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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传队

2014-11-25 08:31 作者:橹泳  | 1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童年记忆尤为深刻,闭目就能想见,老街四周的围河,勤大爷家门口的石桥,南圩队大场边的古井。当清晨第一缕晨曦照进这个村庄时,老街上早已喧腾,走脚小贩摆开架势不住的吆喝,赶集的村民们摩肩接踵地打听着货物市价,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追逐嬉戏。卢集是洪泽湖畔的一个偏僻小镇,虽比不上县城的繁华,但却透溢着只有僻远乡村才具有的畅达与平稳。虽然每个人的成长经历都会有特别的地方,但那些童年的记忆一定会成为自已生活长途中最为难忘的印记,这种印记在童年时间并不会在意,也不会珍惜,更不会刻意发掘与维护。只有到了中年以后才会感郁深沉,日渐增长。它几乎会占据你的整个空闲时间的思绪,也正是这种怀旧思绪使人懂得了许多人生感悟,为昔日许多狂傲稚气添了几份沮丧,几声喟叹。

炎炎的总会油然想起,祖母挽着我的手唱着“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一起踱到南圩队社场去纳凉。社场上没有花草林荫,更没有山水风景。但它却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深深刻下一些具有乡土气息的农村文化印象。那时,社场上经常会有公社里的宣传队来演出,剧目大都是红灯记,沙家浜。有时也会唱一些地方小戏,像十劝郎,手扶栏杆之类。对于宣传队演出的样板戏剧目孩子们看到眼里觉得既宏大又迷茫,就像面对着一座大山或是像观望着一片无比宽阔的海洋。那些戏曲孩子们实在无法耐心倾听,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尽管天天听着看着它,终究很难揣摩透它。古老博大的京剧艺术实在过于高深与孩子们的意识想像无法融汇一处,那时我也就六七岁,自然不愿听那些咿咿呀呀的腔调,幼稚的我还认为古代人说话交流都是那样慢来慢去,或是用唱着说话来表达意思。长大后才知道当年的误解是多么可笑滑稽,但当我耳边一旦响起京剧的唱腔时,依然还会虔诚地抬起头寻找着儿时的感受,童年的幻想。

孩子们喜欢围着社场奔跑嬉戏,寻找着社场边草垛旁那些稀里古怪的故事,那些故事几乎都是从老街的王武成老人口中吐出来的。在那个特别的年代,特殊的岁月里,孩子们围坐于社场一角聆听着王武成遥讲着荒野乡村的陈年旧事。王老头见多识广,经常在社场上说古论今。于是孩子们都知道了三国,水浒。以及还知到勤大爷家门口的古桥,那里葬着一个叫黄嫂的女人。她曾经也在社场上唱着动听的小调,声音很美,是全村人们歆羡的角色。后来黄嫂被划成右派经不起一场场批斗会的折磨就在古桥边投了水。每逢夜半,老街上的居民似乎还可听见古桥间会传出一阵阵京剧花旦的唱腔。于是那座古桥就变得阴险可怕起来,我童年时是决不敢去那里玩的。那是一个年代久远的古桥,我爷爷是孩子时它就早已存在了,桥由青褐色条砖砌成,高高地拱成圆形。不过现在它又矮又破,岁月将它当年的气势打磨的已不见踪迹。黄嫂的故事老街的人们大都已记不清楚也不愿提起,那些久远模糊的记忆早与古桥一起渐渐荒颓。我想黄嫂之所以在遗嘱中交待把自已葬在古桥边或许是从这里可以随时听到从社场上传来的样板戏与民间小调。那些悲伤的曲调就像古桥下的流水,依旧清澈潺潺诉说着乡村中悲凉哀怨的故事。

对于大人们来说宣传队代表着许多因素,也掀起过许多阶级斗争与成份划立。它负载着太多历史重量,透溢着许多时局变化,由此也产生了很多人间悲剧。但宣传队是那个时代一个文化潮流,样板戏更能代表着那个时代的历史。乡村人白天下地干活身体疲惫,夜晚社场上的演出又不想错过,于是只有打起精神去看戏,而对于政治觉悟这类事件的褒贬又不敢妄加评说,只是糊里糊涂地欣赏天南海北地议论。台上表演的演员都操着本地泗阳方言,唱着独有的腔调将土生土长的乡音融汇着农村人的淳朴善良洋溢于整个乡村。我那时总会看见西场队的殷三爷看戏时总是站在社场最外边,他是我们村里最会唱戏的人,只是他的成份太高,夹杂在这种氛围里他不得不整天心惊肉跳,他清楚地记得文化大革命期间,也是在这里,在这个社场上,曾无数次接受着狂风暴般轰逐。对于人生的前景他也只能低下头叹几口气罢了,发牢骚说三倒四他却是万万不敢的。

殷三爷在过去也是个大户人家,解放前泗阳县最大的当铺“万盛昌”就是他家字号。现今他穿着土布大褂,目光忧郁,表情畏缩。据说他还读过私塾是我们村庄上最有学问的文人,他经常带着墨镜骑着自行车到村头去打篮球,当时自行车,篮球对于乡下人是稀罕之物,没有几个人能认识,引得无数村民们惊异羡慕的眼神。殷老三的父亲叫殷德老爷是泗阳有名的商贾,他常会在傍晚于自家大院内拉着胡琴哼着京剧悠悠地打发时光。为此,耳濡目染的殷三爷也学会许多京剧唱腔,唱上几句到也有些专业演员的韵味。文革时期,殷三爷由于家庭殷实又有资本主义情调,当然立即被划分为地主。既然是地主成分,家也变得很一穷二白,生活极其简朴,草棚屋内仅有桌子,板凳,床,其它空留四壁。成分不好自然很少有人来往,亲戚朋友都躲得远远地,害怕受连累。殷三爷一家人只得静静地生活,耐心地等待。他很清楚如果不安分度日,暴风雨依旧还会再来。

卢集街向北二里地是公社的籽种站,房屋为青砖红瓦,回廊构建。籽种站后面有一开阔院落是宣传队排练场所,孩子们经常会到那里去观看演员们排练节目。随着富二爷的京胡响起,家龙的手板,道山的铜锣便一起奏出,同时演员便开始入场。宣传队里的压轴男演员叫英明,身材高大魁梧,面貌清秀。唱腔抑扬顿挫颇有大家风范,与他搭手戏的女演员华荣可是整个乡镇最为有名的美女,唱词未出仅一举手一投足便招来一阵阵掌声。样板戏是那个时期最为时髦的事情,大街小巷村野田头时时传来铁梅,李玉和的唱腔。那些唱词总会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冲动,虽然慢来慢去咿咿呀呀却总能让人心潮澎拜。在那个寂静的岁月,炎热的夏夜,社场间马灯高挑,村民们一圈圈围坐于一起,古老的腔调在人群中摇弋回荡,让长年久居在偏远乡村的人们不得不充满遐想与思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殷三爷曾多次颤巍巍地走到宣传队找涛队长诚恳表白,他说自已会京剧唱的很好,如有可能也想到宣传队唱一唱。涛队长自然不会答应,像这样地主成分的人也去宣传队唱戏,那社会的秩序与民众的觉悟还不被搅乱一团吗?殷三爷一片热忱换的一个严肃拒绝,只得叹息二声离开宣传队,走了很远还回过头来驻足观望,脸色灰暗神色孤伤。偌大一个宣传队怎么就容不下他一个观望者?三爷着实很迷茫,那些由泗阳方言唱出的戏文既古怪又滑稽,似是而非的京剧,村民们居然也听得如痴如醉。他无奈地扛起锄头依旧走向田间地头,夜晚寒冷彻骨,西场队最南边的殷三爷草棚内悠悠传出抑扬的吟唱“手扶栏杆叹一声吶,夜半难寐思苦情呀......”他的唱腔与宣传队演员大不相同,他的声音以纯正的吐字扎实的唱功使曲调更为苍凉幽沉。殷三爷自是清楚,在家中关起门来唱京剧与在宣传队唱出是全然不同的。一个表演艺术所呈现的生命不是孤独的景深,而是为听众存在。一句唱词,二句对白,加上观众的唏嘘与台下的掌声才是正真的艺术生命。殷三爷的声音美丽而悦耳,透溢着民风民怨,也像带着既压抑又低沉的呼唤,可是没有听众更没有唏嘘与掌声,纯正的京腔在静静的村庄传的很远很远。

殷三爷家的草棚后是我家的小园地,母亲时常在干活时带着我边做事边照顾我。他家的草棚又矮又小只有二小间,一间厨房一间卧室。每次我看到他时,他呆滞的表情总会立即变得笑咧咧的,他知道我的父亲是村里支书。在小园地边,殷三爷热情地央求我母亲准许他带上我到他家中玩玩,说的诚恳又迫切。母亲自然不好意思推辞,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简陋的住所,也从未见到如此穷困的景象。殷三爷抱上我走到他家屋内。他的步履不快不慢,唯恐我不高兴,他的怀抱舒适温和我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急促,他高兴地哼着民间小调手扶栏杆“手扶栏杆叹一声吶,夜半难寐思苦情呀......”。他一边到鸡窝里找来一个鸡蛋放到锅里煮,一边拿出胡琴慢慢拉与我听,曲调低沉委婉,悲愤苍凉。我只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听着,殷三爷的手指在胡琴弦上颤动,拉弓在琴桶间呜咽。这里是西场队的最西边,再往外走就是一片原野,于是凄凉哀怨的音符一直飘向荒野,飘到茫茫的最深处。鸡蛋煮熟了,殷三爷抱起我拿上鸡蛋匆匆地送我到母亲跟前,立即拿出煮熟的鸡蛋慎重地交到母亲手里,母亲自然感谢万分。

宣传队里的家龙,道山二人倒还是实在之人,他们经常抽空偷偷地溜到殷三爷家讨教唱法唱词。戏曲文化博大精深,其恢宏博大的的底蕴已在这个世界存在千年,他的魅力已被历代珍惜者锻铸的极其灿烂辉煌,只要有人吟唱它,那种经久温煦的氛围便立时产生。殷三爷唱戏功底深厚,自然吸引很多仰慕者,此后不久他的草棚在每个夜晚都会响起京胡奏乐声,咿咿呀呀的委婉唱腔在草棚内外飘荡。殷三爷忘不掉前一阵的那番寂寞,于是既耐心又热情地讲述着唱戏技巧,他不是仅仅为教授唱戏而高兴,主要原因这里来唱戏的人已不会在意他的成份与贫穷。为此殷三爷白天上工时脚步轻快,精神矍铄,脸上终于露出多年未见的笑容。

分产到户时,三爷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疲软,看样子快要倒下了。蜿蜒的街道间寒风拌合着白一起落向大地,满世界一片寒冷,一片银白。人总是会死去的,黄昏时刻三爷来到南圩队澡堂门那块墓地,颤颤巍巍地肃立在妻子坟前,默默注视着坟丘喃喃自语,告知离别多年的老婆他即将不久于人世很快就会与她团聚。三爷端坐于坟前一字一句地吟唱起京韵京腔,抑扬顿挫的声音飘荡在田野间,盘旋于坟茔四周悲切而苍凉。殷三爷做过的太多太多,揣着满脑子梦想,拖着踉跄的步履,哼吟着京腔京韵孤独悲凉地离开人世。社场边芦苇起伏寒风呜咽,殷三爷的草棚显得尤为渺小,似乎还在惶恐,还在思索。节前,殷三爷的草棚倒了。生产队派人拆除,见屋中房梁有一帆布书包。打开一看竟是一沓沓写字本,一本本翻开观看全是地方小调的曲谱。大从唱词的格式小到音调的高低,宣传队的涛队长拿在手里反复地摩挲着,好像听见“手扶栏杆叹一声吶,夜半难寐思苦情呀......”惊愕的眼神陷入长久的思索。

位于泗阳县城桃园小区的后面有一片空地,每逢周末总会有很多老年人围坐那里。他们自拉自唱,内容大多是京剧与地方小戏。一天,我和朋友一道游逛路过那里。一个熟悉的腔调传入耳中“手扶栏杆叹一声吶,夜半难寐思苦情呀......”我不由得不停下脚步,那是一个再亲切不过的声音,虽不算高雅,但悠悠扬扬的旋律倏间掀起一种伤感悲凉的回忆。扭头一看,说唱的老人好生面熟,仔细辨别之后终于发现,他们是我幼时记忆中宣传队的家龙与道山二位老人,他们举手投足间我依稀看到殷三爷的蹒跚步履,孤伤神貌。那些演员与观众们都听得很入迷,我却不忍心打断他们,可我真的想上前告诉他们一声殷三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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