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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和狗(小说)

2014-09-10 21:50 作者:蓝梦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麻脸西施”见秋生咬定一个价不松口,就摇着被她那水蛇一样的腰,一步一晃地走到秋生身边:“大爷,你看我们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卖给别人价格高一点没事,卖给我总得少一点吧!”一边说一边挺着她那对硕大的奶子往秋生身上靠。秋生毫无防备,被她“靠”了个正着,当下呆了呆,一张老脸刹那间红到了脖子根。他狼狈地退了二步,像避瘟疫一样避了开去,用手指着“麻脸西施”:“你......我......”一时话也说不利落了,好像吃东西噎住了。

秋生吞了两口口水,忽然头一扬:“我不卖了!”说完弯腰挑起竹畚箕。“麻脸西施”讨了个没趣,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见秋生要走,忙拉住他的扁担,说:“生什么气嘛,不就是嫌价格低吗?你看我一个弱女子也挣不到什么钱......好,我算你五元钱一斤。”秋生闻言,背对着“麻脸西施”站了一会,重新放下竹畚箕,说:“你要买就快点,我还要镇上去卖菜。”听秋生这样说,“麻脸西施”笑了起来,一脸麻子都开了花。她返身走到屋里,拿出了一个塑料盆,在秋生的竹畚箕里捧了些辣椒。秋生从扁担头上取下一杆小秤,把装满辣椒的塑料盆放进秤盘里。“麻脸西施”一见,忙抢过秤,说:“桃癫子,你眼睛不方便,让我来称。”秋生也不和她争,满不在乎地说:“你来称就你来称,谁称还不都一样。”

“麻脸西施”右手提秤,用右手拇指关节悄悄压秤砣这边,左手慢慢把秤砣往前面移:“好了,三斤一两。三五一十五,十五元钱,一两就不要算了吧。”

“才三斤一两啊,你称错了吧,我来称称看。”秋生说。

“不信你自己看。”“麻脸西施”把秤伸到秋生面前。

秋生把脸凑过去,眼睛离称杆大约五厘米的样子,看了好一阵子,还是不信:“你让我自己称称。”(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麻脸西施”不情愿地把秤给了秋生。秋生把秤称准了,用眼睛在称杆上“摸索”了一会,说:“这是五斤四两啊,怎么相差这么多?”

“五斤四两就五斤四两吧,这个死桃癫子,装得像个瞎子一样,其实眼睛亮得很。”“麻脸西施”一边小声嘀咕一边掏钱。

“你可别欺负我年老眼睛又不方便。”秋生接过钱,满脸得意之色。

趁秋生收钱的时候,“麻脸西施”飞快地从秋生的竹畚箕里捧了一捧辣椒放进塑料盆里。可辣椒还没离手,一直守在旁边的那只大黄狗忽然“汪汪”叫了两声,一下冲了过来,一口咬住了“麻脸西施”的衣角。

“妈啊!”“麻脸西施”猝不及防,吓得惊叫一声,手里的辣椒撒了一地。秋生转过头,用眼睛朝那边“摸索”了一阵,说:“你这个麻婆,还说是乡里乡亲的,怎么偷我的辣椒啊?我这‘老黄’可比人还管用呢!”

秋生嘴里的“老黄”是一只黄色的狗,很通人性。这只狗是秋生唯一的伙伴,人和狗一起相依为命,已经十几年了。

秋生今年七十二了,身体倒还硬朗,就是眼睛不好使,几乎看不见东西。今早,秋生在地里摘了两畚箕辣椒,带了“老黄”,准备到镇上去卖,经过“麻脸西施”屋前时,被她拦住说要买辣椒。这“麻脸西施”虽也是乡下人,却不种田也不种地,像城里人一样,一切生活所需都得买。她本来认为秋生人老眼睛不好,想占点小便宜,没想到先在秤上栽了跟头,后来又在“老黄”身上吃了亏,闹了个大红脸。

秋生挑了竹畚箕沿着乡间公路继续往前走,“老黄”撒着脚丫在前面领路。这畜生,快活得很,一会冲到前面在路边嗅几下,一会回头看看秋生,跑回去在秋生的脚上舔舔,一副媚态。

秋生在村部停了下来,站在马路边等车。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像一个淡白色的球,不耀眼。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天气却热得出奇,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走了过来,见了秋生,径直走到他身边,眯着眼瞧了好一会,忽然握着秋生的双手:“哟,这不是‘妇女队长’吗?这么多年不见,差点不认识你了。”

秋生一脸茫然,把眼睛凑到那老太婆面前“摸索了好久,还是不认识:“你是......”

“我是当年的‘阿庆嫂’,还记得不?”老太婆倒快人快语。

“阿庆嫂......”秋生努力回忆着,“哦,哦,想起来了,我们当时一起演戏,你演阿庆嫂......”秋生终于想起了这老太婆是谁,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嘴残缺不全的牙齿。

秋生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又被人叫“桃癫子”,又被人叫“妇女队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说起这二个外号,个个都有来历。

佘湖山是南岳七十二峰之一。山脚有一条叫蒸水河的小河,河不宽,河水清澈见底,终年水流不断。河两岸绿树成荫,奇花异草缀满河堤。田野里稻花飘香,瓜果满枝。小河源于邵东县和祁阳县交界处的群山,最终汇入湘江。

小河的左岸——佘湖山的对面,有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山村。山村里住着百十来户人家,世代靠种田为生,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栖、与世无争的日子。也许是承受了湖湘灵气,这一年,小村出了一个大学生,而且是就读清华。这个小伙子叫秋生。当时村子里着实热闹了一阵子。大伙都说是秋生祖上显灵,秋生祖上葬了块风水宝地。

几年后,秋生又回到了村子,不过人已完全变了个样。头发整整齐齐往后梳着,还抹了油,乌黑发亮;脖子微微往左歪,头往上仰,嘴巴紧闭,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上身穿一件灰白色的老式中山装,上衣口袋插着一支英雄牌钢笔;走路的时候把双手背在后面,一摇一摆地走。回家那天,他父母像接待远来的贵宾一样,煮了荷包蛋。吃饭的时候,村子里一大群孩子围着看热闹,一个小女孩说:“快来看,大哥哥呷饭了。”他马上放下筷子,望着那小女孩,一本正经地说:“不能说‘呷饭’,要说‘吃饭’,请讲普通话。”

秋生刚回家那阵子,也不去队上出工,生产队长摸不准他的来头,不敢得罪他。秋生每天闲在家里,就当起了孩子王;每天带着一大帮孩子,教他们说“应该你死”,说“八格牙鲁”“米西米西”。那些孩子学不会,秋生就一遍又一遍的教,教了大半天,还是学不会,秋生就急了,扬起眉毛,用手指着那些孩子骂:“你们这些桃木脑袋,不可教也,不可教也。”孩子们听不懂,可意识到秋生在骂他们,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就回敬道:“什么桃木脑袋,你才是桃癫子呢!”那些孩子一听,个个拍手叫好。秋生被弄得哭笑不得,把食指和中指弯曲起来,扬在空中,做势要打:“你们这些没家教的,吃一‘栗颗子’,我打!”孩子们一见,“轰”的一声,四散而逃,一边逃一边还回过头来喊:“桃癫子,桃癫子!”

“桃癫子”这个外号就是这样叫出来的。开始还只在孩子们之间叫,渐渐的,大人们也开始叫了。

说起秋生的学历,当时方圆几十里都无人可及。他成了当地有名的文人,就可以不干体力活。每天记记工分,算算帐,写写标语,或为人写对联什么的,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这天大队召开群众大会。大队干部喊了一通口号之后,秋生倒背着双手摇摇摆摆地走上台来。他往台上一站,先环视了一下会场,然后挥一下手,清清嗓子,说开了:“同志们,今天向大家报告一件事。我是县长......”说到这,秋生停住了,仰头望着天空,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台下一阵骚动,“啊,他是县长,他说他是县长!”

停了一会,秋生接着说:“派来的!”

这下台下的人们听明白了:他是县长派来的。

秋生又接着往下说:“专搞妇女......”说到这秋生又停住了,眼睛望着台下。

“啊!”这次台下的骚动更厉害了,一些妇女还发出了尖叫。

秋生接着又说了三个字:“工作的......”

当台下的人还一愣一愣的时候,秋生嘴里又蹦出了四个字:“妇女专干。”

原来是上级派他来大队搞妇女工作。这个秋生,把一句完整的话分成一段一段地说,害大伙虚惊了好几次。一些男子就冲台上喊:“什么妇女专干啊,不就是个妇女队长嘛。”

从此,秋生这个“妇女队长”的外号又传开了。

秋生的生活就这样充满小幽默,而又平平静静地过着。如果不是因为陈二狗,秋生这一辈子也许会儿孙满堂,幸福美满。

秋生结婚了。新娘子是方圆几十里最美的桃花。当时桃花和那个外号叫“阿庆嫂”的姑娘都是大队业余文艺队的台柱子,号称胜利大队两枝花。

那个时候择偶对象最重要的是阶级成份和“颜色”。秋生是贫下中农出身,又是“又红又专”的大学生。桃花和他结婚那当真是郎才女貌、佳人配才子。这桩婚姻在当时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就像当年秋生上大学一样。

嫁过来的时候,桃花穿一件白色衬衣,草绿色军裤。我记得余秋说过:“漂亮是一种遮盖不住的能量,再远再隔,也能立即感受到。

”桃花很美,不管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她的美都能显露出来。桃花当时随意把衬衣系在裤子里,那种装束,英姿飒爽,又不失妩媚性感。单说那一根系裤子的帆布皮带,就引起好多小姑娘大媳妇的羡慕和模仿。当时农村的女子都是肥衣大裤,用布条系裤子,谁也不敢把衣服系裤子里,让花花绿绿的布条在腰上招摇。

桃花人长得俏,歌也唱得好。她的歌声婉转,柔和,像一只百灵。没事的时候,秋生吹笛子,她唱歌,俩人一唱一和,场面又温馨又幸福。桃花还有一个特点:勤快。秋生一身书卷气,平时只动嘴,不动手,家里的事都是桃花和父母做。秋生规定:灶台上不能有一根草,饭桌上不能有一丝灰。桃花都做到了。

在村里, 有一个人一直对桃花垂涎欲滴;明里暗里,他那一双色眼总是在桃花身上溜来溜去。这人就是陈二狗——当时的大队支部书记。大队书记是一方的土皇帝,在那个年头,想玩一个女人,谁也不敢吱声不敢不从。陈二狗和秋生从小一起长大,年龄差不多,按辈份他得喊秋生叫叔。

晚上,月光如水,凉风习习。桃花带着业余文艺队的姑娘媳妇们在村里的公共堂屋里练唱歌。陈二狗的家就在堂屋旁,他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的歌声、欢笑声,辗转难眠。尤其是桃花迷人的声音,搅得他口干舌燥。他满脑子都是桃花丰满的胸脯,身体的某个部位无耻的膨胀着。他重重地翻了个身,把床板压得“吱吱”作响,嘴里嘀咕着:“女人啊,他妈的女人......”

第二天傍晚,父母在屋里忙着饭菜;秋生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吹笛子,等着桃花回家。桃花下午收工后挑了一担谷子去大队机房碾。

天很黑了,桃花还没回家,父母催秋生去接一下。大队机房离家也不到二里路,桃花去了很久,这个时候应该回来了,秋生坐不住了。他在家里拿了个电筒,一路寻去。

,星月无光,只有萤火虫提着灯笼到处乱飞。到蒸水河边时,只见河岸上有一担碾好的米。那箩筐秋生认识,正是自家的。可不见桃花,人呢?哪去了?

四周静悄悄的,一片无尽的黑暗,只有蒸水河水面泛着幽暗的光。

秋生用手电筒在河岸和路两旁乱照。不远处有一段人工建的河堤,堤下是一片沙滩,沙滩上长满了野草。秋生走到堤上,用手电往下一照,只见沙滩上有两个白花花的肉团叠在一直,上面那个肉团还在动。见手电光照到,上面那个肉团往旁边一滚,拿起地上的衣服就跑。

秋生叫了一声:“桃花!”

下面那个肉团似乎刚想起身,听到喊声,身子又倒了下去。

秋生走到堤下,见桃花半倚在河堤上,头发蓬乱,脸上流着泪水,衬衫被撕破了,内衣掀到了脖子上,裤子在脚脖子处。秋生见了,气得身子发抖,说不出话来。良久,他一巴掌打过去,嘴里骂着:“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婊子!”

在乡下,像这种的事,一旦暴露了,那就是天大的事。

第二天,桃花跳了蒸水河。桃花的娘家人来找麻烦,说是秋生逼死了桃花。秋生没有了往日的洒脱,跪倒在岳父岳母的面前,也不分辩,一个劲地打自己嘴巴,说:“我不是人,是我害死了桃花.....”最后还写了悔过书。

可真正害死桃花的人却没惹多大的麻烦。按当时乡下人的说法,这事是个“朦胧月光”。秋生当时没看清逃跑的人是谁,事后气昏了头也没问桃花是怎么回事,只是在桃花的哭骂声里偶尔听到有“陈二狗”“畜生”这两个词。大家隐隐约约知道是陈二狗干的,可到底是不是?是通奸?还是强奸?已经死无对证,也没有人来调查。因为当时陈二狗的叔叔在县里当书记,他又是大队书记,谁也不敢惹他。不过听说陈二狗后来还是受了一顿批评。

经此一事,秋生好像变了个人。再也不会教人讲普通话,再也不会在小孩面前炫耀“应该你死”,甚至再也不给别人写对联了。走路也不会倒背着双手,而是把双手垂着,头低着。

过了不久,他父母又相继离世,秋生就彻彻底底成了个“孤家寡人”。

秋生成了“孤家寡人”后,生活就清贫了。他有些事不会做,有些事又做不好;虽然后来改革开放了,可他脑子里似乎被当年那些书和事塞满了,一点也不活络了。他艰难地活着,比乡下人还“乡下人”了。

秋生是秋天出生的。秋天是个落叶纷飞的季节,离寒也只隔了一个门坎;所以秋生孤独、贫苦也就不足为奇了。

秋生没有再娶,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

十年前,他收养了一条流浪狗。

那是一条黄色的狗,秋生给它取名叫“老黄”。“老黄”是条聪明的狗,而且还很乖。秋生带它出去挖红薯,秋生挖一个,它就跑过去,用嘴咬着,屁颠屁颠地送到一个地方集中起来。有时秋生出去干活,它就在家里看家;那些猪啊,鸡啊,鸭啊,都由它负责看管,从无差错。有月亮的晚上,秋生搬条凳子,坐到院子里吹笛子,“老黄”就是他忠实的听众,听到动情处,“老黄”还会对着他“汪汪”地和上几声。时间长了,“老黄”甚至能通过秋生的语言、行为判断出秋生的心思。秋生故意把脚上的鞋子脱了,丢到远处,喊一声“老黄”,“老黄”就会马上跑过去,把鞋子叼回来。秋生常说:狗比人好,狗比人忠诚,比人可靠。

一人一狗就这样相依为命,直到现在。

却说秋生带着他的“老黄”挑了一担自家种的辣椒到镇上去卖。虽说是一担,但加起来也不过三十来斤。

秋生在镇子的东头下了车,他不敢进镇子里去卖。因为那些管理人员发现了要收钱。一担菜卖不了几个钱,被他们“抢”去了十几元实在让人心痛

秋生把畚箕摆在马路边的大树下。“老黄”也老老实实坐在大树底下,吐着舌头,东张西望。

不一会,又有一些人把菜摆到了马路边上,买菜的也陆陆续续来了。来买菜的是一些小贩和路过的行人,他们知道在这里卖菜的都是些乡下人,不是做生意的。

一个衣着时髦的年轻女子东瞧西看,很快相中了秋生的辣椒。这也难怪,秋生的辣椒又鲜又嫩,个个一样。

“这辣椒怎么卖?”年轻女子看着秋生问。

“五元一斤。”秋生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掌晃了晃。

“这么贵啊!少点?”

“少一分也不卖!”

“哟,你这辣椒又不新鲜,又不好,四元怎么样?”

“四元?四元你穿新衣服再来!”秋生满脸的不屑。

“新衣服?”年轻女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时髦的衣服,心里嘀咕着:难道我身上这衣服不是新的吗?

见年轻女子不明白意思,秋生脸上的不屑中又多了份得意。

旁边一个中年妇女见状忙喊:“美女,来看看我的辣椒,我少一点给你。”

这中年妇女的辣椒一看就知道不是新摘的。年轻女子看了似乎不太中意。中年妇女赶紧说:“我算你四元一斤怎样?”

年轻女子见有利可图,加之实在不明白秋生的“新衣服”是什么意思,心中恼怒,就和中年妇女成交了。称秤的时候,中年妇女用小指悄悄地压着秤杆的前部。

后来又来了几个人,秋生就是一口价,所以看的人多,买的人没有。看来他真不是个做生意的料,一根筋,不懂得变通。

看看时间不早了,太阳还是没出来,天气却越来越热,人一动不动地站着,汗也会不停地冒出来。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走了过来。男人穿着朴素,一双眼睛却滴溜溜转得非常灵活。男人围着马路边这些菜转了几圈,最后在秋生的畚箕边站定。他望了一眼秋生,说:“老哥,这辣椒是你的吧?”

秋生答应了一声,提起衣服下摆擦了一下面上的汗。

“多少钱一斤?”

“五元,少一分都不卖!”

“哦!”男人怔了一下,没作声,从口袋里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秋生,秋生摇摇手,说:“没学会。”

男人自己点上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对秋生说:“老哥,你这辣椒不错,我看了一下,摆在这里的这些菜都比不上你的辣椒。”

“老弟说对了,我这辣椒都是自家种的,吃不完才挑到镇上卖。早晨才摘的,老弟眼光不错啊!”见有人夸自己的辣椒,秋生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不过......”男人望着秋生,面上露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我带的钱恐怕不够,我想把你的辣椒都买下。”

“这要多少钱啊!才三十来斤,一百多元。”

“我看看有多少钱。”男人说着,从洗得发白的西装短裤袋里摸出了一个纸包,一层层打开,最后露出了一叠钱,有十元的,有五元的,有一元的。男人数了数,说:“一共一百零一元。唉,我不还你的价,有多少钱你给我称多少辣椒吧。”

秋生是个服软不服硬的人,当下和男人一起称了一下辣椒,共二十八斤。秋生闭着眼想了会,说:“这样吧,我算了一下,二十八斤辣椒,你一百零一元钱,算你三元六一斤,我还补你二角钱。”

男人一听,大喜过望,说:“老哥,你真是个爽快人,二角钱就别补了。”男人把钱给了秋生,拿出个大纤维袋,把辣椒都倒进了袋子里。

秋生接了钱,同样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也有一些面值不等的钱。秋生把纸包放到眼皮底下,在里面找出了一张二角的,再把男人给的钱放进纸包,一层层包好。秋生把手里的二角钱 递给男人,一边说:“老弟,我看你也是个实在人,谁都有个手头紧的时候。我的辣椒是自己种的,又没花成本,钱算什么啊,只要心里舒坦。卖给你,值!”

男人不接那二角钱,秋生硬要给,两人就拉扯起来。拉扯中,男人身上掉下了一个皮夹,几张红红的百元钞露出了一半。“老黄”以为有人欺负秋生,站起身冲着男人“汪汪”露出了尖利的牙齿。男人慌了,忙拾起皮夹,提起纤维袋就走。

秋生眼睛不好,没看见男人掉出来的皮夹里的百元钞, 忙喝住“老黄”,兀自对着男人的背影说:“没见过这么大方这么实在的人。这人也真是个性急的人,二角钱都不要了。”

卖了辣椒,秋生带着“老黄”在街上转了一圈,买了些 日常用品,放在口袋里的纸包打开了好几次,一百元也就所剩无几了。

天气热得出奇。“老黄”口吐舌头,见到路边有一点水渍,就跑过去舔几下。秋生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汗, 抬头看了一下天。天空中,一团团小山一样的乌云正慢慢往头顶聚集。按以往经验,天这么热,又有这么多乌云,一场暴雨马上就会来。秋生牵了“老黄”准备回家。

秋生牵着“老黄”在马路边等“慢慢游”。这时,一个穿着讲究的、满面红光、又矮又胖的老头走到了秋生身边,用手拍了一下秋生的肩膀,说:“桃癫子,在等车回家啊?”

秋生回头一看,原来是陈二狗。

陈二狗早些年从村支书的位置上退了下来,由他的儿子陈再发接了班。都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可在 胜利村这一亩三分地里,书记的位置转来转去最后还是得落在陈家。原因很简单,以前他的叔叔是县委书记,现在他的侄子是副县长。经过了那么长时间的财富积累,退了休的陈二狗每天只管钓钓鱼,打打牌,或溜溜街,生活过得有滋有味,长得是心宽体胖,肥头大耳。

几十年过去了,秋生和陈二狗都已年迈,恩怨早就淡了。 只是秋生过着半隐住生活,平时和陈二狗很少交流。

秋生回头见是陈二狗,就客气了一句:“原来是陈书记,你也在镇上啊! ”

陈二狗说:“是啊,在家里闷得慌,就到镇上来散散心,你这是回家啊?。”

“是啊。”

“回去干嘛, 走,陪我喝两杯去。”

长这么大,陈二狗从没请秋生喝过酒,今天太阳从西边出了。秋生抬头看了一下天,说:“不去了,看样子马上会下大雨,下次吧,多谢陈书记美意。”

“下雨怕什么,不是有房子罩着!现在是吃饭的时候了,走......”陈二狗说完,不由分说,把秋生拖进了路边的一个小餐馆。

几杯老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

陈二狗说:“桃......秋生叔,这辈子你也过得够苦的了,你有那么好的学问,可有什么用?当不得饭吃啊!人啊,就是一个命。侄子不是不想帮你,侄子也有难处啊!像你吃低保的事,我催了再发好几次,我自己还亲自到镇里找了镇长几次,可人家就是不答应,说你不够条件。”

这个陈二狗虽然退休了,可他在村里说话还和他当书记的儿子一样管用 。

秋生闻言,“啊”了一声,怔了好一会,说:“陈......二狗,我知道你们为难,想我桃癫子几时给政府添过麻烦啊,可......”秋生一边说一边拿筷子在菜盘里夹着,可老是夹不着菜。

陈二狗喝了一口酒,夹了一块肉丢进嘴里,接着又夹了一块豆腐放进秋生面前的碗里。

陈二狗吞下嘴里的肉,说:“秋生叔,我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觉悟又高,哥今天就是想和你商量个事。”

秋生说:“哪里......二狗有事就说,只要我能办到。”

陈二狗放下筷子,望着秋生说:“秋生叔,是这么回事:今年村里有几个低保名额,本来,给你报了一个,可问题来了,刘家村的刘老也想吃低保。你是知道的,刘老爹的儿子在县组织部当部长,为我们家乡做了多大贡献啊,我们总得有点回报吧?”

“这个......那个......那是,那是。”秋生本来就迂腐,又几句好话,前面被陈二狗用话套住,此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点头。不过他的脸有点红了,好像不胜酒力。

陈二狗接着说: “所以我和再发商量了一下,其他几个名额不能动,看来只能你让一让了。你放心,明年,明年无论如何,我一定帮你吃上低保。这事你千万不要到外面去说。”

“这......”

陈二狗已经拍着胸脯对秋生说了多少个明年,秋生记不清了。可秋生死要面子的性格陈二狗却清清楚楚记着。这下,秋生真的醉了,眼睛直了,嘴里也讲不出话了。

陈二狗的酒肉真能醉人。

倒是桌子底下的“老黄”清醒得很,才不会管什么风度,大口大口地嚼着肉骨头,鱼骨头,不亦乐乎。高兴的时候还舔一下秋生的脚背。

秋生迷迷糊糊坐上了“慢慢游”,陈二狗坐在他的旁边,“老黄”乖巧得很,老老实实趴到了座位底下。

这时,雨已经下起来了。铜钱大的雨铺天盖地地下着,地面腾起了一片雨雾,天地间灰蒙蒙一片。房屋不见了,树木不见了,行人不见了,路也不见了......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雨。风也刮起来了。狂风挟着暴雨,一会东,一会西,像一匹脱羁的野马。雨挟风威,风助雨势,雨越下越大。雨声也越来越大,如万马奔腾,如瀑布轰鸣。天地在发抖。不一会,地上的流水淌成了万千条小河,马路上的积水也漫过了脚背。

这是一场积蓄已久的暴雨,一下子倾泻下来,好像要把世上的一切都淹没。

“慢慢游”像一叶颠簸在惊涛骇浪里的小船,艰难地行驶着。

车里的人都惊恐地望着外面的雨,都被大雨吓着了。大伙都说,活这么大还从没看见过这么大的雨。

终于到村部了,车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冲出了车厢。只短短数秒钟,每个人身上的衣服从上到下都湿透了。“老黄”开始还不停地抖着身上的雨水,眼看不管用,也就不白费力气,夹起了尾巴。

反正一身都湿透了,不能久留。这雨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村部离家里又不太远,秋生和陈二狗又冲进了雨帘里。

雨就像是有人用盆子一盆一盆往下倾倒,打在身上生痛,眼睛也睁不开。 天地间只有雨和雨声。

水在地面上形成了一片汪洋,蒸水河也咆哮着,正快速往堤岸上涨。

秋生紧紧牵着拴在“老黄”脖子上的绳子,(平时秋生不用绳子拴“老黄”。因为下暴雨,秋生怕它出意外,加之暴雨中秋生的眼睛更加看不清楚,“老黄”可以给秋生领路,所以才临时拴的绳子。)深一脚浅一脚淌着水走着。陈二狗走在旁边,一边走一边骂着娘。

忽然,走在靠河边的陈二狗惊呼一声,人随之往河中跌落下去,原来是路边一块地方在雨水的冲击下崩塌了。就在这一刹那,旁边的秋生右手下意识地一捞,刚好捞着了陈二狗的一只手。与此同时,秋生的左手丢掉绳子捞住了岸边的一棵大树。

如果不是秋生及时一捞,陈二狗就随着汹涌的河水游湘江去了。

陈二狗惊魂未定,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一边喊秋生抓牢,一边试图往岸上爬,可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河岸都被雨水泡软了,不论是手还是脚只要一用力碰上就会崩下一块来。而且崩塌的河堤呈垂直状态,人就像被关在“陷阱”里。脚下河水湍急,如果不是秋生死命抓着他,站都站不稳。

而秋生,本来就人老力衰,一只手抓陈二狗,一只手抓树,坚持了一会,渐渐感到不支。

雨越下越大,河水也快速涨上来了,不久就到了陈二狗胸部。

秋生已经精疲力尽,可他仍然不放手。由于极度用力,他的脸扭曲得变了形;干瘦、像鸡爪一样的手指紧抠着树干,手背上的血管和肌腱暴起,仿佛要从皮肤底下挣出来;指关节发白,指尖渗出了血迹。

雨无情地倾泻着,河水无情地飞涨着。秋生脚下的泥土也开始松动,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

现在秋生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松手,陈二狗被水冲走;二是等到自己力气耗尽,两个人一起被水冲走。

秋生已无力支撑,陈二狗已竭斯底里,危险越来越近。

“老黄”一直在旁边注视着,急得团团转。它是一只通灵性的狗,知道秋生快不行了,预感到危险在迫近。

千钧一发,生死一线......

忽然,“老黄”拖着拴在它脖子上的绳子围着秋生抓住的那棵大树绕起了圈子。它想把绳子的一头缠绕在树干上。可地面上的流水太大,一次次把接近树身的绳子冲开了。

“老黄”像疯了一样,急速地围着树转了起来。绳子终于缠在了树干上,一圈,二圈......

“老黄”像一只饿狼,一口咬住了秋生的腰带。就在那一刻,秋生脚下的泥土崩塌了,秋生的手也无力地松开了树干。

秋生掉进了淹到胸部的急流里。“老黄”死死地咬着他的腰带完全淹没在河水里。拴住“老黄”的绳子紧绷着,一头缠在树上,一头勒着“老黄”的脖子。

就在秋生掉进水里的那一刻,陈二狗一只手抓住了拴狗的绳子,一只手在秋生的肩上一按,把秋生按在了水里,借势一用力,脚踏上了秋生的肩头,接着双手抓住绳子,双脚一蹬,爬上了岸。

秋生被陈二狗按进了水里,一会又站了起来。他没有用手去抓绳子,而是双手抱着水里的“老黄”,想把他拽出水面。可“老黄”的牙齿好像“焊”在了他的腰带上。

电闪雷鸣, 大雨倾盆。河水在汹涌,呼号......

第二天,善良的人们在相互传递着一个信息:昨天暴雨中,一位老人和二条狗在河边遇到了塌方,都掉进了河里。结果老人和一条狗被大水冲走,另一条狗爬上了岸。

可不久,电视中出现了新闻:“各位观众,昨天我省遇到了百年难遇的暴雨。在XX市XX村,村里的老书记和一位孤寡老人还有一条狗冒雨赶路,结果在河边遇到塌方,掉落河中。危急时刻,老书记不顾生命危险救起了孤寡老人,遗憾的是,那条狗被大水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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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和狗(小说)的评论 (共 9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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