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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性与小镇

2014-06-23 10:53 作者:白说废话  | 1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故乡很神圣,是每个人心目中的图腾。许多写故乡的文章,都是有意无意极尽华丽的笔墨,把它推向完美。记忆很奇怪,它自动过滤往事,把不堪回首的痛苦抛开,只生出一种亲切。那些感人的残留细节,我却再次审视它们的真实性和合理性。如果有悖于此,我照样毫不容情地抛弃。因此,我笔下的故乡毛病多多,却很靠谱。我从不追求皆大欢喜的局面,只求能够避免最糟的后果。

那个我叫它故乡的小镇,着实没有什么可以写的。包括它的名字,它所有的一切都极普通。既没有出现过影响历史的大人物,也没有精彩纷纭的明清建筑。它犹如河滩上的一粒沙子,哪怕它长着两个角也不起眼。两个角的沙子还是沙子,一经河水的浸漫和彼此的摩擦,就日渐圆滑起来,成为无计其数的沙海一员。

按佛家的观念,一花一天堂,一沙一世界。换成现代科学俗语,就叫宇宙全息论。佛教与科学殊途同归,在揭示事物本相的过程中高度一致。

既然有沙中世界,小镇就当有自己的特色,何况小镇与佛渊源极深。当初小镇确实长着两个与众不同的犄角,一是它的名字弥陀寺,把一个法力无边的佛当作自己的招牌,全国少见;二是它比较宽敞的石板街,延绵几里长,也是全国少见。就凭这两个全国少见,方圆百里都把弥陀寺当成精神上的家园和佛尘两界交汇的坐标。

小镇坐落在虎渡河畔,四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除了河堤和坟墓,大地上没有一块隆起的地方。铺设街道的长青石,取自于千百里之外的长阳五峰一带。在运载工具不甚发达的清末民初,把成千上万的大石板运回小镇,其费用和艰辛都是难以想象的。据说仅仅是铺街时,出资人就抬来一筐筐现洋当场发放。石匠每铺好一块石板,就得一块大洋。还有徒弟和小工,人人有份,绝不拖欠,不像现在的一些老板恶意欠薪。

那个热心慈善的大财主卞卜哉,在沙市、刘家场都有商铺和作坊。田产达一万二千亩,遍及周边几县。土地革命时期,弥陀寺打响湘鄂西暴动第一枪,卞卜哉与贺龙为敌,到县上搬兵杀了不少农民军,解放后即被镇压。修路者是他还是他的长辈,我不清楚。(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尘土飞扬的黄土路面,换上整洁坚硬的青石板,面貌焕然一新。路中央的石板长约两米左右,两边的石板约为一米二,上面都琢出精细的斜向防滑槽。粗粝的青石板,也就有了江南特有的细腻。犹如缺衣少食的贫家女子,换上一身淡雅素净的女儿装,突然增添了一种小家碧玉的迷人风情。三行石板顺着蜿蜒的街道,从连着河堤的南街一直延伸戏园子更北的北街,看上去无比俊俏 。风光秀丽的小镇自从有了它,更是平添了一道绝世的风景。

孩提时代的我,对它的感悟并不深,还觉得石板街太坚硬了。在小巷深处捉迷藏,跑到街面摔上一跤,往往头破血流。年深月久,石板上的防滑槽已经磨平得差不多了,却又加了两道明显的板车辙印,不仅绊脚,而且后还留着一汪汪污水。成人以后,见识过全国的一些著名的旅游村镇,才知道这条石板路的特殊价值。它不仅是江南古镇的看点,还是鲜活的历史。

小镇历史悠久,古刹弥陀寺建于宋淳佑年间,小镇依它而得名。据老人说,古庙一直香火鼎盛,初一十五前来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我没有见过寺庙以前的模样,也不觉得遗憾。我想,南宋时期的砖木土木建筑传到今天,不知该翻修重建了多少次。最近的一次毁于日寇的飞机轰炸,尸骨无存,只有大地名和小地名存在了。大地名是小镇重名的弥陀寺,小地名是本地人口里时不时冒出的大庙小庙,指的是杨叉古子里面的一块地方。

或许是受了弥陀佛上千年香火的熏陶,弥陀寺人骨子里都有与人为善的一面。闹红暴动时期,当卞卜哉之弟卞家训被农民军抓住后,街坊邻居并未落井下石,反而出面一致证明他在外经商,未曾参与作恶,农民军立即将其释放。

数十年后,一个地主的遗孀,我们大人小孩都叫她肖大妈。她受不了敲锣打鼓的惊吓,自己在床脚上系根绳子嘣死了,同屋人都很惋惜,文化大革命又不会把她怎么样,她一辈子吃斋念佛,蚂蚁都不踏死一只。她有一个儿子叫肖代贤,当时正在读大学,回来奔丧我看过一眼,白面书生一个。此人后来曾任湖北省文化厅长,倒算得上是小镇名人。不过跟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跟我的三哥有一定程度的交往。

我一向认为,宗教与科学有本质上的关联,宗教与迷信更有血缘上的传承。迷信催生宗教,宗教又派生迷信。弥陀佛影响小镇人千年,即使在大破迷信的文革期间,迷信照样可以大行其道,不过是换了一层包装。有时连包装都不换,留下原汁原味的恐怖镜头。

肖大妈死的那,我的父亲,一个铁骨铮铮的军人,半夜听到堂屋里的饭桌无缘无故响个不停。那时小镇还没有电灯,连火柴也要计划供应,他以为桌子没有放平,就摸到堂屋重新摆稳。谁知刚躺在床上,饭桌又响了起来。如是者三,他干脆把饭桌翻了一个身,桌面朝下,自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抽了一袋叶子烟。

第二天,同屋的人都说,这是一辈子阿弥托福的肖大妈,让小鬼们犹豫了,不忍心去引走她的魂。

我还记得一次,镇子东面的一个水塘冒出来无数气泡,十里八乡都在传言:这是佛水。肚子痛喝了马上就好,眼睛红洗了马上就亮。几天内,这个水塘里到处是人。都拿着碗罐在水中趟来趟去,看见冒气泡的水就赶紧舀,装进罐子里带回家。其虔诚程度,远远超过对现代医学的崇拜。岸上观看的人更多,一些区、镇革委会的领导也是兴致勃勃,一会儿指着那里喊,那里冒气了,一会儿指着这里叫,这里出佛水了。

这个水塘是镇里的鱼塘,一串四个,在小镇的东侧,一排深宅大院的后面,是虎渡河数百年前破堤串门儿留下的脚印。我们叫它坑,水面有百十亩,齐颈深,每年节,它都为镇上的居民献上斤把两斤鱼儿。那次冒佛水,人多了最终闹翻塘,引来了全镇的男人,打着赤膊下坑捞鱼,谁捞着就是谁的。当然,年底的一两斤供应是都没有了。

逢年过节才供应半斤肉,没有谁能拒绝不要钱的鱼,何况大家手里都没有几个钱。

小镇人都穷,但谁也意识不到自己很穷。没有几个人带上手表,绝大多数家庭里也没有钟。要看时间,一般都抬头看天色,要不就打发孩子去镇上唯一一栋两层楼的人民旅社。它的大厅里挂着一座大钟,站在街心看去一目了然。还有一个计时的方法,小镇人铭记于心。那就是江弥轮停靠码头的汽笛声。听到粗犷雄壮的汽笛,大家都知道,是早上九点半了,或者,是下午三点了。早上是从里甲口到沙市,下午返回。那时虎渡河客船很多,从沙市到长沙益阳,都从虎渡河走近路。不过它们经常误点,它们的汽笛声也就没有计时的功效了。

古刹的镇名、青石板长街和虎渡河的汽笛声,构成我对故乡不可磨灭的印象。我是不很恋乡的人,在我离乡几十年里,偶然见了故乡,出现在我面前的,就是以上的三大要素。缺了一个,故乡就不完整了。如今,三个都没有了,故乡还是故乡吗?

民国时,它改名为江陵县第四区。这好理解,用数字是为了方便,并不影响本名的使用。建国后,改成了弥市,就让人云天雾里了。弥陀寺是市吗,明明是一个乡镇,要利用汉语的简洁功能,也应该只叫弥寺。名字去了,寺庙却回来了,踏着新世纪的脚步,不伦不类的土黄色院墙,站在红旗渠的对面,捧出了袅袅香烟。它比农家小院还要低矮,真能焕发出千年古刹的风采?

无独有偶,那条宽阔的虎渡河也死了,青翠的两岸再也听不见船舶的欢叫,天只留下浩荡洪水的孤独身影,天只留下百里沙滩的无穷寂寞

陪伴过我的艰辛童年,那条亲切的青石板长街,早就不见踪影。为了政绩,也为了行车方便,那些从鄂西千辛万苦运来的青石板,给小镇带来无限风光的石板路,承载了历史风云的道道车辙印,在粉碎机的轰隆巨响里,一夜间全部沦为碎石。这些碎石拌合乌黑的沥青铺到街面上,使小镇也有了一条粗俗不堪的柏油马路,追上了改革开放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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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性与小镇的评论 (共 13 条)

  • 心静如水
  • 荷塘月色
  • 林玲英
  • 春暖花开
  • 老党
  • 醉死了算球
  • 温暖
  • 深渊
  • 晓晓
    晓晓 审核通过并说 作者的“我一向认为,宗教与科学有本质上的关联,”其实宗教与科学属于两个范畴,笼统地讲宗教是一种信仰,而科学是探索与发现。细微的解释为宗教是对神明的信仰与崇敬,常有一部道德准则,以调整人类自身行为。科学是指发现、积累并公认的普遍真理或普遍定理的运用,已系统化和公式化了的知识。科学包含自然、社会、思维等领域,如物理学、生物学和社会学。问好作者!
  • 雪灵
    雪灵 推荐阅读并说 故乡很神圣,是每个人心目中的图腾。许多写故乡的文章,都是有意无意极尽华丽的笔墨,把它推向......
  • 孤帆鸢影
    孤帆鸢影 推荐阅读并说 欣赏佳作
  • 白说废话

    白说废话注:此篇非广州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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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雾中赏月

    雾中赏月欣赏,赞!-----就凭这两个全国少见,方圆百里都把弥陀寺当成精神上的家园和佛尘两界交汇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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