苦苦找不到线索,邻居大嫂一说,他们兴奋了,认定我和父亲有重大嫌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俩抓来了。

不过,事实就是事实,事情不是我们做的,他们怎么审问也没用。屈打成招的现象也有,但不会出现在我和父亲身上。我俩都是不怕死的人,他们无论使用什么计策,不是我们做的我们死也不承认。

到了第四天,村里传来了消息,说抓到偷鸡贼了。就是本村的几个小无赖。其中就有校长的四儿子。

23

自从和我闹仗被他父亲批评了以后,四儿就不再找我麻烦了。可不找我麻烦不等于不关心我的行踪。在学校上学,他专门找人监视我。我被学校开除,不好监视了,他就经常打探我的行踪。我打了李玉,他有些生气。因为李玉是他没结婚的二姐夫。李玉装病赖我们,也有他们家人的主意。赖了一段时间,赖不下去了。他们怕这样下去,村民的口水也能把他们淹死。可想报复我的思想一直在他脑子里像虫子一样黑白昼夜地爬,爬得他心烦气躁。跟踪了我一段时间,发现我平常除了跟大人出门,就是去陈文集那里听书,根本无从下手,只好作罢。

放秋假那天,他发现学校出纳取了一包钱锁进抽屉里就回家了。到了晚上,他约着几个人把门撬开,把抽屉撬开,把钱拿走了。可在分钱的时候,出现了问题。这人私心太重,自己分得多,别人分得少。特别是一个叫妮子的男孩,撬门别锁都是他干的,可分的钱却最少,一生气说出去了。

这是丑事,又都是小孩子,大队把家长叫来,退回赃款,也就完事了。不过,四儿有些憋屈。他分到的钱花了一部分,缺额还是校长垫上的。校长工资不很高,但对于孩子还是很大方。平常都要给孩子些零花钱买零食吃。可通过这次盗窃事件,四儿的零花钱就取消了。他是个大手大脚的孩子,没有钱花看到想买的东西不能买心里不痒痒。从别的学生手里要吧,那时学生都穷,平常根本摸不着钱的边,就是砸死他们也砸不出钱来。于是,四儿又想到了偷。

我去陈文集那里,他也跟着去过,知道陈文集那里有公鸡。没钱花想偷东西卖钱想到了陈文集的鸡。不过,他们真没想让陈文集死。他们绑着他,把鸡装进袋子里,锁上门慌慌张张地走了。他们没想到陈文集自己解不开绳索,他们也没想到近一个月,就没人去看看陈文集。他们没想到,可怜陈文集,因为几只鸡,活活饿死在床上,被蛆虫吃的只剩下一堆骨头。

24

案子破了,四儿和另外两个参与者被绳之以法,我和父亲被放回了家。从出了镇大院,一直到家十几里路,父亲没和我说一句话,只是在出武装部门和进家门的时候,父亲狠狠地瞪了我。

父亲不再喜欢我了,有好吃的不再只想着我了,平常也不跟我说话,对我的要求却越来越严,有时在外被别人欺负了,父亲不去替我报酬,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先给我两耳光子,还大声说:你不惹人家,人家无缘无故地打你?

当时我有些恨父亲,我以为父亲有弟弟了,就不拿我当回事了。现在看来,绝非如此。没有哪个当父母的不疼爱子女的,只是疼爱的方式方法不同罢了,他越来越严厉,是怕我学坏。

但,我就是那么认为的。弟弟是我从小看大的,没事的时候都是我背着弟弟到处去玩。弟弟长得很好看,也很听话,总是趴在我背上一声不吭。有时我和小伙伴玩捡石子游戏,无论时间长短,弟弟都不哭不闹。

自从父亲对我不好以后,我对弟弟的关心也不那么好了。一次领着他去水库洗澡,故意把他丢进深水里呛了几口脏水。还经常走那条有鬼的路,边走还边吓唬他,直吓得他紧紧抱着我的脖子不松手。那条有鬼的路现在看来就是条普通的路,但在那时却是条让人毛骨悚然的路。

那时我们村有两条贯通东西的路。一条是从我们家出来,经过大队,向西走过奶奶家门口,一直到西沟。这一条非常直,而且很宽阔,能走派车等大的车辆。另一条就是鬼路。从我们家出来,经过村办公室,到李子家门口向北,然后从常印堂家门口斜着向西北走。之所以叫鬼路,是有两个地方死过人。

一是五更的爷爷。五更出生在大年三十的夜半,就起名叫五更。他爷爷是地主,文革期间经常游街、批斗。有一年秋后,在东南湖里整大寨田。那一天我也在那里。休息时,有人用棉槐条子糊了一个高帽,让五更爷爷戴着开批斗会。由于高帽小,五更爷爷头大又是光头,戴不住,批斗会迟迟不能开始。

支部书记葛敬传过来了,凶神似的拿起高帽说“我就不信戴不住”,接着用力向五更爷爷头上扣下去。由于用力过猛,高帽没戴上,用来扎制高帽的锋利的棉怀条子把光溜溜的脑袋扎出了几个口子,鲜血登时流了出来。小队长赶紧过来说好话,支部书记走了,批斗会也不开了,社员们赶紧找土坷垃给五更爷爷止血,后又破例让他回家休息。

五更爷爷回到家,越想越感觉面子上过不去,就想示威抗议。他把头上的血用清水洗净,用白布包上,站在大门口喊:我上吊了啊,我上吊了啊。

喊了两声,并没有人答应。倒不是没人听见。那时社员都去整大寨田了,家里基本没人。但还是有人听见了。是斜对门常印选的娘。常印选是光棍,在村卫生室工作,和老母亲相依为命。老母亲年龄大腿脚不好,一般不出门。五更爷爷出来喊的时候,她听见了,还自言自语:这个死老头子又发什么神经?

常印选回家的时候,她跟儿子说了。儿子也感觉可笑,没当回事,可到了下午,社员都放工回家了,五更家传来了哭声。原来,五更爷爷见没人理他,很是伤心,在家哭了一阵,真的上吊自杀了。五更也有是冤死的,据说阴魂不散,经常在胡同口游荡。很多人都听到过他的哭喊声。

拐过常印堂的家就是五更家,那一段胡同弯弯曲曲又异常窄狭,阳光从来照不到那里,五更爷爷死了以后,走过那里,就感觉阴森森的。

25

还有一处有鬼的地方,是五更家不远处十二的家后。十二是个男孩的小名,因为长了十二根脚趾头、十二根手指头,父母给他起名叫十二。闹鬼与十二无关与他爷爷王德三有关。王德三从小嗜酒如命,一天不吃饭不喝水能过,不喝酒就不能过。年轻时,他找了个相好的。他门前不远处有盘石碾,相好的来轧碾,他不让相好的轧,让妻子去轧,他和相好的在家里喝酒聊天。妻子不去就要挨揍。妻子受不了窝囊气,边轧碾边哭。晚上,趁人不注意,在屋后树上吊死了。

妻子死了,相好的也不来了,王德三只好借酒浇愁。可那时都穷,谁有闲钱让他喝酒呢?耐不住了,就去粮缸里挖小麦换酒喝。儿媳妇发现粮缸不对头,就做了记号,把粮缸用手拍平。王德三偷挖小麦怕被儿媳妇发现了,挖完小麦再把粮缸整理好。不过,这样就不敢明睁大眼喝酒了,就夜里起来偷着在灶房里喝。有一次儿媳妇起夜,发现灶房里有火光,过来看,发现是公公,就问在干什么。王德三连忙把酒壶藏在身后说:我手上开了个口子,疼得我睡不着,过来用火烤烤。事后王德三还跟别人说:儿媳妇再怪,不如王德三一半。一句话就打发了。可尽管这样,王德三喝酒也不敢在家里喝了,就偷着在妻子上吊的树下边一块大石头上坐着喝。

王德三经常深更半夜在那里出现,有人就说那里有鬼。当然,对这两个有鬼的地方,大人们是不在乎的,可小孩子们却当真,很少有小孩子从那里走。那棵树越长越大,但谁也不敢动。吊死过人是其次,关键是王德三喜欢在树下喝酒。王德三活了103岁,最后那棵树做成棺材随着王德三走了。

26

父亲对我不好,对弟弟好,我就把仇恨加在弟弟身上。打他是下不了手的,弟弟长得实在太懂事太可爱了。唯一的方法不带着弟弟出去玩。可弟弟喜欢恋在我背上,跟着我到处去,一但不带他了,他就哭。父亲就恶狠狠地呵斥我:别光顾着自己瞎窜,背着你弟弟。

没办法,我出去玩只好背着弟弟。但为了解除累赘,出去玩时,我故意背着他从鬼路那里走,边走还边说这里有鬼那里有鬼,直吓得弟弟两手抱着我的脖子,小眼像陀螺似的突突乱转。秋后,那棵树上会出产许许多多的吊死鬼。远远望去,那些黑黢黢的吊死鬼密密麻麻地吊在树枝上,在秋风中慢慢摇晃,很是瘆人。我于是故意指给弟弟看:快看,那些吊死鬼都是人变的,做了坏事被吊在那里受罪。弟弟有时吓得眼泪汪汪的。我因此暗自高兴,心想这回不再哭着喊着让我背着出来玩了吧。

不过,弟弟好像很好忘事,我无论怎么吓唬他,每天还是喜欢让我背着出去玩。

只是时间不长,父亲就不再让我干看孩子这么轻松的活计了,更不让我游手好闲、东游西逛,开始让我劳动。

先是种了几畦芹菜和芫荽让我浇水。芹菜和芫荽每天都要浇水,无论刮风下雨。晴天浇水为了生长,雨天浇水为了换水。雨水浸泡过的菜根容易腐烂,必须用井水把雨水冲走。父亲故意把菜畦一头弄高,浇菜的时候,从地势低的一头向地势高的一头流。遇到干天,一畦菜要用一百多桶水。水要从井里提,工具就是一根木棍上拴上铁桶,用两手向上提。几畦菜浇完,人就像脱了水似的,坐在地上就不想起来。

要说我的命苦还真是苦,到什么时候都苦。我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去浇水,终于把菜浇大了,却出了状况。

那天早上,父亲天不亮又把我喊起来了,对我说:你赶紧去浇水,一会我要去拔菜。这阵子芫荽成香汤了,四块钱一斤,得赶紧卖了。

我一听高兴了,卖了菜就轻松了,再也不用早起受累了。可当我兴高采烈地来到菜园,一大畦芫荽被拔光了,只剩下几棵没长大的小苗在那里孤零零地立着。父亲随后赶到了,我们赶紧分头去找。有人说看到红兵用自行车驮着一大筐芫荽走了。我们都知道红兵从小就不正干,打架斗殴、偷偷摸摸什么都干。我们追到他家里,没想到红兵刚刚卖完芫荽回家。他父亲怕我们揍他,把他锁在房间里硬说不在家。在我们的逼迫下,红兵父亲答应给我们赔偿损失,当然只是口头协议,并没有兑现。父亲碍于面子答应了。我气不消,一定要教训教训这个贼。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偷我们家的东西。弟弟那时也能透风报信了,我让弟弟观察红兵的行动轨迹,我再根据弟弟提供的线索在某个地方等红兵。堵了几次没堵到,被红兵发现了。红兵自知罪孽深重,知道我们不会善罢甘休,就跟着别人去东北打工去了。

27

不种菜了,父亲没让我闲着,又让我推土脱坯。我毕竟才十几岁,一次只能推很少的一点。土推够一定数量,父亲再让我去汪塘里挑水浸渍,晚上父母放工回家,母亲做饭,我和父亲和泥脱坯。

土坯干了,我再一块一块搬进家里,一层层摞起来备用。从早忙到晚,浑身像抽去骨架的蛤蟆,趴在床上就睡着了。

最让我难受的是赶集卖大米。小的时候爱赶集,赶集凑热闹的同时,父亲还给买丸子汤吃。丸子只是些萝卜丸子,汤就是清水里放了油、葱花、花椒面、辣椒面、盐。为了省柴禾,让人看上去锅老是开着的,老板总在锅底扣上一只瓷碗,水不开也看着像开了似的冒泡。可就是这样的丸子汤,却是那时我向往的美味。

美味归美味,如果是担着东西去,美味也就无味了。还不到十三周岁,父亲就让我担着大米去地方街赶集。地方离我们家十六里路,我们都是天刚亮就要走。父亲担一百斤,我担十六斤。十六斤按理说不是多重,可我毕竟没担过东西啊,走不三里路,肩膀上就像着了火。

父亲走得快,一会就到了。父亲先出摊,等卖完了大米,到集市头上等我。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十六里路能走六个小时。等我赶到,集市上的人都陆续往回赶了。父亲接过我的担子,赶紧找个地方再出摊。卖完米,差不多下午两点钟了,父亲买一碗丸子汤,让我就着吃一个煎饼,我们接着往回赶。父亲从不带饭,也不在集市上买吃的,他怕花钱。每次我喝丸子汤的时候,总留下几个丸子和一碗汤给父亲。父亲有时说:你都吃了吧,吃了好赶路。有时也象征性地吃一两个丸子,把汤喝光。对于喝丸子汤,我心存感激,父亲舍不得吃却舍得给我吃,但对父亲让我干那么重的活,我心里总是抱怨,有时还有仇恨在里面。现在想来,父亲这样做,也许是对我好。就像一种鸟,到了一定时候,父母会督促它们从悬崖上飞下去。有些飞到了海里,长成了大鸟,有些跌落在草地上、岩石上,成了狐狸的美餐,但无论前面是什么,父母都要鼓励雏鸟飞出去。父亲从小对我那样,也许是想让我早一天飞出去,长成翱翔天地的大鸟吧。

不过那时候不理解,心里时刻想着离开父亲。可上哪里去呢?于是想到了上学。在学校里,是多么地无拘无束和自由快乐啊。可我是被开除的,怎么有脸回去呢?我想到了四叔。四叔是个善良的人,对我一直特别关心。不如让他向父亲求个情,让我再回学校。

刚一过年,我就对四叔说:俺爹也不让我上学,整天让我干活。

四叔一直笑眯眯的,看了看我问:你还上学?

我抑郁地说:谁不想上?你看俺爹那样,他让上吗?

28

这事四叔和五叔说了。五叔是父辈唯一识字的人,父亲用着五叔的地方很多,对于五叔,父亲一直很关心和很尊重,他说的话,父亲一般都能采纳。每年我们家都要让五叔来喝一次酒。当然,让五叔喝酒,并不是特意宴请他或有求与他。是每年我们都要买一瓶高粱大曲酒放在那里,通常是用一根红绳拴着酒瓶脖子,挂在屋门后的墙上。来了客人,就取下来喝。可每年我们家来客人少,即使来得多,客人也并不会把酒都喝光,都是意思意思就算了。每年过了春节,我们家总会有一两或二两剩酒,这时候,父亲总对母亲说:你炒两个菜。然后对我说:把你五叔喊来,把剩酒喝了。

今年让五叔喝酒的时候,五叔对父亲说:哥,文峰这么小你打谱就让他在家里了吗?

父亲看了看我,当然父亲的看,我一直认为是瞪。

他这样的不在家里还能去哪?父亲无奈地说。

你应该让他去上学。

哼,上学让他去作事啊。

不上学更作事。

父亲在沉思。他似乎想到了李玉,或许也想到了陈文集。这两个人没让他少受罪。

我看还是让他上学。学不着多少东西,有老师看着,也少出事。你不能把他整天拴在裤腰带上吧。

父亲又看了我一眼,不过更像是瞪了。

那你给问问校长吧,看人家要不要。

五叔没再说什么。临走,又对父亲说:现在是张顺来当校长,比以前强多了。

就这样,过了正月初十六,我又背着书包上学了。虽然中间空了半年多,但我还是在原来的班级,接着上四年级。

29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我经历了那么多事,显然懂事多了。虽然我四年级上半年的课没上,由于我努力,几个好朋友给我补课,我的学习成绩很快就上去了。到了五年级上学期,我的学习成绩已经名列前茅了,还当上了班里的学习委员。可因为一句话,差点又被开除。

那时候好像有个阿尔巴尼亚的电影,里面有个霍查同志。我随口说了一句:霍查,豁了一碗茶。豁茶,我们土语就是泼茶水的意思。

这本是玩笑话,可在那时候就不行了,如果上纲上线,就能和反动扯上关系。但如果没人听见,也就罢了。如果让别人听见了,没人举报,也许哈哈一笑就过去了。偏偏事儿就那么巧,居然仍人听见了,还是让那个我的死对头四儿听见了。

四儿一伙把陈文集害死了,但参与作案的四个孩子都不到十二岁。老校长有个学生是造反派头子,当了县革委会副主任分管政法。老校长找到他,他安排人把四儿一伙无罪释放了。老校长还算人道,拿着一百元钱去了陈文集家,算是补偿。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四儿又回到学校。虽然表面上老实了很多,但对我的仇恨就像暴晒在阳光下的干柴似的,一点就着。他听到我说的话,以为报仇雪恨的时机来到了,一定要把我很很地整治一顿,出一出埋在他心头的恶气。四儿没给老师说,也没给校长说,而是直接给大队书记说了。大队书记是个酒鬼,那天正晕乎乎地到处晃悠找点谁的事呢。一听四儿的话马上恼了,晃悠着身子说:那还了得,这是反革命啊。快,带我去找校长,我要亲自看看这个葛文峰是谁。

四儿一听村书记要动真格的,高兴了,领着书记去找校长,还拍着胸脯作证。

我刚由一个调皮鬼变成了学习委员,校长、老师们都很高兴,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实在让他们揪心。但在开除不开除问题上他们犹豫了。要搁在以前,开除就开除了,可现在又舍不得了。但舍不得也不行啊,书记在跟前,四儿还义愤填膺,真让他捅上面去,别说捅到镇里,就是捅到管理区,麻烦就大了。新校长和班主任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把我开除。四儿还要求开大会批斗,新校长没同意。

我回到家被父亲又是一顿批,还挨了一巴掌,我又坐在大门外洋槐树底下哭了几个小时。后来洋槐树越来越歪,都影响到走路了。邻居都说让我哭歪的,我也不辩解,反正在那树底下掉的眼泪,装满两铁桶没问题。

学不能上了,有人操持着找对象。母亲还真去相了,回来给父亲说:大一岁,也不上学了,干干巴巴的。我去的时候正在烙煎饼,活道不怎么样,烙的煎饼不成个。

十二三岁的小孩你能让她干到什么样?

你同意了?咱同意她那里没意见。

我正在门外搬土坯,听见了父母的对话,像一头疯狗似的跑进堂屋说:不要,就是不要。

父亲看了看我,没说话。母亲看了看父亲,也没说话。我站了一会,他们都什么话不说,也就出去了。

我不是不想找对象,也不是不懂。自从六七岁时的那次性教育,对于男女之事也有些朦朦胧胧了。我不想让父母操心是有原因的,因为那时我心里已经有一个女孩了。

30

女孩住在邻村,他们家的菜园和我们家的菜园隔河相望。

有一天我去地里拔菜,拔完菜又去小河边清洗。偶一抬头,却见一玉一样白的女孩穿着短裤、短褂在小河中央的沙地上洗菜。那里是我们村三条河沟在这里交汇而形成的沙洲。沙洲平整而光滑,金子一样黄橙橙的沙粒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而她蹲在那里,就像一块和田白玉镶嵌在金子上,更显得高贵、典雅、超凡脱俗。我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正巧,她也露着银子一样的贝齿,忽闪着猫一样的眼在向我微笑。我羞愧地低下头,但心里却在蹦蹦跳。当我再次抬起头看她的时候,她还是向我微笑。我又低下了头,女孩却说话了:你是万泉的?

是啊。我对她的明知故问有些鄙夷,但害羞的情绪好了很多。

叫什么名字?

我又看了看她,迟疑了一下说:葛文峰。

哦。我叫艾梅,我是艾家庄。

我又有些鄙夷,总觉着女孩傻傻的。我怎么会不知道那菜地是艾家庄的呢?

俺不上学了,俺爹说女孩上学没用。

我想说也不上学了,但还是忍住了。似乎在她眼里,男孩应该上学似的。

我再有俩月就十一周岁了。你多大?

我们说年龄,总说虚岁,她却说周岁,真有些另类。但我还是想了想说:再有半年我十二周岁。

哦,你比我大一岁。女孩说。

什么时候离开的,是她先走的还是我先走的,离开时说没说话,这些我全忘了。只是到了家,就像丢了魂似的。父亲更不高兴了,眼睛瞪得更大。

以后的日子里,每逢下午我都要背着草筐去菜地。母亲有时说:家里还有菜,别再拔了。

我会说:我看看该浇水了吧。或说:我去拔草。

每逢下午去,都能见到她。有时见她在洗菜,有时在挽着裤脚提水,有时还见她拿着锄头除草。年龄虽然比我小,但看她那一招一式,干农活比我强多了。每次我去,都是她先开口说话。看到我走过去了,她会远远地喊:又来了?我点点头说:嗯。当初几天,我们总聊些菜的事,后来聊村里的一些见闻,像是批斗会什么的笑话,后来渐渐聊到学习上了。我一直没说不上学了,就胡乱聊着。到最后,艾梅很遗憾地说:我给你说实话吧,我不是不想上学,俺爹也不是不让上,我是不能上。我爷爷是地主,我们是地主家庭,属于四类分子,四类分子的子孙是不能上学的。我上到三年级就不上了。俺爷爷老挨斗,喝药死了,我在学校都喊我地主羔子。说着,她美丽的大眼睛不忽闪了,像两扇门一样关上了,里面好像还有眼泪流出。

那次交谈以后,女孩就消失了。我一连几天都没见她的踪影。

这时候父母想给我定亲,可我脑子里一直有艾梅的身影,我当然不会同意的。

父母亲似乎对女孩也不是十分满意,也就没在坚持,但父亲还是恶狠狠地对我说:咱先说下啊,将来找不着媳妇别怨老的没操心啊。

31

过了清明节,玉文来找我了。自从出了陈文集的事情,玉文一句话把我和父亲弄到派出所受了几天罪。父亲在那里到底受了什么罪他一直没说,但我知道他肯定受罪了,而且还挺重。父亲就是这样,在外场上,他很大气、大方,也很强势,但在家里发生的任何事,在外受的任何委屈,他都不向外人说。他总说:家丑不可外扬。还说:有人向你脸上抹屎,只有抹的人知道,自己洗一洗也就过去了。如果说出去了,就不是一人知道了。但我对玉文还是恨恨的。玉文也知道对不起我们,从此不再和我来往,有时不巧路上遇见了,他装着没看见扭头躲开。今天来找我,不知什么事,我装作没看见。

大叔,老师让我来叫你上学。玉文一脸尴尬说。

我不由精神一震。这句话太让我兴奋了,似乎我的每个神经都在等着这句话似的。于是急切地问:那个老师?

戚老师。

我的心咯噔一下。我和戚老师闹过仗,而且因为和我闹仗,摔了我的棉帽,被学校以四类分子破坏公私财物罪在大会批斗,有人还在批斗会上踢了他几脚,对我肯定不会有好感。可今天他怎么又让我上学呢?是真心实意呢,还是有别的企图?

戚老师说了,你天资不错,应该上学。玉文又说。

我不再想什么了,我在家让父亲治着干活、赶集、相亲,实在受够了,别管戚老师有什么目的,就是火焰山、陷阱,我也要去。

32

第二天,我又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不上学的时候,我是个不良少年,没有人愿意和我玩。何况他们都上学,只有放了学才有点空闲,我的时间和他们不吻合,见面的时间都少,怎么会有时间一起玩呢。现在在学校里,我可以和小伙伴们天天在一起了,我像一条垂死的鱼见到了大海,又可以自由遨游了。

烦恼的时候,时间过得特慢,高兴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快。不知不觉,就到了暑假。离开学校那天,我在教室里迟迟不愿离开。太阳落山了,学校值班的老师在巡查,发现了我,奇怪地问:文峰,怎么还没回家?

我如梦方醒,尴尬地站起身说:做暑假作业的。

明显是在撒谎。老师布置的暑假作业很少,并不需要多少时间就能做完。但那个老师还是相信了,以敬佩的眼光看着我说:哦,真是好学生。不过,时间还长着呢,没必要这么着急。

暑假里我爹得让我干活,怕没时间。

老师又以可怜的眼光看着我说:你爹的脾气我知道,就是个活迷。一霎不干活,手就痒痒。抽空我给他说一下,少让你干活,多让你学习。没再让我干一些重活,也不再让我去赶集。也没让我闲着,让我刨牛草交到生产队喂牛,挣工分。这种活比较自由,上哪里去可以自由选择,和谁一起去也自由选择,还可以在刨草间隙和小伙伴们做游戏。

父亲怕我玩心不退,限定了每天刨草的数量,不能低于二十斤。

按说二十斤草不是多大的数字,但在那时候就不少了。那时家家户户都养兔子或羊,大人们干活间隙,都会去薅草。生产队都有牛,而且数量还不少,每天都需要足够多的草喂养,这就要生产队里的孩子们去多刨草。这样,大人孩子都去地里刨草或薅草,庄稼地里生产队有专门人除草。那真正长草的地方就很少了,所以每天刨二十斤青草的任务也就很难完成了。还有一个原因,我很长时间不能和小伙伴们玩了,好不容易又到了一起,他们玩我也想跟着玩。可往往小孩子玩起来就没个够,就会忘记或耽误一些事情。挨父亲的巴掌的机会也会经常出现。

33

一天雨后,我们一伙七八个人去南湖刨草。一条水沟里雨水形成的洪流冲击着堤岸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像是有人在诱惑我们说:玩啊,玩啊。

看看时间还早,大哥文营说:我们去玩开闸放水吧。

这种游戏就是先截流一条水沟,在下游用泥巴垒砌几道堤坝,每道堤坝中间都用石片制作一道闸门。大家都做好后,有人从上游放水,水来了,各自把闸门打开,让湍急的水流从自己精心设计的闸门里飞流直下。最后,谁的堤坝坚不可摧,谁就胜利了,谁的堤坝冲毁了,就要被耻笑。

大哥是我们的头,他一说玩什么我们立即响应。于是,几个人全部把衣服脱光,像一条条光滑的鲤鱼一样在水沟里蹦跶。

等玩尽兴了,时间就忘记了,等抬头看到日落西山了,我才有些慌了。因为我还惦记着父亲交代的任务,和完不成任务挨巴掌的滋味,就说:不早了,咱们刨草去吧。

大哥也玩累了,同意了我的建议。

我们来到一块高粱地旁,大哥建议说:要是再下雨的话,我们就不用干活了。来,都来磕头,求雨。

我们一行在大哥的指挥下跪在高梁地里,大哥双手抱拳跪在地上说:老天爷,求求你,快下雨吧。

说了几遍,我们开始磕头。头还没磕完,老天突然下起雨来,而且雨点还很急。

我们兔子似的跑回了家,还是淋了个落汤鸡。

34

淋雨我倒是不怕,那是经常的事,可看到草筐里的草我害怕了。整整一下午,光顾着玩了,草筐里只有不到三斤草。没办法,我冒雨把草缴到牛棚里,本家大叔照顾我,给我算了三斤。

回到家,父亲第一件事没问我淋得怎么样,而是问我刨了多少草。

上午十一斤,够数了,可下午怎么说呢?我想反正父亲不会去牛棚问,就撒谎说:九斤。

九斤虽然不够十斤,但一天的总数也够二十斤了。没想到我话刚说完,父亲铁笊篱似的巴掌就打到我脸上了。我当时不知道,陈文集的事虽然与我们无关,但父亲还是觉着被公安抓去了几天脸面上过不去。他主动辞去了队长职务,去牛棚当了饲养员。父亲不识字,不负责收牛草,但他可以问。我缴完牛草还没到家,父亲就知道了。父亲最烦撒谎,对于我这个不争气的老是给他惹麻烦的逆子撒谎,他更不能原谅,下手就特别的不留情。

我照例坐在大门外泥地里哭了几个小时。母亲心疼我,硬把我拉进了灶房里。灶房里有稀饭我喝了一碗,灶房里有柴草,我在那里睡了一晚。也就在那天夜里,唐山发生了大地震。

35

唐山大地震震碎了人们的心,好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父母亲不再督促着我们干活了,而是把我们赶到中学操场里,还提醒我们不要到教室里去,也不能去墙根。只能在小树林里玩。

大人们忙着搭防震棚。村里的大树倒霉了,全部砍倒运到联中操场。到了晚上,八个小队的八个大防震棚就都搭好了。队长在扯着嗓子喊,尽量让每家人都有能容身的地盘。只是人太多了,我们小队最小,也有一百六十人,其他几个小队都在二百人以上,有两个小队还超过了四百人。两千多人挤在不到两千平方的操场上直碰头,像一群苍蝇似的到处是嗡嗡嗡的声音。防震棚里,人身上的汗味、臭脚丫子味、口臭味、劣质烟草味像水一样流淌,让人窒息。每家都在抢地盘,孩子被挤得哇哇乱哭。人像一只只火炉在不断地发散着热能,不一会,防震棚里就像砖窑一样,人有一种要被烤焦的感觉。我实在受不了了,爬起来跑了出去。母亲在后边喊:你上哪去?走了就没空了啊。

我在外面转了一圈,到处是人,到处是噪音。我有些累了,就在我们小队防震棚的帆布棚顶上躺下睡着了。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棚里。母亲说是父亲睡醒一觉后发现我没回来就出去找,然后把我抱进来,自己蹲在门口一直到天亮。

从那时我才知道,父亲对我再不好,可心里还是有我的。从那开始,我就不再惹是生非了,尽量顺从父母的话,尽量替父母干点什么。

在集体防震棚里住,拥挤不堪不说,村民治安问题不容忽视。尽管民兵每天晚上都要把村民轰到操场上,可还是有些人偷偷摸摸地回家睡觉,而且还发生了几起盗窃案,偷走的东西只不过是几只鸡,但人们的恐慌却不仅限于几只鸡了。人们议论着,今天是几只鸡,明天就可能是一头猪,再过几天可能是一头牛。

有人就埋怨站岗的民兵,甚至有些人还说是民兵们干的。民兵连长一脸的无奈,因他们根本没人站岗,说站岗的监守自盗实在冤枉。

36

民兵不站岗都干什么去了?他们去打狼了。

有人看见石人沟有狼出没,下得村民不敢去石人沟旁边地理劳动。有时不得不去,本来一人能干的活,也要三四个人一起去。有时一天能干完的活,往往要拖个三两天。村民有危险,民兵就要出来解除这危险。于是,民兵连长就召开民兵会,讨论狼的问题。最后达成一致:组织民兵带着枪去打狼。

那时候村里有枪有子弹,打了狼既能为民除害又能有狼肉拉馋,一举两得,民兵们当然乐意。就这样,一只精干的打狼小分队就成立了。一到傍晚,他们就荷枪实弹,猫着腰在石人沟边上的树林和灌木林里搜寻。一有动静,啪啪就是几枪。

开始几天,他们围着石人沟搜寻,没发现狼的踪迹。失窃案发生后,民兵连长被书记批评,要求把人员都撤回来。可几昼夜的辛苦没有回报,民兵连长有些不甘,决定孤注一掷组织最后一次大行动,没想到这次行动差点出了大事。

到了晚上,民兵连长改变了行动方案,把民兵分成两队,一队在沟边上巡逻,一队在沟底巡逻。沟上的先走,沟下的后走。一但与狼遭遇,沟上的人开枪,狼肯定要向沟底跑,沟底的人马上截击,狼必死无疑。方案制定得很好,但行动起来情况就变化了。沟边上荆棘纵横、树木密集,沟上的人要迂回着走,渐渐拉在了后边,沟底相对平直,障碍物少,沟下的人走在了前头。在一杂草茂密的地方,沟下有人弄得草簌簌作响,沟上有人听见了,警觉地说:有狼。说着,哗啦拉响了枪栓。沟下的人听见枪栓的抽拉声,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赶紧狼嚎一样地喊:别,别打枪,是人。

喊声救了下面人的命,但打狼行动就此画上了句号。书记因为民兵连长擅离职守去打狼,村里出现了失窃案,而且屡教不改、叫停不停不听招呼,把民兵连长给撤了。连长虽然撤了,但人们心里对各自家产安全的恐慌难以撤除,大队书记决定撤销集体防震棚,各家在自家院里搭建各家防震棚。

我们家的防震棚搭建在院子中央一棵合欢树下,合欢树当了一根柱子。

防震棚里有一张小床。床底下放着粮食和水。水是用玻璃瓶装着的,据说地震后水有毒,备足一定的水是有备无患。防震棚太小,父母亲就把孩子们放在里面,他们在房子里住。我有些担心,怕真地震了,父母砸死了,我们怎么办?就鼓动姐姐说让母亲来住。当时的想法不知什么目的,怎么让母亲来不让父亲来。也可能是母亲对我好,父亲对我不好的缘故吧。姐姐却说不用,说真地震了父亲母亲跑得快,两步就跑出来了。父母把床挪到了门口,还把玻璃瓶倒放在桌子上,一有动静瓶子就掉下来,惊醒父母。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恐惧像风一样很快就过去了,人们逐渐步入了正常生活。我似乎也学乖了,每天都很努力地去刨牛草。其他小伙伴也如此。很快,在别的小队牛草一直告急的情况下,我们小队的牛草不但够用而且有剩余。文营和文和比我大几岁,也最能干,他们一次就能刨一百斤牛草,而且还能自己背回来,让我佩服。我最多的一次也只刨了八十多斤,而且还经过别人帮助才弄回家。

大人们都在关注我们了,许多溢美之词也经常围绕着我们。我们成了全村街谈巷议的话题,他们都说:哎呀,六队的这伙小孩啊,真了不得啊,不惹事,就知道干活,将来一定有出息。我们也成了很多家庭好孩子的标准。一但谁家孩子不好好干活了,家长就会说:你看看人家六队的那几个小孩,你也不跟人家学学。

这成了我们更努力的动力,我们干劲更足,成绩也更辉煌,以至于我们刨牛草挣到的工分,都比一个整劳力挣的都多了。小队长感觉这不合适,毕竟小孩贡献不能和一个整劳力相比。于是,小队长做出了让我们以后才知道的决定:从年头到年尾,牛草都是十斤一分。

这个决定大大压制了我们对家庭的贡献,也有失公平。因为在往常,春天草少,是二斤一分,夏天草多,八斤一分。但队长是全队的皇帝,他说什么是什么,我们也似乎没人在意,而是继续拼命地刷新记录,继续着我们的壮举。

37

1976年9月9日下午,我们像往常一样延续着我们的辉煌。我们每人都背负着满筐的青草向家走,这时,西天上空突然出现了一颗大大的明星。很大很亮,像月亮。过了一会,明星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然后慢慢在动,不一会就消失了。我们正对这种奇异的天象纳闷的时候,二哥文理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一见到我们就说:不,不好了,毛主席死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说:你反动。

在我们心里,毛主席那么伟大的人怎么会死呢?

可这时,大队大喇叭里传来了哀乐,接着一个沉重的声音在播放消息:毛泽东主席真的逝世了。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老师组着着去费县三中参加毛泽东悼念活动。

费县三中离万泉五公里路,由于那时生活困难,我们都长得又瘦又小,等走到那里,有几个同学就累得走不动了。老师忙着联系组织者,可找到了组织者听到了不好的消息:我们辛辛苦苦地来了,却因为我们年龄太小而不让我们参加追悼会。老师无奈,只好让学生原地休息。

我是个耐不住的人,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而且好奇心还特别强,就决定进去看看。在学校门口,被看门的拦住了,他像赶鸭子似的张着双臂,右手指还摇晃着说:走走走走,小孩子不准进。

我并没有离开,躲在一边好奇地向里面张望。

操场在学校的最后边,以前我们去过,建在一座荒岭上,到处岩石裸露、败草连天,很是荒凉。可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那里一定热闹异常。只是进门的一排教室,挡住了视线,操场里的情景一点也看不见。我想进去看看,可等了好一会,没有机会,那个看门人的眼睛一直像两个小灯笼似的悬在门口。过了一会,时机终于来了。来了一大队人马,他们排好了三路纵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咔咔地进来了。我像一条泥鳅似的钻进队伍里,猫在一个高个子身后混了进去。可进去又后悔了:学校操场里已经挤满了人,想看看主席台在什么地方都看不到,刚想顺着人缝向纵深处看,突然有一女子也许是过于悲痛,也许是站久了太过劳累,昏倒了。人们涌上来急救,人群挤成一个疙瘩。我怕不小心被踩死了,只好退了回去。

在学校门口,又看见了那个凶神恶煞般的看门人,有几个硬闯进去的小学生还被他扣下,手指插着头皮在训话,像日本鬼子在审讯老百姓。那几个小学生罪人似的吓得浑身哆嗦,像几只可怜的小老鼠,睁着可怜巴巴的眼睛无助地到处张望,希望遇到救星让他们脱离苦海。

我怕被看门人扣下,惨遭厄运,只好另谋出路。我像检查工作的领导似的围着墙根巡视,希望找到一个豁口跳出去。可逡巡了一周,发现所有的院墙都那么高不可攀。就在我失望之极的时候,看见一条狗从一个排水沟里钻进来了。我试了试排水沟足够大,就学着狗的样子,从那里爬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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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峰的那些事儿(长篇散文)之四第三章上学那些倒霉事儿。小学篇。的评论 (共 7 条)

  • 春暖花开
  • 心静如水
  • 剑客
  • 王鹏
  • 安平
  • 草木白雪(李淑芳)
    草木白雪(李淑芳) 审核通过并说 张铁生不是一个大字不识,是高中生到农村插队的,也不是打铁的铁匠。是知识青年。作者写文应注意事实。
  • 歌声

    歌声呵呵,我是弄错了,张铁生是交白卷的。有个打铁的上大学是电影上的。谢谢。欢迎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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