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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原

2014-09-28 14:51 作者:墨明棋妙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西原泣曰:“万里从君,可无我,不可无君。君而殍,我安所逃死耶。”

予亦泣下。

1.

藏北大地的高原上,荒凉漫长,天空和草地隔着一条大湖的距离。湘西人陈渠珍勒着瘦马的缰绳,他的嘴唇被旷野里的风沙割去嫩肉,留下薄薄的两只死皮长在唇角。他扬起牛皮鞭砸在老马屁股上,只剩打在骨头上沉默的声音,好像这匹马已经枯萎到皮肉分离。马蹄浅浅地没入败草丛中,无力抬起,好像身后的几十个随从一样。

真是要路遥马亡了。陈渠珍弯着腰,伏在马背上绝望地地瞧着远处的大山。它清冷峻傲地站在高原上,满身白,黄昏里的太阳从山头落下,像一只被鲜血浸染了的巨大坟头。他们几十个人已经在这羌塘草原里穿行了好几个月,火柴剩下不多,皮囊里仅剩下几块冻僵的狼肉难以为继。这个离开藏地时英姿勃发的少年军官,已经在这穷山恶水间消磨掉了太多锐气,大好头颅上染上如落雪般灰白的发。

他们原本是是驻藏的清军士兵,追随驻藏大臣赵尔丰帐下效命。武昌革命的消息传入藏地,川湘籍士兵中有加入哥老会组织的军人骚乱,在德摩喇嘛寺勒死跳崖自杀未死的左参赞罗长裿,协统钟颖劫掠拉萨,西藏局势混乱暴动。二十九岁的波密管带陈渠珍领着一百一十五名湘江子弟兵,从工布江达,北上青海返回中原故土。途中被向导喇嘛错了路,误入羌塘大草原。那时是辛亥年十一月。(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天寒地冻,野草荒芜,人畜死绝,寸步维艰。

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拉扯着短袄,陈渠珍回头看见妻子西原温柔的脸,她浓密墨黑的长发揉成粗粗的辫子顺着肩头垂落,像是热带林深处缠绕蔓长的藤本植物。她的手指细致地摸到陈渠珍的掌心,冰凉却坚韧得如同拉萨季盛开的格桑花,在坚硬的戈壁草地上温柔绽放,也开在陈渠珍的心脏上。

“不要紧的,只要跟着河水走,就能到头,”西原晓得他眉目之间的忧愁,安慰她的丈夫,“哪里都有度母在,大雪纷飞,只要有牛羊在草原上走,很快就会有天吹过。”她把手探入陈渠珍的皮袍下,用力地握住他的胳膊,勒得紧紧的,生生让陈渠珍觉着脉搏被阻塞,从心头里涌上一股勃发的血热。

啊,春天。他在马上想起遥远的草地,以及与西原一起策马扬鞭的春光明媚。

活在1911年的天想到春天。

2.

德摩大喇嘛寺第巴与西藏贵族加瓜彭错邀请陈渠珍去贡觉赴宴。是在工布江达的最东面,坐着小舟筏,河水平静稳稳地渡到水对岸。彭错笑着跟他说,这里的儿女们喜欢跳锅庄舞蹈,可以去看看。季春的庭落里有许多美丽的女子打扮精致,舞袖蹁跹,她们的歌喉婉转动人,黄鹂一样清丽。

他遇见西原的第一眼,就在那细草如毡的平原上。

十几个妙龄女子纵马奔跑,她们的胳膊上缠绕着彩色丝带,裸露着玉白的右臂,挥舞马鞭声音好听。这里的平原一眼望去,像绿色的大河没有尽头,只传来马蹄“得得得”踩着青草忽远忽近。每三十步就插着一支竹竿,当她们靠近时,俯身弯腰拔杆而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最出彩,她连续拔掉了五杆,矫健敏捷仿佛跳跃悬崖的藏羚羊。

陈渠珍在酒席上夸赞她的英姿美丽。第巴说,“她叫西原,是彭错的侄女。”叫西原的女孩侧着身子站在门口,把洁白的手臂藏在廊檐外,低着头却匆匆瞥了一眼陈渠珍,脸上露出高原红一般的羞涩。她的发上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此刻也婉转地飘出香味来。

“如果喜欢这女子的话,与你结为夫妇好么?”满座都是年长的长辈们,举起酒杯开怀笑道,西原的面子更红了。她蹭蹭跑下搭起的木台,小靴子在木头上踩得砰砰响,闹脾气一样慌不择路逃开了。姑娘手腕上的丝带消失了,陈渠珍低头不语,一口青稞酒入喉,绵软得化开了一腔的温柔。

他是年少有为的军官,一路风雪奔波,坚毅果决。只骤然碰见这雪莲花一般的女子慌得没了主意,想伸手触碰,又怕天山的雪冷了肌肤,只不断地想念她在草原上奔跑的时光。她跑啊跑,跑到河水平静,竹筏飘摇,黄昏落在河对岸,她的脸也映在了水中央。

好像儿时家家酒,不曾郎骑竹马来,只一面就缘定了三生。从凤凰古镇到西藏江达,山水迢迢。

夏花灿烂正好,姑娘叫西原。

她只身打马过草原,明眸亮齿,住在了他心头。

3.

现在他们离开林木里都是獐麝奔跑,春夏温暖的工布江达,跋涉在大雪覆盖的艽野里。扈从的人们死去好多,僵卧在冻土上。侥幸活下的人无力去挖掘墓穴,只好任由尸体横卧在冰凉的雪上,等候深三两只野畜啃食干净。不晓得是不是站在好高的高原上的缘故,太阳出来得早,落下去又往往很晚,可是那微弱的彤红色又常常带来绝望的眼神。

靴子踩在雪里烂掉,毛袜里露出脚肉,沾上冰雪肿痛、溃烂,寸步难行。不断有人噗得一声倒下去,哀叫呻吟,这是死亡的声音,你不能去见他的眼睛,绝望悲愤要做这荒野里的怨鬼。陈渠珍翻越雪沟时,也难以幸免,冻伤了右脚。西原守在他的身旁,用温热的牛油一遍遍摩擦他的足骨,他和她拥抱在一起,披着毛毡,是冰原上一处信仰。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西原把他的头颅抱在怀里,用自己哆嗦青紫的嘴唇亲吻陈渠珍的发,她紧张他的生死胜过自己,灵魂已经与他拴在一处,不能独自逃生。她要与他一起,就好像包裹里阿妈给她的珊瑚树,在深海里是蠢笨的动物,死了是纠缠拥抱的宝石墓。

如果感受得到太阳的温度,他们就四散开去猎捕活物,约好暮色来时要在这里合拢。可是每每都有人不能像走的时候那样,再次归来,葬在了土里。陈渠珍和西原是一起的,背负着枪矢,翻越雪地,手拉着手穿行在广袤的大地上追寻猎物。感受得到指尖的冷,也感受得到胸膛的暖,时光苦寒而温暖。

在山谷里。西原是只年轻的小母麋鹿飞快地奔跑,脚尖点过的地方都融化了,仿佛是带着春天的光。她持着长枪,蹿跳过一粒粒岩石,越来越高要跑到太阳眼睛里。她英姿动人,靓衣明眸,一枪射杀了野狼。她跪倒在狼尸上,用刀子钝钝割开一处动脉,脸匍匐在滚烫流淌的红色鲜血上,吮吸生命的力量。

陈渠珍与她把两只狼腿搬回去,割开肉块,众人用土里的牛粪燃起篝火,滋啦啦飘起灼热的烤肉香气。羸弱的火光闪耀在阒静的深夜,又是一道璀璨的流星划破冰冷孤绝的心脏,到底存了几分生的欲望。

他把她拥在怀里,大雪封山,两只田鼠一样依偎在洞穴里。有粮食,有人,有火色,那就能一起冬眠到来年开春,莺飞草长的季节。她又是一只兔子,缩在他臂膀上,用牙齿浅浅咬着陈渠珍的耳朵,呼唤着她爱到骨子里的郎君。

西原在这个难得的夜晚想起她满挂珠帘的婚袍。

4.

她从孩子起就在大草原上怒马奔跑,肥壮的牛羊,鲜美的水草,天上的雄鹰,林间的鸟兽都曾与她策马并行。她有一只粗黑的麻花大辫子落在肩膀上,黄昏的时候会坐在阿姆河畔对着静静的水面梳妆打扮,把一头乌发散落在高原的晚风中。

年幼的西原想象着她的夫君该是骑着高头骏马,剑眉星目,在某个晨露不及消散的早上出现在她的眼睛里。她炙热而偏执地等候着她的爱情,在草原上年复一年地寻觅,夸父一样追逐一日日的日落。晚春的河水里,漂来一只渡筏,陈渠珍裹着满风从那边的土地穿越河水,站在她面前。只是少了一头骏马,他完全符合了西原心里刻画的那个郎君。

阿妈夜里跟她讲:“我们的祖先死了葬到天上,埋入土地里,沉没溪流中。他们变成了飞翔的鹰,参天的花树,水中的双鱼。西原,你看连星星都是成对的,牛羊马群要繁衍后代,我们也要有心仪的夫君,与自己的男人活下去。”

她晓得阿妈的话,她倚在门窗上打量陈渠珍的眼神谁都看到了,打从心眼里钟情了那个男人。西原是高原上骄傲的格桑花,奔放热烈,她要去追逐她的爱情了,殒身不恤的信念。她握着妈妈枯老的双手,贴在嘴唇上止不住亲吻:“妈妈,春天过去夏天来到,羊群肥美。我要嫁出去了。”她的眼泪已经淌在妈妈的手上,花了鲜花汁水染红的指甲。

当第一只漂亮的鸟儿在枝头鸣叫时,院子里的黄狗欢快地拨弄彩球时,妈妈在镜子前为她披上火红的嫁衣,在她的额头上戴上珠宝闪烁的嫁冠,妈妈吻着西原的额头,亲吻她的小鼻子。宽厚的第巴在山水之间,把她护送到工布江达的军营驻地,年长尊贵的呼图克图为她证婚。

她隔着闪动的珠帘,眼睛看见陈渠珍的手,悄悄地拉住了他的指头。

陈渠珍把她抱起,他的臂膀用力健壮,像大草原上孔武有力的康巴汉子。可是他们都没有陈渠珍俊朗的眉眼,没有他满腹才华,她确信她可以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男人。西原头上的珠宝叮当作响,清脆如若溪水流过深夜。

她似佛教中涅盘的凤凰般火艳的嫁衣在拥抱中舞动,又活活像是一朵开在中原含羞带怯的石榴花。在陈渠珍的肩头绽放了。

5.

陈渠珍和他的扈从们,在深空的藏北高原上快要死伤殆尽了。身上的皮袄磨损潮湿,马匹瘦骨嶙峋,野物越来越难猎获,身上的干粮也快吃光了。陈渠珍丢失了自己的枣红马,西原跳下去,握着缰绳把自己的黑骡让给丈夫,她自己骑着一匹劣马缓缓地行在风雪中。

再后来,背负的行李粮食消耗大半,随行杀掉部分马匹用器皿煮了一锅汤,剩下不多的肉块分到各自的背囊里。陈渠珍抱着西原共骑一匹马,把皮子裹在两个人身上,相互温暖。他跟她讲他的故乡凤凰,描述那个山水静默的城镇,雨天撑着纸伞路过的石板街,湘江河畔打渔的船夫。他背离故土,颠沛太久了。西原握着他的手,她只他一个了,她永远离开了她生活的土地,像大雁一样从北往南。

她跟他讲草长莺飞,跟他讲冰雪消融,跟他讲春光明媚,跟他讲一切充满希望的事物。

大雪封山,寸步难行,人性的恶劣兽性也渐渐显现。随行的有个藏族少年,年少孱弱,在雪地里困顿太久,只欠那么一跪,就会永远埋没在这里。陈渠珍的部下红着眼睛,跟他们曾经猎杀过的落单的狼一样,对肉充满欲望。现在是对这个孩子。陈渠珍从来没想过吃人,他也不能想象人怎么能吃人呢!他哭着跟他的随行说,杀了这个孩子,这么多人哪里能够,为什么要做伤损阴德的事情呢。

部下默然不语。他看着他们,眼泪掉下去,他不知道2980万公顷的羌塘高原还要多久才能爬出去。和西原抱在一起的时候,他无数次闪过就这样冻死在这里,一步也不要迈出去的念头了。他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西原吻着他的耳朵,字句清晰:”我们已经走了五个月了,再远的路也只剩下那一篑了。大雪之外的世界想来是季春了,天候渐暖,很快就会有藏羚羊,野兔,牦牛出来了。你,我都可以出去的。”她的话语坚决,不曾有过纹丝停顿。

他们走,咬着牙齿往深处走,只要方向对了,再广阔的世界也能跋涉到尽头。这是仅存的信念了。

断粮两天了,就剩下一小块肉干,陈渠珍从行囊里取出来。和妻子西原分食,勉强安慰火辣辣烧灼的肠胃。她把肉放到陈渠珍手心里,一句话不说,要看着她的丈夫把最后一点肉食吃尽。陈渠珍硬塞到她手里,西原依然拒绝。她的心坚硬如同千年积冻的硬土。

她哭了:“我能耐饥,可数日不食,君不可一日不食。”她把肉高高举过她的头颅,送到他的嘴角,她要他吞下这最后的一点生命,“万里从君,可无我,不可无君。”

西原在大雪呜咽里,要她的丈夫活,哪怕没有了她。

6.

好多年以后,陈渠珍回到了湘西凤凰古镇。中原大地上军阀混战,饿殍千里,他只看护着这片故土,偏安一方。他重文教、严治军、兴修水利,乡民们把他称作“湘西王”。他倔强,脾气又硬又臭,得罪了陈诚,对待蒋介石也是拂袖而去。他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国家里格格不入,屡屡碰壁被人冷落。

只是谁也不能叫他低头,昔日那个横穿茫茫羌塘的少年军官,已经成长为一代枭雄。

他有了妻子,生养了几个儿女,种花养草,弄子膝下。教她们诗书礼仪,教她们勤劳善良,要她们一世平安。他会在小雨淅沥的夜晚,抱着孩子坐在屋檐下跟她们讲故事,讲一个叫羌塘的大草原,讲一群人跋山涉水重归故土。他的故事里隐去了姓名,改掉了残忍,留下了满篇卷的温柔。

有人说他不图富贵,教学安民;也有人讲他杀人如麻,残暴桀骜。可对他已不重要了。他二十多岁越过了生死戈壁,见过了同伴啃食同伴,在冰雪覆盖的平原上无数次遇见死亡。心里如同羊卓雍错的湖水,照见了前世,映出了今生,平静安宁。湖水里有一张脸,他的心里住了一个人。

陈渠珍给他的孩子们细心地取了名字,他挑了“元”字从她们的辈分。他会不顾风雨地带着孩子们去大河旁,找一处坟地,简单朴素。湘江里的流水哗哗啦啦,沙鸥翔集,他只跌跌撞撞站在那里,跟孩子们说:“没有你们西原妈妈,就没有我。”

他要她们叫她西原妈妈。“元”与“原”本是谐音。

他的心里存了一座茫茫的艽野,荒芜了一处小小的土丘。相期始终。

1952年,陈渠珍病逝于湖南长沙,享年七十。

7.

西原一到西安就病了,是在1912年的夏天。一百一十五人,只剩下七个人走了出来,横穿了生死荒地。西原耗尽了心力,不及看一眼繁华如海的中原大地,就染上了天花。她躺在床上,等候为生计在外奔波的陈渠珍归来,只有他。

她吃不下东西,体力衰竭,想喝一碗牛奶,陈渠珍便奔入集市倾其所有为她买来。他在乎她。西原在早上哭着跟陈渠珍说:“昨天到阿妈喂我喝糖水,被呛到了,梦到这个梦境在藏人的风俗里一定会死。”她想自己活不久了。

她的男人抱着她,想给她被衾里没有的温暖,她把眼泪滴到他的心里去了。陈渠珍取出那只珊瑚山,在漫漫长路上已经被压碎,他奔走求告,卖了十二两银子。他要救她,倾其所有要救她活过来。只是西原一路护佑着他,早已是油尽灯枯了。

四更天的夜晚,西原叫醒陈渠珍,伸手抚摸他的脸:“万里从君,相期始终,不图病入膏肓,中道永诀。然君幸获济,我死亦瞑目矣。”她流干了泪水,只能护佑他到这里了。陈渠珍抱着他的妻子,嚎啕大哭,从深夜到凌晨,心里锥击刀割。

他在天亮时离开,找认识的人哀求苦告,他连收殓西原的钱都没有。一路走一路哭,回到家见到妻子躺在床板上暝然长睡,痛彻心扉,只能大哭。他葬掉了生命里的西原,一并葬掉了关于春天里的美好。他像个孩子一样,披头散发地在街上走,只顾追忆。

他想起在波密的战场上,西原跳下石坎,朝他伸出双手:“跳下来,我接住你!”在横尸遍野的土地上她稳稳抱着他。

他想起在箭矢如雨的马前,西原伸手攥住飞矢;在寒冷彻骨的水里,是西原背负着他逃出绝境。

他想起在快要死绝的大雪纷飞里,西原流着眼泪告诉他:“可以没有我,不能没有你。”

她在春天的草原上策马奔驰,扬鞭呼唤陈渠珍的名字,跳入他的怀抱。付出太多心力的爱情,要么不能长久,要么不得善终。她像一盏酥油灯,燃灭了自己的十九岁。她是陈渠珍的妻子,是他信奉的度母,护佑着丈夫此生平安。

“愿君归途珍重,幸勿以我念。”她在生命的最后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回去了,却永远丢失了西原活着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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