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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木扁担

2014-11-10 11:00 作者:天行剑  | 2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我家阳台的一角,虔诚的摆放、站立着一根扁担,一根刷了桐油,散发着坚强生命力的榆木扁担。虽然历经四十多年的沧桑,它依旧纹脉清晰,通体透着柔韧饱满的光。它是父亲的最,是父亲留下的传家宝,是父亲灵魂朴实浑厚的写照,更是父爱如山、望子成龙的精神传承。每当我遇到挫折或坎坷,只要抚摸一下榆木扁担,就像依偎在父亲的怀抱,仿佛听到父亲掷地有声的叮咛,浑身立刻充满战胜风信心和力量。

我的故乡坐落在鲁南一个三面环山的腹地,小山村背倚龙之谷、豹头崖、仙人崮三座陡峭的群山,脚下是一面波光粼粼的人工水库,那雄伟敦实的水库大坝是出村的唯一宽敞的路。我的祖辈、我的乡亲,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这崎岖的山路上用扁担挑着风雨,挑着丰收的希望。野花飘香、百争鸣的半山腰,是他们耕种贫瘠、收获微薄果实的战场。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酸,磨硬了他们布满老茧的肩膀,却也练就了他们沉稳、坚实、憨厚的意志和耐性。

山上山下,随处可见高大耸立的榆树,它们不用人工特意栽培,一场风、一雨就会看到小树苗的招摇,榆钱花儿含香的绽放。倘若泡涨了黄豆,挤压成豆扁儿,再撸几串嫩嫩的榆钱花儿,只须撒点儿食盐,那香喷喷的糊糊,就算有人拿“八宝粥”来,也坚决不换。

在我幼小模糊的记忆里,父亲从山腰自留地的土坡上,扛回一棵碗口粗的榆树段,只见他满脸红光、“刨花”飞溅,灵巧的手上下翻飞,在那个春风习习、艳阳高照的乡村小院,一根长约六尺、宽约三寸、厚约一寸的榆木扁担,在父亲的精心刨推下,活色生香起来。它两头稍稍上翘,细密的纹脉透着一股刚硬、一丝坚韧和一付宁折不弯的上扬。

父亲拿来木匠常用的桐油,给那根散发着雨露香气的榆木扁担,涂成防湿防潮的油亮而光滑的外衣。然后揉搓着我脑后的“八岁毛”,语重心长的说:“俺的儿,你快快长大!俺要用这根榆木扁担给你遮风挡雨,供你上学,供你念书,供你走出这片大山,去看外面的天地......”我有些懵懂的看着父亲,天真的问:“娘和都在这里,我要走出大山干嘛?”

布谷鸟欢叫起来,干旱的山坡地散发着新翻泥土的芳香,万里无云,一丝风都懒得刮过,节气和农时,还有培植的地瓜秧苗都催促着这一方水土的人们,要战天斗地抗干旱,挑水插秧,也决不能误农时。山脚下的水库到半山腰崎岖的山路,成了父亲厮杀的战场。只见他一手卡腰,一手稳稳的掌控着肩上的榆木扁担,有力的脚步踏着稳重的节拍,在那羊肠小路上轻轻回荡。扁担两头的水桶,翘起落下,落下翘起,有节奏的悠悠荡荡,而水面却始终保持着平衡,不敢有一滴水溢出桶外。转弯处,父亲潇洒的把头一偏,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而水依然顺从着平衡。(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芝麻花一节一节,层层綻放着丰收的喜悦,勤劳的蜜蜂翩飞于绿油油花生叶丛间,寻觅如星星般花蕊的芬芳。山间潺潺小溪流淌着欢快,流淌着奋发,流淌着水草沁人肺腑的清香。父亲镰刀轻舞,一束束嫩绿的青草,在带刺的花椒树的阴凉下,被捆成两个巨大的草人,榆木扁担轻轻一插,一头一个草人的舞蹈,又颤颤悠悠的稳步在回家的山路上。朝夕与父亲默契陪伴的大黄牛,似乎感知了那熟悉的脚步,“哞”的迸发一声嘹亮的进餐前兴奋的呐喊。

小山村的乡亲最朴实,最善良,最勤劳。父亲和母亲也是那一方水土养育的最勤劳的普通人。辛苦的施肥、除草、打农药,终于换来一个硕果累累金灿灿的秋天。忙于抢收,还要种上越的小麦,父母不光白天在山坡地里忙碌,晚上也要带上“气死风”的煤油灯去抢收花生和地瓜。胸前的红领巾告诉我,晚上可以帮父母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于是,父亲的榆木扁担咯吱咯吱在故园山野的秋风里,呻吟着收获的歌谣,扁担两头的柳条筐里,静静的搬运起沾着泥土气息的地瓜山芋儿。母亲用镰刀制作的“擦板刀”,飞速的把一个个愣头愣脑的地瓜切成瓜片,我负责把每一个瓜片有序的摆放好,避免他们重叠,以便快速的三俩天爆晒干,然后储藏。

听着父亲榆木扁担的吟唱,放眼满山遍野乡邻们“气死风”油灯若隐若现的光芒,我幼小的心灵充塞着劳动的快乐,大获丰收的欣喜和父母身上生生不息的坚强。那榆木扁担有节奏的咯吱声和四野涌动的灯光,永久的镌刻在我幼小的心田,以至于长大成人后,异乡的灯火阑珊里,总是闪烁着那若隐若现幻般的光芒。

山村的秋夜弥漫着花生叶子和瓜果桃李混杂的别致的馨香,村外池塘边的场院里晾晒的花生,用手轻轻摩挲,就会发出哗啦哗啦醉人的轻响,脆生生的大红枣儿也在秋风的轻吻中,渐渐变得软绵润泽起来。简易的看护场院的窝棚里,经我一再要求,父母总算同意我这个小小男子汉暂时看管。我双手抱着父亲留给我用来壮胆的榆木扁担,感觉就像父亲站在身旁,内心竟然没有一丝恐惧。萤火虫一闪一闪轻撩着夜的面纱,我在那静谧面纱的徐徐秋风里,酣然入梦。那流动的萤火,点亮了星光璀璨的旷野,蹒跚学步的少年跃跃欲试着搏击风雨的征程。

虽然是红卫兵造反的年代,但天高皇帝远的小山村民风淳朴,思维单纯,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小小山村学校,我的启蒙老师又是我的堂哥,对我很是严厉,学习上更加负责。父亲也有些文化底子,据说是年轻时,给八路军的队伍做挑夫的时候,部队的扫盲班里,没有纸和笔,教官在墙上写,他用扁担在地上学。大概他那位指导教官是陕西人吧,父亲教我读课文时,每当读到“我们”这个词,他都坚持他的正确读音“俄们”。也许那位教官文化很深,也可能父亲天资聪慧,博大精深的古诗古韵,匆匆忙忙又冒着枪林弹雨威胁的扫盲班,竟然培育了父亲抑扬顿挫的吟诗填词,而我也近水楼台,受益匪浅。感谢父亲!感谢那位戎马杀敌的教官!

童年的欢乐时光,在父亲的呵护、母亲的疼爱、堂哥老师的督促中,我像春天里努力吸食阳光的小榆树,悄悄的成长。陶醉着山村小学熟悉的朗朗书声,聆听着山林里鸟语花香和谐的争鸣,终于,我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县城的重点中学,踏上了走出山外的第一步。水库大坝,那条唯一宽敞的出山路上,父亲的榆木扁担为我咯吱咯吱的响着,一头挑着,母亲精心烙制的地瓜干煎饼和足够我吃一星期的香椿芽咸菜,另一头挑着,我精神食粮的书籍和父亲望子成龙的希冀。

十几里山路,父亲的榆木扁担颤悠着柔韧的音符,从左肩换到右肩,再从右肩换到左肩,虽然父亲的动作还是那么飘逸潇洒,但是经过岁月风霜的洗礼,年过半百的父亲,脚步显然有些迟缓,即使父亲粗中有细的掩饰,不失稳重、不卸矫健的前行,我已然感觉到父亲疲劳的喘息。肩膀头已经和父亲平齐的我,想替换一下父亲的榆木扁担,让他稍事休息,可他怎么也舍不得,坚决的说:“你还小,你的任务是学习,力气要用在刀刃上”。

汽车缓缓启动,父亲一手抱着怀里的榆木扁担,一手频频挥动,殷切的眼神始终追随着渐行渐远的车尾,直到拐过山脚,我看到父亲的身影还在那里翘首眺望。以后的每一个星期出山,不管刮风下雨、不管酷暑严寒、不管裹冬衣,父亲都亲自用他的榆木扁担,挑着一腔希冀送我去车站,那十几里的山路弯弯,榆木扁担的咯吱声,像一弘父爱的小溪缓缓的倾注我周身,让我倍加温暖。每次的挥手告别,不善言谈的父亲,总是怀抱榆木扁担,憨厚的望着远去的汽车,定定的把牵挂藏在心底。直到模糊了视线,那布满老茧的手还在执拗的挥舞。

这条出山的路,由汽车站延伸到了县城的火车站,母亲知道这次我将远行,早已泪眼婆娑,把一些吃的、用的、衬衣、棉袄、枕巾、被单......整理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忘带一件,她的儿子就会挨饿、就会受寒。父亲的榆木扁担,又挑起了我远涉千山万水的行囊,那咯吱咯吱的颤悠声里,带着母亲含泪的嘱托和父亲刚毅的沉默。跟着父亲稳重的脚步,看着他有些微驼的腰身,那榆木扁担有节奏的颤悠里,仿佛游移着无尽的牵挂。

汽笛一声长鸣,帮我安顿好行囊的父亲,怀抱榆木扁担,站在长长的站台安全线外,机械的向我挥手,那半染的霜发和不再挺拔的腰身透露着一丝孤独而无助,更有一份难舍的别离笼罩在久经沧桑的脸上。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也拼命的挥手,示意父亲保重身体,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努力走好山外的路。列车缓缓移动,我湿润的眼眶前,父亲双手挥动着他的榆木扁担示意着他的不舍,他深沉的至爱。虽然越走身影越是模糊,可是在我心里,有榆木扁担陪伴的父亲,是那样的高大,那样的伟岸!

春光中求索,风雨中顶立、寒秋中拼搏,坎坎坷坷的人生磨练,终于在异乡城市的一角,开辟了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建立了一个安稳的家。这时的父亲已过古稀,我仅有的一次假期去探望老人,打算接他走出大山,安享晚年。父亲却婉言谢绝了,他说他还能挑起他的榆木扁担,他也舍不得离开他的山坡、他的果园。只是委婉的憧憬,合适的时候,一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草原的蓝天。父亲照例送我到站台,只是我没有了臃肿的行囊,也就没再怀抱他的榆木扁担。当火车缓缓启动,我分明看见老父亲挥舞的手轻拭向眼角,那离别的酸楚撕裂着我的心。没想到,一向刚毅坚强的父亲挥泪的一声叮嘱,竟成了老父留给我最后的语言

那是九四年极其寒冷的早春,年关刚过,突然接到父亲病危的加急电报,心里真像着了一盆火,恨不得一步跨到父亲的面前。妻子即将分娩,不宜长途颠簸,我先审批假期,再找人替班,五天后才带着六岁的女儿风尘仆仆的回到家乡

父亲直挺挺的躺在堂屋正中的木板床上,眯缝着两眼,一丝微弱的气息在嗓子眼发出低低的胡噜声,手腕上的吊瓶有一滴无一滴缓慢的蠕动。我趴在父亲肩头,握着父亲粗糙的长满老茧的手,颤声呼喊:“爹!爹!你醒醒!”被脑溢血折磨的已昏睡了几天几夜的父亲,眯缝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似乎在努力,挣扎着又跳动了一下。我继续喊着,摩挲着他的手掌心。也许是看儿一眼的欲望支撑着他的信念,也许是冥冥中,心血相连的感应,也许是回光返照的力量战胜了病魔的束缚,眼睛忽然一下睁开,定定的瞪着我。

父亲努力的蠕动着嘴角,嘴唇唏嘘着,似有千言万语,却哽噎在喉间,一句也说不出来。晶莹的泪从父亲那浑浊的眼窝深处无声的滑落,无情的病魔控制了他的肉体和神经,却约束不了他思念儿子的那颗心,他似乎一切都心知肚明,用尚存的一丝气息,用顽强的意志等待,等待他的希望,等待那熟悉而又时刻揣在心间的脸庞。父亲一眨不眨的瞪着我,眼珠缓慢的左右摆动,感觉他在不安的搜寻什么。憔悴的母亲把墙角立着的榆木扁担拿了过来,放在父亲的怀里,父亲的肩膀艰难的抖动着,一丝满足感迅速爬上父亲的脸颊,随后,他安详的闭上眼,仿佛完成了他一生最大的心愿。

山脚下父亲的果园,杏树、桃树已在春风中绽发着生机,松柏掩映的墓地旁,初融的山溪默默弹奏着春暖花开的夙愿。我和女儿跪在父亲的坟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收集一捧坟前的黄土,连同父亲的灵位一起收藏好。随后,怀抱父亲的榆木扁担,搀扶着悲痛欲绝的母亲,告别了那魂牵梦绕的故园。从此,那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人,一直就成了荡漾心头的回忆

母亲也是勤劳的,一天到晚总是闲不住,除了照看她的孙子、孙女,还变着花样做些家乡的饭菜,一家人回到家就能吃上热气腾腾现成的热菜、热饭。席间,母亲经常讲些父亲榆木扁担的故事,柔韧、坚强的个性伴着她的孙子孙女健康成长,其乐融融的享受着父亲榆木扁担撑开的一片天。

在母亲的精心呵护下,我的儿子已出脱成翩翩少年,就在他十六岁生日后的一天,放学回家的他,竟发现早晨还做饭的奶奶竟然摔倒在沙发旁,昏昏欲睡。一天的抢救,医生告诉我,老人是脑血管病,也是寿终正寝的老病,只能留院观察。

弥留之际,我征求八十四岁高龄母亲的意见,是否回家乡?传统观念一直很强的母亲,却摇了摇头,断断续续的说:“哪里的黄土都埋人,看护好你爹的榆木扁担,那是他的魂。俺就在这里守护着俺孙子、俺孙女,看着他们上大学,看着他们成家立业,保佑你们早出晚归的上下班平平安安......”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儿子早已泣不成声,女儿眼睛红红的,轻轻梳理着奶奶的满头白发。

“龙脊山”公墓,我把父亲的灵位连同那捧家乡的黄土一起安葬在母亲的骨灰旁。鲜花丛中的母亲,笑的那么甜蜜、那么安详;父亲的笑容还是那么和蔼、那么沉静,一副胸有成竹的信心,重担在握的模样。每次祭奠,我都带上那根父亲心爱的榆木扁担,给父亲以慰藉,还他一个春光明媚的梦圆。

安息吧,我的父亲!安息吧,我的母亲!!永恒吧,父亲的榆木扁担!!!

----天行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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