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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台役

2014-10-13 15:17 作者:墨明棋妙  | 1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六,皇上进瀛台。

那天很冷,天空依然昏暗不堪,晨曦的光芒还远没有到来的趋势。院子里高大的树木放肆地生长着,没有人知道那些树的名字。有人喊皇上驾到了,所有人都从院子深处奔出来,里里外外跪了一地,皇上驾到的声音从外墙开始传递,传过翔鸾阁,传过涵元殿,传过香扆殿,传过迎薰亭,传过丰泽园,一直传到最幽深的角落都响彻云霄。所有人一起喊恭迎皇上驾到,声音向无尽的天空不断拉升延续,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监们用尽平日吆喝的力气,声音具有格调美,它们在硕大的院落里环绕……恭迎吾皇驾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里外里所有的人用不规则的音调一齐高呼,声音被拖长,经久不息,强烈的呐喊声充斥着所有的角落。

皇上还在桥上,被四个太监伺候着慢慢拖近,所有人跪着不敢抬头,晨风吹着宫女的裙摆晃动,院子里高大树木的叶片伴随着浩大的人群一同哗哗作响。皇上到达桥的末端,晨曦的光芒终于显得完备了一些,初日的光辉以四十五度的倾角嚣张地打下来,东边太监宫女的脸庞全部被金黄的光辉吞没,他们融入了初日浩大的登场仪式里,像天幕一样遮蔽了初日的光辉,西边却仍然昏暗着。

皇上下桥的时候初日已经把光辉向着更广袤的地方撒去了,皇上不说话,甚至不睁眼,他身体僵硬地摆动,宫里的太监们不停留,外殿的奴才不知道皇上被带到了什么地方。皇上被太监们架着一直向院落的深处行进,不知道深到了什么地步。

奉天承运,太后有旨:皇上身体劳顿,需在瀛台休养生息,瀛台众人,好生伺候,平日不可擅离瀛台。

满院的奴才依旧跪着不起来,宫里的太监们转过身,深远的队伍从院落的最深处慢慢撤出来,院里所有奴才低着头,看着人群慢慢踱上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从院子的各个角落爆发出来,穹苍化作一台巨大的缶器,声音被空气修饰得浑厚激昂,从瀛台岛荡遍了整个北京城。

瀛台岛有一个大院子,内部是丰富的建筑群,宫里退了休的老太监和一些实习的太监宫女都在岛上居住。院子分为前院和后院两个部分,前院的领班是一个咸丰朝退下来的老太监,据说当年是跟在皇上身边的,知道的事情很多。后院本来有侍卫,皇上来后全都换了宫里的。瀛台岛和北京城之间由一座桥连接着,采购物资的事情是由前院的奴才们进行的。前后院的奴才各成势力,很少来往。

后院的奴才们传说皇上不吃东西。他们说皇上住在涵元殿,有四个宫里来的侍卫伺候着,看见吃的东西拿进去,然后再原封不动地拿出来。院子里谣言四起,老太监说皇上是天子,天子就是神仙的孩子,不需要吃人间的东西。前院的宫女涌向涵元殿外边的院子,她们想看看皇上的身影,但从来没有什么人看到过,连送饭的奴才也看不到。也有宫女晚上偷偷溜过去,她们说晚上屋子里没有光,根本没住人。

因为涵元殿的门口有宫里的侍卫,所以奴才们还是相信皇上的确是住在涵元殿,但却没有人看见过皇上走出来。前院的老太监说皇上可能已经回宫了,皇上会腾云驾雾,回去根本不需要经过门口这么多人。后来后院又有人说见过皇上,更多的宫女晚上溜去涵元殿,她们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屋子里没有火光,就好像整个后院都陷入了黑暗。她们说只有后院的太监提着灯笼在院子里面乱窜,涵元殿门口的侍卫不打灯笼,他们融入黑暗中了无声息。她们把这些告诉更多前院的宫女,她们还说内殿连后院的太监都不去,晚上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有很多宫女不相信皇上晚上不点灯,她们说那些去过涵元殿的奴才合伙骗她们,语气一向坚定不移,但谁也没有勇气亲自去求证。

再后来院子里的奴才几乎都相信皇上不用吃饭就能活。

其实后院的奴才们还不知道现在前院的奴才也不出岛了,宫里有人每周送物资到岛上并交代前院的老太监不许奴才们离岛。老太监曾经偷偷跟在宫里的人身后,看到他们把桥中央的一截拆去。老太监回前院说皇上会飞,晚上根本不在岛上住,飞回宫里去了,还专门叫人拆了桥不让咱们奴才跑。有人说皇上要飞升成仙,要带咱们一块去,跑乱了不好认。

皇上将要带领瀛台的奴才飞升的传说马上在前院蔓延开来,一连几天前院的奴才们都沉浸在一种深刻的喜悦之中。后来老太监说皇上可能不是让奴才们和他一块成仙,是要奴才们给他殉葬,他说皇上可以成神仙,奴才只能成鬼怪。这个说法使得奴才们的情绪大为沮丧,欢欣愉悦的气氛被惶恐不安代替了。

时间不断流逝,关于皇上的传言越来越多,得到全院人认同的是皇上不需要吃人间的东西,在人间待够了就能上天当神仙,还会飞,每天里都飞回宫。

天的时候送物资的人来得很不规律,岛上的物资常常不够,晚上涵元殿门口的侍卫跟着送物资的太监出去了。岛上的奴才们越发地惶恐,有人说恐怕是皇上飞升的日子快到了,就要带岛上的人去殉葬,所以这些天才要饿上他们几顿。老太监说不是这么一回事,殉葬前是应该给好好吃几顿的。

早上天还是很冷,穹苍阴霾得望眼欲穿,在夜色掩护下的大块云朵已经默默地撒下了庞大的天幕。院子里所有高大的树木都落光了叶片,残存的枝干扭曲婆娑,布满了整个院落。经常有宫女被它们划花了脸,奴才们晚上都不想出门,子时不到就全部进屋。

皇上起驾啊!前院的奴才听到后院的小太监扯着嗓子喊,声音尖而细。前院的奴才纷纷从屋子里冲出来乱成一团,宫女有的只穿薄衣,她们从另外一边扎进人群中和太监们挤成一团,树枝折断的声音此起彼伏,奴才们身上大抵都被划了几道,后院的奴才们跪得不成章法,前院的奴才可以听到后院的嘈杂声,万岁的声音响成一片,前院的奴才们心里都泛起一丝得意,他们觉得能把万岁喊齐。

皇上的身影从外殿慢慢现出来,顺着殿门踱到前院,没有奴才敢抬头看,他们用余光扫到皇上身上穿着金光灿灿的衣物。有的奴才的目光移到外殿,殿里也有奴才跪着,院子里出奇地安静,奴才们听得到皇上双脚在院落中慢踱,坠地的枝干被皇上碾碎。干瘪的树干破碎的声音在院子里静静地回荡起来,刚刚划破奴才身体时沾上的血液也被皇上的双脚印在地面上。

喊……喊啊!老太监在人群中小声提醒。

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们没有喊齐。无力的声音散落在空气中被蒸腾。后院的奴才也喊,殿里面的奴才也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整个院子乱成一片,一个字也辨不真切。

皇上没有任何表示,奴才们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喊,依然有几声零落的万岁万万岁在空气里飘荡,前排有宫女略微抬起头,她们看到皇上了桥,金黄的身影渐渐消融在晨雾中。

皇上要飞回宫了!有小太监这么喊,后院的奴才们已经聚集在了外殿门口,前院跪着的奴才们抬起头无助地四下张望着。

看……看看去……前院的老太监小声嘟囔,但声音已经准确地传到了每一个奴才耳中,前排的宫女飞快地涌上桥,后面的太监也压上来,地上跪着的奴才来不及起身便被后面的人群向前推进了,满院的树枝在挤压下发出凄厉的扒拉声,但声音迅速被奴才们兴奋的议论声淹没了。

奴才们涌到断桥的边缘,人群推推搡搡,稍微靠后点的奴才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前面有宫女喊看到皇上在冰上走,有人说皇上在往那边的岸上爬。后面的奴才也喊,看见了,皇上在天上飞呢!在天上……天上!看啊!后面奴才们的声音完全压过了前面的宫女,奴才们仰着头高呼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再后面的奴才也跟着喊,桥上混乱不堪……回到院子后奴才们都像亲眼看到一样坚信皇上是飞过断桥的,几个宣称皇上是爬过去的宫女遭到了太监们的嘲笑,她们最后也都纷纷闭了嘴。奴才们都感慨着皇上的法力无边无际,前院的老太监在桥上被挤得腰酸背疼,恶狠狠地说你们高兴什么?皇上法力越大越早成仙,你们就越早去做鬼。奴才们兴奋的心情到中午才渐渐地平复下去,太监宫女们如往日一样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转悠。

第二天子时皇上被宫里的人抬着回来,据说几个晚上在后院晃悠的太监看到皇上的衣服扯破了,有红色的液体在粘在衣服的裂口上,像是血。这个消息在后院传开了,前院只听后院说皇上那天出去是去捉妖去了,老太监亲自到涵元殿想看看皇上,他看见皇上在院子里走,还是穿着金光灿灿的衣物。

涵元殿门口的侍卫全换了。

老太监在涵元殿看到皇上的消息在前院引起了强烈反响,宫女们再次涌向涵元殿外,无论什么时辰,总能在涵元殿外面找到偷偷摸摸寻找皇上身影的宫女。大多数的宫女看到得和以前一样,空荡荡的院子,涵元殿大门外立着的侍卫,屋里晚上仍然不点灯。有一个小太监说他看见皇上在院子里走,嘴里念念有词。他告诉宫女们,她们都不信,说小太监胡说八道。小太监告诉老太监自己在后院听后院的奴才说皇上晚上就住在涵元殿,没有回宫。老太监说他们胡说,前院流传的依然是皇上不吃饭,晚上飞回宫。

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奴才们稀稀疏疏的在院子里转悠,前院的老太监看到很多穿黄色衣服的侍卫从桥那边跑过来。奴才们从屋子里出来观看这个突发状况,侍卫径直穿过人群向内殿奔去。院子里的奴才越来越多,各种嘈杂声混合起来叫嚣着,谁也听不见谁。老太监听见内殿里有人喊叫,声音尖而细,但听不清声音的具体内容。他踮起脚往内殿望去,宫里的侍卫黄灿灿地连成一片,遮蔽了他的视线。他看到冲进内殿的侍卫连成金黄色蛆虫一样的东西不断蠕动着散出来,他们也撞入满院的奴才中,奴才们叫喊的声音在空中互相撞击,整个院子像是浇在冰上的一摊沸水兹兹作响。

皇……皇上!老太监身边的小太监叫,前院的奴才们什么也听不清,他们的身体在人群的撞击摩挲中左摇右晃。老太监吃力地往被奴才们挤开一条缝隙的外殿看,看到后院的奴才已经在外殿的地面上混乱的跪着了。

皇上……皇上起驾啊!老太监大声喊。

觉察到皇上正在侍卫中间的奴才们争着下跪,地面被撞击出哄哄的响动。侍卫的队伍丝毫不理会东倒西歪跪了一地的奴才,他们架着皇上上桥。所有的奴才头都死死地低着,老太监口中不断呢喃着恭送皇上,奴才们纷纷学着老太监也开始念叨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最后声音统一在单一的几个音符上。

许多个月后后院突然宣称皇上回来了!前院有人前往求证,发现皇上的确已经回到涵元殿了。前院的奴才很震惊,他们不理解皇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老太监说皇上会飞,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飞回来了,做奴才的当然看不见。奴才们都觉得老太监说的对,皇上是会飞,什么时候自己就飞回来了。

瀛台岛的物资供给一年比一年少,前院有两个小太监冬天塌冰溜出去再也没回来,第二天宫里来了一个公公带人把冰都凿破了。瀛台的奴才几年都不准离岛,也没有新的奴才调进来。岛上的气氛越来越趋向于悲剧,奴才们都开始相信皇上就是要让他们陪葬了。平日里奴才之间的话越来越少,院里的树已经很久没有人照顾,枯死的和还活着的都以一样的无叶扭曲颓败的形态屹立着,皇上只在涵元殿后面的内院里出没,内院的树枝更加肆意地生长着,奴才们很少去后院,他们说后院的枝条长得像是浑厚的蛛网,让人望而却步,涵元殿的后院似乎只有皇上是真正活着的,连宫里的四个侍卫都和树木一样不休不眠。奴才们也没有见过侍卫吃东西。瀛台岛越发的阴冷,院子里的奴才都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戾气,院子越来越像一个大坟场。

有小太监告诉老太监皇上最近经常给宫里的公公送匾额,老太监在前院仔细地打量出来的公公,他的确带着匾额。老太监想看清匾额上字,但只认识一个“臣”字和一个“忠”字。他猜测是皇上要臣子们选定飞升的日子了。后来后院的奴才又传说皇上喊宫里的公公“皇阿玛”,老太监知道皇阿玛就是先帝的意思,说皇上的意思就是要上天和先帝相会了。院子里的奴才都知道皇上飞升就意味着自己要殉葬了,了解自己大限将至,悲从中来。院子里的戾气变得空前厚重。在前院的花园里经常可以看见有宫女在抹眼泪。

这年的冬天宫里的公公也进了瀛台岛,涵元殿被宫里的人包围起来,院子里的奴才无法靠近。后院有人说皇上好像快死了,老太监知道皇上不会死,是要飞升了。每夜都有小太监上桥逃跑,从来不见有人回来。老太监白天带人去断桥上看,在桥下泛白的河水中泡满了偷跑出去的小太监的尸体。老太监回院后告诉奴才们冰都凿破了,跑出去的小太监都淹死了。可间或还是有人趁着夜色往桥上跑。

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未时,全院的奴才被集中到前院跪着,绵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到院门外,奴才们心里都清楚皇上就要飞升了。

申时的时候,宫里的公公出来跪在了队伍的最前方,天气依然是很冷,厚重的云朵彻底地遮蔽了落日的光辉。院子里的树木差不多都枯死了,它们以再也不会改变的扭曲形态屹立在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里。风像是从后院吹出来的,前殿的窗户纸被吹出了可怕的声响,像是无数的蛇吐弄着舌头。太监们试试发抖,宫女们默默地流着眼泪,所有奴才都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酉时一刻,内殿有人喊:唱,声音尖而细。

奴才们听到凝重的声音从后院发出来,字咬得很是齐整。

它们唱:於斯万年,亚东大帝国!山岳纵横独立帜,江河漫延文明波;四百兆民神明胄,地大物产博。扬我黄龙帝国徽,唱我帝国歌!

太监们纷纷落下泪水,在宫里公公后面的老太监泯着嘴,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后排的宫女已经满面泪水,但没有奴才敢哭出声来。院子依然只有凝重的歌声在飘荡。

歌声不断地重复,在前院绵长悠远的队伍之间回荡。

老太监抬起头,空洞地看着外殿,他记忆中的外殿好像第一次空无一人,没有后院的奴才跪满地面,他注意到外殿的地板镀了漂亮的陶釉,在微弱的光芒下冉冉生辉。

尖细的声音从涵元殿传出来:酉时二刻三分,上崩——————声音被无限地拖长。

全院的奴才都知道,皇上已经飞升了,自己的死期也即将到来。他们都抬起头,凝重的歌声停止了,院子陷入了可怕的寂静中。

老太监嗓子很干,他吃力地望着空空的外殿……

皇上驾崩了!宫里的公公喊:哭————

长调落下的一霎那,院落被瞬间爆发而出的哭声淹没了,哭声不断地加大分量,绵长悠远,穹苍化作一台巨大的缶器,声音被空气修饰得浑厚激昂,奴才们昂着头颅,张大嘴巴,把身体里剩余的一切力量都哭喊出来。气流变得越发混乱,宫女的裙摆乱飘着,声音向无尽的天空不断拉升延续,经久不息。

从瀛台岛荡遍了整个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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