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彬州笔记(上部)

2014-04-02 14:20 作者:月下李说  | 1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彬 州 笔 记

------月下李说

(说 事)

那是一千九百六十八年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发生了一件雷人之事。中国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这场革命迅速席卷了中国的各个领域,包括全国所有的学校都停课闹革命了。

尽管嚷嚷过要复课闹革命,但老师都打成了牛鬼蛇神,谁还能教学呢。复课就成了集会闹事,成了学生敢想,敢说,敢闯,敢斗,敢打砸抢的一种气候了。在那种情况下,老师是什么都不敢讲,什么都不能做的。而学生里,你今天能是红卫兵,当保皇派,明天或许就成了毛泽东主义战斗队,又是造反派了。再者就几个红五类的高干子弟连商量出一个新名词儿,第二天就杀出一支队伍来,叫做红色恐怖队。

那可是一支很有战斗力的队伍。队旗比国旗还大,袖章能占半个胳膊,一律的军帽,一律的泛了黄的军装,宽皮带,黑皮鞋,出门哨声一响,棍棒齐全,打到那里,皆能凯旋而归。神气的让弟兄们直伸大母指头,让牛鬼蛇神胆战心惊。(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这种局面没有维持很久,因为人必竟是要生活的。要吃要喝要工作要争钱要养家糊口要过太平的日子。这种浮躁的,动荡的局面就必需安定下来,必需干部要工作,工人要上班,农民要种地,学生要上课。

可这课停了多年,新生要入学,老生就该出走,走向何方。。。。。。农村。

中国是个农业大国,有九百六十万的广阔天地,在那里知识青年大有作为,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与中国农民生活在一起,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呀。

于是就有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说,有了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说。也正是这一年里,中国城市中的三届学生就全部告别了城市,插队农村去了。

这一去就是三五年。

说些感慨的话,这三五年非同小可,它使这代人早早就成熟,早早就知到什么是饥饿,什么是吃圆了肚子才算人间最大的幸福,什么是苦,什么是甜,什么是贫穷,什么是贫穷时的无奈和快乐,什么是一家人守着一条裤子才能出门的山民,什么是中国贫穷地区人性的磨难。

看到了,也在其中熬炼了,这代人便有了思想:

要出路,要工作,要奋斗,要改变,要富裕,要冲破贫穷与落后的世界,要活出个人样儿来。

这种磨炼是无法从书本中得来,只能从社会生活的深层里体味和苦熬出来的。

这种苦熬在人的一生中确实微不足道,仅仅只是那么三年,可这三年所沉淀的东西,是十年的书本都得不到的。

因为那是在贫困,饥饿,无望,彷偟中,在追求人的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中,在求索人生道路的无望和迷离中,慢慢地体味出的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将伴随着这一代人走过了几十年的风风雨,终是在每个人的脸上,额头上留下了深深的皱痕。当纹路爬满的时候,人便衰老了。

可那段经历与思想是衰老不了的,它永远都是那么的鲜活,那么的清晰,那么的亲切而历历在目啊,索兴就鲜活地记下,因为那必竟是六十年代里一段真实的知青生活啊。。。。。。

(离 家)

记得那天在落黄土,整个城市一片蒙蒙的尘雾,阴沉沉的象要落泪一样。

学校门前是停了十几辆军用的卡车,一溜儿的排着,全罩着绿色的帆布,又贴满了红色的标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好似一条长龙浩浩荡荡的样子。那畅开的便是那后面的车门,那里站满着人,却没有了言语。只见亲人们的拥抱和告别的泪水儿。

“到了那里要照顾好自己妈会想着你呀”

“放心吧,我们都大了。”

母亲听着,眼里就涌出了泪珠。孩子忙爬上车去,向父母招着手,却将脸儿埋在一边。

车动了,一辆跟着一辆,车箱里就挤满了纯真的小脸,挥动着告别的小手。突然,一个同学大喊了起来:妈,你怎么来了,快回去。那是一个患着精神病的母亲,她呆呆地立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望着远去的孩子在哭,那同学抹着泪竟嚎淘起来。

车速加快了,那辆车上就全是哭声。路边是站满了观望的人群,有抹泪的,有招手的,也有高唱革命歌曲的。记得那歌的词儿是: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这车似长龙在这坐城市里绕着游行,尔后出城门直往西北方向的山区驶去。

山路是在沟豁里起伏,汽车便在山路上爬行。一边是土崖,一面却是深沟,车过去了,扬一团土雾,雾刚透亮,又一辆车爬上来,又一团黄土扬起来,车队就成了一条长长的土龙,在这厚重的黄土高坡上慢慢爬行着。车箱里全是土黄色的脸,一双双忧郁懊悔,无助,好奇和兴奋的眼神在四处探望。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黄土高坡,沟豁梁畔,一座又一座的黄土山峁,没有树木,也不见绿草,偶尔一个黄土坡顶上秃秃地立着几株柏树,象几个孤独着的老人在那里驻立,大半有着几十年了吧。

车走了平路,便是上了塬顶。一眼望去,是望不到边的土塬,天是沙尘,地是黄土,整整一个黄天荡立,暗无天日。人的心情落到了极处,就又有人落泪抹眼,土黄的脸上全是泪儿流过的痕迹,手抓指抹的泪斑,相互看了又是一阵哭声,哭后就又哈哈地大笑起来。前方有树了,便见到了房舍,一条沙石铺成的镇街,这里也就有了人,远远地站在街边里观望,人是越来越多,就有孩子立在人前尿尿。

“到地方啦!”有人高声叫着。大家便慢慢地爬下车来,提着行李随人群走去。

这是一座黄土围子,象个土垒的城堡,墙有三四米高,是用土胚垒起的,上面是爬满了风雨的蚀痕。由一座高门楼进去,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地面扫的很干净,被人踏的平光光的,四周围着一圈平房,门上都挂着变了色的门帘,这就是公社了,也是我们将要长期生活的地方了。大家三五成群地立着,没有言语声,也没有表情,上百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表情木呆,忧愁。突然从一处发出了轻轻的抽泣声,尽管很微弱,可几百双眼睛就全都引着过去,大家听着,哭声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连男同学也随着哭了。这里便成了一个悲伤的场地,哭泣的场地,思念的场地。

能有多长的时间,谁也没去看。是喜,是乐,是悲,是伤都得随其自然,尽了性情,尽其渲泄吧。

有人出面安排,大家三五一群的被村人领着走了。路近的就直接到了家,远的就在公社附近安排一夜,天亮就有村人来接。那一夜,我们就在附近的一孔土窑里。那是一个裹了黄泥又掉了土皮的破窑,但必竟是有着一个土炕,铺着一张毡垫的屋子哪。大家都不想睡去,睡了就会做想家的。那一夜就都坐着,望着窑洞的土墙抹眼泪。夜深了,我独自走出窑门,那是一个漆黑的夜,一个冰冷的夜,一个静的让人发怵的夜,偶尔能听到几声狗叫,声音传的很远很远。。。。。。

(安 居)

我们是随着村人和一个架子车,徒步三个多小时,才到了我们安居的地方。那是在这块黄土塬的边沿上,顺着塬畔凿出的土窑里。出门有着一块平地,凹着一个蓄水的涝池。小路就从窑边弯曲着下去,下去了就有着梯田,一层一层的延伸到沟底。这沟很宽,就成了川道,有泾河从中流过,对面的山是看不清楚,就朦胧着一个轮廓。清晨的太阳从那边冒出了,这面的塬坡就暖洋洋的。窑前就成了一块阳光之地。有柿树围着,光光的枝梢上还挂着几片干枯的黄叶,在风里沙沙地响。

我们的院子不大,有着三孔半窑洞,一孔男舍,一孔女舍,一孔灶窑,余下的就是茅厕。初来乍到,村民们很是热闹,屋里窑外整天人来不断。瞧稀罕的,都在院里远远地站着,手抄在棉袄袖里,傻傻地在笑。你招呼他了,他便笑笑,站着不动。胆子大的,便跑到窑里,这儿瞧瞧,那里瞅瞅,总是在那些稀罕东西上盯。时不时问上一句:这东西是干啥的,你告诉他了,他傻愣愣地一笑,末了却说:城里人就是好。孩子最多,也最热闹,三三两两的来,又三三两两的走,看着你们这些城里的人就憨憨地笑,你看他了,他又忙转过脸去,要么就通红了脸,有大胆的,跑过来拉住你的手说话。

“你叫什么?”

“叫静平。”

“多大啦?”

“十二。”话毕就又跑出去,站在门口往里瞅。

村干部热心,一天能来几次问寒问暖,派两个社员照顾我们的生活,做饭挑水是他们的任务。有了吃住,有了热闹的村民,生活便安定了许多,夜里很静很冷,却也能暖暖地入睡了。

安居三日,便落了。这雪很大,整整下了四天。墙头上的积雪有半尺多厚,地面上就能留下雪窝子,踏着过去吱吱地发响。麻雀总是成群的在灶火窑门上吵闹,那里有烟火,也有食吃。雪终是停了,那天就特别的蓝,也特别的亮。地面银白一片,也夹杂着梁峁沟壑的黄土,太阳出来了,真是北国风光,银芒芒一片,远山和天相连了,就清晰着一条雪线。有乌鸦从空中飞过,那毛就特别的黑,嘴儿却是黄的,落在了地上,就象几块黑煤,嘎嘎地叫声在这清晨的雪塬上空飘荡着,静极了,也美极了。

这是自然造就的壮观,就在我们已经安居的地方。

(看 狼)

这里出门是坡,坡路很陡。刚走上去,不敢起身,得坐着往下溜。路上满是碎石,路面很硬,石却打滑,一边是山梁,一面却是沟壑,沟有多深,路便有多长,沟是黄土塬上的皱纹,路就是皱纹上的曲线。这里的村民就长年在这沟里挑水,水是一担一担地往上挑,汗就一滴一滴的往下淌。这沟坡就成了我们的生命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天天挑水,天天要吃饭呐。

挑着空桶下山,人得小跑着往下走,到了沟底,那就是泾河了,这河面很宽,河水湍急,水色浑青,看不到水中的石头,却见浪花翻转百态。河岸有着层层的岩石,石色灰黑,形为片状。我们的生命之泉正是这岩层中渗出的清水,把岩石凿出洞来,清水便储满一池,那水极清又甜,水底长满了青苔水草,有小虫儿在水里游动,见到人影,突的钻到水草里,你便用桶装了水,挑着去了。

挑水上山,如负千斤,急不得也停不得,急了你体力不支,停了那捅没法放平,只好慢悠悠地往上挑。挑过数月,人就轻松了,挑着水也能哼曲儿。正哼着,就见沟畔上跳出一只松鼠,跑两步,立起来,前爪儿托住嘴巴,在那里静听,尾巴却在身后慢慢地晃动,大半是那曲儿引诱了它,才跳出洞子细瞧来。

城里人好洗,可这里却是缺水,所以衣物攒出一堆,才抱着盆子下沟去洗。那日天气正好,阳光暖暖的,我们到沟里去洗衣裳,我完了就抱着衣物在那羊肠小道上慢爬,累了便靠在崖畔上闲望,暖暖的阳光照在对面的阳坡上,忽然就飞来了一群山鸡,落在了阳坡里,呱呱呱地叫,那鸡生的很壮,胖胖的羽毛上满是黑色的花点,越往脖颈去,那花点越密,终是成了一个黑圈,脸色却变成绛红,十分的好看,可能由于它的叫声特别,当地人就称它呱啦鸡。

忽的,那群鸡象似受惊一般,贴着地面飞起,呱呱呱地窜到深沟里去了。我正纳闷,便起身瞧去,眼前是一道转弯的坡地,就在十米之外,我看到一只狼。

这狼,头很大,双耳耸立,看见人了,它后腿卧下,直立着前腿盯我。我忽然想起了石头,抓起一块砸了过去,喊道:打狼。那狼躲过石头,又直着盯我,又一块石头飞去,它竟不慌不忙地站起,慢慢转过身去,顺着来路慢跑,那头不停地回望着,似乎很不情愿往回走。我终于看到,那狼的尾巴只剩了半截,还带着鲜红的血迹。

我是被狼吓了,又带着发怵的心情向大家讲述遇狼的经过,那一夜女舍里就不断有人说话,偶尔听到“狼来了”的叫声。

隔日下午就有村人喊话了:快去看呐,善怀打死狼啦。

晚饭后我们到坡顶的麦场上去,那是队里召开社员大会的地方。一棵老梍角树下,人群围着,那狼就吊在树上,头有一个枪眼,紫黑的血糊了半张脸,屁股拖在了地上,个头竟和我相差不多,“这狼真大,还是个公公。”有人在说。我突然发现,那狼的尾巴也是半截,还血淋淋的。忙上前寻到善怀,他说:头天里我打断了狼的尾巴,让它给跑了,谁想后响它又回来了,让我补了一枪。我忙将遇狼的事讲了,他嘿嘿一笑:我就说这畜生咋回头了,原来是你挡的,你给咱除了一害呀。接着善怀又讲了这狼的事。

这狼是在村西的阴沟里。多年前有人在那里发现了龙骨化石,听说能卖钱,人就打洞掏石,还没买上钱呢,洞就塌了,死了人,就再也没人去。结果那狼就在洞里弄窝,带来一只母狼,下了几个崽子。有一年,狼丢了一只崽子,这公狼就急了,进村咬猪咬羊,后来竟咬了村里一个娃,那娃才两岁,在后院的坡地上耍呢,正让这狼给叼走了,多少人跟着撵都没撵上,可怜那娃只剩下衣服和鞋。

善怀说着,眼睛有些发潮。

“这狼早该打了。”我说。

“ 这狼鬼的很,不好打呢。我都跟了十几天了。”

这天夜里,月亮很明很圆,天空象清透的湖水,有星星在那儿闪烁。我们聚在院门前的坡地上,听学友在吹口琴,琴声悠扬悦耳,正想说话,忽有人悄声讲:你听,有娃的哭声。我们全静下来,真的听到沟里有小孩的哭声,那声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的。正疑心,窑头上就有了脚步声,善怀来了,他说也听见了,那是狼在叫,走时叮咛我们要关好门窗,这夜我们几乎未眠。

几个月过去了,我们去河对面的镇上赶集,遇到了同学,才听说这里的村子闹狼灾呢,那狼疯了,见啥咬啥,已经死了七八头猪羊了,还差点伤人。听说是你们对面打死了狼公,那母狼就咬死了三个崽子,冲到对面闹村子,结果还是让河川的猎人给打了。

又半年过去,再也没有人说狼事,似乎狼在这一带消失了。

那是一个清晨,天空灰朦朦的,地面上飘浮着一缕一缕的烟雾,我们在塬边上担粪,一担一担地往地里到,透过远处的薄雾,我们看到几只狗在田野里戏耍,你追我赶的样子,有的在地里打滚,我问:那是谁家的狗!

村人笑了:那不是狗,是狼。是几只狼崽子在耍呢。。。。。。。

(盗 枣 子)

枣熟的季节,人仍吃不饱。忙了一后晌,天抹黑的时候,才回到家里。村人是要喝汤的,男人进门,女人就拉火烧汤,汤是清汤,放了盐,放了醋,散上一点韭花,看着清亮,喝着有味。面是早早煮好又摊在案上用油拌了的,抓上一碗,再浇上汤水,吃着很利口,男人总是吃过两三碗,又拿起一个蒸馍,就着小盘里的青椒,几口就饱了肚子,然后盘坐在炕上,拿烟袋锅对着绿豆大的小灯捻,巴哒巴哒地吸几口,吸累了便往炕上一伸腿儿,睡着了。我们却不及村人那么享受,天天有汤喝。有时人累了,谁也不想去烧火做饭,只好裹着被子,饥肠鹿鹿地去睡。有时真就睡不着,就想着去吃。

那天夜里,天上有云,四周很黑,黑的看不清路面。我们饿的睡不着觉,于是便想起大队的林场,那是片枣树林子。我们便准备了东西,走出窑门。

夜路很黑,路却很熟,但必竟是沟坎梁峁的,我们连爬带摸地踏出了沟底,走上了川道的平路。有泾河哗哗哗地响着,那河面不停地闪着银光,河边的石崖却狰狞的渗人,远看着象一群怪兽,走近了却冰渗渗的欺人。离河远了,就有了树林的影子,眼看要近了,天上的黑云竟散开了,一轮明月当空橵下,四处明朗朗的,连树叶儿都数的清楚。

这必竟是偷摸的事,人心就有几分胆怯,眼睛四处张望,足有半个时辰,除了远村的狗吠声外,四面静悄悄的。我们绕着树走,借着明明的月光,寻找大枣子的树儿。找到了,便轻轻的爬上去,一个个地摘太慢,索兴用手去摇,用棍去挄,劲一使,哗地一片,树下的人就忙着装。干的正起劲,树下的人却悄声说:来人啦!立刻我们都静住了,象凝固的人。果然远远地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听着那声,那声停了,有人说话:看到人么!没有。那你快上,一阵噌噌的响声,又一阵哗啦啦的摇树声,底下的人忙喊:行了行了,别糟踏了这枣子,快下来拾。整整半个时辰,大概摇过五六棵树,那人便扛庄子走远了。

一口气松下来,这才想起一句话: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啦,哈哈!革命就得先吃饱肚子,这才有本钱啊。我们笑着,匆匆忙忙地拾净落下的枣子,连扛带提地往回走。

那晚我们折腾到半夜,先用水洗了枣子生吃,又起火烧水蒸了两大笼,闻到甜甜的枣香味儿,便把笼打开,腾腾的热气中那枣儿红油油的,用脸盆装了,端到男舍,几人说着笑着吃着,毫无睡意的样子。这是一个特定的环境,特别的时期,几个饿着肚子的青年,吃圆了肚皮,那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呢,他们体会着一种快乐,一种幸福,一种生存着的自豪啊。

终是有个人,用手拍着鼓圆了的肚子,学着村人的腔调:有钱没有钱呦,混个肚儿圆哪。。。。。。哈哈哈。

那笑声在这寂静的黄土高塬上传的很响彻。

(乞 水)

这是中国西北的黄土高塬,地处陕甘边界,六十年代里,天高地薄,人穷水缺。一年风雨不调,几年翻不过身。生活在这里,水就显得十分金贵,村人常讲:饿了,讨个馍吃,给的。渴了,讨口水喝,没的。因而这里家家都得打窖,都得趁老天下雨,把窖水收满。再穷的汉子,也得打窖有水吃,不然就找不上婆姨。

“为什么不打口井呢”我们问。

村人说:几代人都打过,几百米深,土还是干土,结果还伤了人,就没人再弄了。

人们失去了念想,只好守着这窖水过日子。就这窖水也舍不得吃,总是花几个小时下沟去担。落雪了,下雨了,那沟里走不成,这才担窖水。村人视窖为生命呢,也有为窖水兄弟反目成仇的。那是村西的补怀家,父母当家时,雨水丰足,兄弟如一。父母双双病故,兄娶妻另立,弟却游手好闲,几年里靠兄过活,日子久了,兄嫂见不惯了,弟只好另立门户,独自生活。起先还常常在沟里挑水,日子久了,便夜里去偷挑哥的窖水。为此兄弟两生了纠纷,吵过,闹过,最终兄弟反目成仇,见面就打。弟有猎枪,就朝兄的窑门上打,橵弹儿穿透了门板,落了一院子。那兄便叫了几个人,五花大绑了他弟,在西坡的阴沟里挖了一人多深的坑,土都埋到他弟的胸口,大队支书来了,硬是夺过了铣,救了他弟的命。那年里,县上征兵,大队就让他弟去了,这才免了一场夺水之战。

我们的到来,并没有给这里的农民带来什么好处,到是平添了十几张吃粮喝水的嘴,村人是这么看的,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你要生活就到沟里担水去。刚来的时侯,那水就用的费,两人挑四担,天抹黑缸就见了底。记的一年天,收罢了麦在碾场,忽的就起了大风,人们忙着抢场,那乌云就翻卷着来了,雷声大做,狂风肆虐,刹那间铜钱大的雨点儿象断了线似的四处飞溅。我们抓起草帽,拼命往回跑,脚下已经站不稳了,雨水成河,顺着山路往下淌,人得倒着往下溜,一不留神,坐到泥水里了,那就顺着泥河往下流。终是溜到自家窑门前,人就成了泥塑,成了泥塘里的鸡。好容易扒掉脏了的衣服,拿盆打水,水缸却见了底。几个男人干脆留了裤头,站在大雨里冲洗。洗毕进屋,这肚子就咕咕的叫。总得吃饭呀,两人便挑着水桶去临居讨水:“那水用不得,正在收水哩,水是浑的。”村人门都不开,只丢出两句话来。见我们转身了,又讲:“门前那涝池的水淀一淀就能用的。” 我们没法再想,便跑到涝池边,见一池的黄水在那里旋转,浮着的是散了的牛粪,羊粪,还有麦草杂物。它们到是自在,顺流而动,翻上浮下,有旋涡了,就聚出一个水花来。我们用桶打散了它,提起就走,回到窑里整整淀了个吧小时,看着清透了,急忙生火烧水下面,“开饭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十几个碗便在锅边等着。饿的要吃,却见一碗黄汤,面是看不见的,汤却糊如黄泥,眼睛一闭,便喝下一口,满嘴的细沙碜的牙齿乱响,硬是吞下一碗,又吞下一碗,这才甘心。女人们是咽不下的,吃了几口,就丢碗跑了,末了就蹲在墙根里在吐。一连几天,我们不再进食。也从那时起,水缸里也就很少断水,常常就有人在喊:今后谁不省着用水,就让他喝黄汤去。

慢慢地,我们便学会用水,男女窑里都放一个小盆儿,浅浅地放些水在那里,下工回来,在那儿涮涮手,就算净了,用的多了,那水就浑稠,澄清后,又将清的折到净盆中再用,剩下的便是黄泥,这到省了许多水去,时间久了,常就有不洗脸的,不洗脚的,不洗头的,只要上了炕,倒头就睡去。这种习惯随着我们好多年,尤其是人的惰性发作时,它就会冒头的。

一次回城,我们翻过一道山梁,在公路上整整档了四个小时的汽车,没有档上。那天酷热,太阳烤的人发焦,地面上不断地升腾着股股的热气,热风吹来,人是无处躲藏,口渴难忍。看着前面有家地窑,几人便跑着过去。明知讨水很难,我们也得去呀。

那是一个十分干净的院子,有着四孔窑洞,门都开着,却无人声,我们问:

“有人吗?”

“家里人没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再没了动静。

我们顺着那声音前去问话,见那女人盘坐在炕上,便一人与她搭讪,其它人偷串进灶房,舀起窖水就喝,喝足再装一瓶便匆匆离去。那问话的回来了,笑说:我和那人聊熟了,也讨得一碗水喝哩。我们都笑了,说:智讨,这叫智讨哇,哈哈。。。。。。

其实在我们村里,讨水也非易事,一碗两碗到可以,若挑了桶去,非得碰壁。那天夜里,我们就是没讨上水,才去偷挑的。那夜很黑,没有月亮,风很大,我们挑着桶,绕到临家的后窑外。那儿是一个山梁子,梁畔上立着一棵老树,树下有着一块平坡,是用石板铺着,中间有一窖口,怕有人偷水,便用一根椽子架在窖口中间,一头插进岩畔上,一边锁在地桩上。只是那椽儿细了,稍一用力就弯,正好过个桶去。我们挑过两担,又下桶去,不想那绳子却断了,扑通一声,桶落井底。借手电光看去,那桶斜浮在水面上,任你怎么去勾去挂,总是套不上。绝不能将桶留在井中,让村人说事。这时,北风呼呼地吹,那棵老树不停地摇摆着,风力张起,人便站不住了,风大人急,汗水就顺着脖子往里淌,更担心这响动会惊扰村人。又放绳下去,闭眼胡搅,竟突然的拉不动了,惊喜中慢慢将绳提起,那桶儿真上来了,还带着半桶窖水。我们匆匆赶回,紧闭了窑门,生怕听到叫门声,那怕是临院的脚步声,都会让我们心惊的。

谁料第二天清晨就落雨了,那雨一落就是五六天,连绵不断的样子,村人都说:多少年了,没有下过这么透的雨水。这是上苍的安排吧,这五六天我们正是靠着那两担半水度日的。

望着那淅淅沥沥的雨水,我们的心情很沉重,象那天空里的愁云,翻滚着来,又阴沉密布。这川道里有的是湍流的河水,天上落着连绵的细雨,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却要祖祖辈辈为水而焦愁,要一代一代守着那眼窖水从生走到死的呀。

(乞 粮)

冬天里,这里是风的季节,也是土的世界。风要来了,远远的山峁就变得浑沌起来,天与地昏黄一片,风声呼呼作响。人在窑里,那风就在窑中响,象狼嚎声,更象是载着重的车的轰鸣声,这声一响就是七八天。

那土也来了,天是黄的,地也是黄的。窑里的桌面上就浮了一层干黄的土粒,凭你怎么擦,它总是抹不干净。那天黄的发亮,象夜空中燃着一个巨大的黄色灯,灯是看不见,却十分的耀眼。

风中的黄土塬显的十分的清瘦,有沟壑在其间纵横,原本不多的树木,这时就更显凄凉。那干枯的枝梢在风中不停地摇动,树杆却在风里发出呜呜的哨声。那是哭泣还是呼喊,在这贫瘠的黄土地的冬天里。

一个牲口圈里,麦草快要铡完了,那驴儿总是吃不饱,就卧在院里的槐树下,一口一口地啃那干枯的树皮,圈里的树全都裸露了半身,在这寒风中咝咝地叫。那驴就不愿起身,老是卧着,有村人拉它去磨面,圈里人道:能拉的动,你就牵吧,于是来人硬拉,那驴却不动。他们便用椽子塞在驴的肚下,用力抬起,那驴就站住了,慢慢地往前走,没过圈门,又咕咚一声卧下去,凭你怎么抬它,总是不起。驴是饿的立不起了,连走路都没了力气,村人便骂:“你这懒驴。”

“你说谁呢!”圈人不听。

“说你呢,嘿嘿。”

“你去拿些黑豆,看它去不去磨呢。”

“那我吃啥,哈哈!”

村人走了,圈人就坐在门坎上,望着那驴发呆。

有狗从门口进来,在圈里找食,那骨瘦的脊梁就象绳上挂着一张布单似的挑着那张黄皮。它四处嗅着,没有吃到东西,又悄悄地走了,只见那尾巴还在摇动。

二三月的日子最难熬,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吃尽了。我们已经断粮了两天,谁也不愿意动,就静静地卧在炕上想心事。总有熬不住的时候,我们几人便去找队长。

队长叫汉保,是个精瘦的汉子,脸白白的,储着一撮小山羊胡,迟早手里都拿着个旱烟锅,烟袋总在腰里挎着,走着路,烟就能装好,又掏出火石,火棉,啪啪在手中打两下,那火棉便着了,用母指往烟袋锅上一按,嘴中便冒出烟来。

“娃呀,库里没粮呀,”他也有些焦愁。又说:“只剩下糜子和黑豆了,战备粮是不敢动的。”

“战备粮是啥?”我们问。

“是麦。要上缴呢,一粒都少不了。”

“那就打糜子吧。”

“那糜子吃了尿不下,娃呀,就打些黑豆吧。”

他决定了,就去找会计,会计来了,又去叫保管。三人齐了,才去开粮库的门,那门就锁着三把锁。

黑豆装满了一个庄子,足有一百二十斤,我们两人扛着就走,一人要去拉驴磨面,会计说:驴都饿的立不起了,还是自个磨吧。会计的兄弟就是那看驴的圈人。

那磨面不是人干的事,让驴干了,十圈百圈驴没事。叫人弄了,十几圈下来,就天旋地转的。我们大家就轮翻着上,整整一个后晌,就出了那么一斗多粮。面出来了,女人们就忙着烧水蒸馍,男的依就坚持推磨。

馍快熟了,那笼里的蒸气喷喷的串香,那是一种特别的豆香味儿,对于已经饥饿过两三天的人来说,这种香味会带来多大的诱惑、喜悦和快乐呀。终于揭笼了,还没等笼放稳,有手就拿走了笼上的热馍,接着就是左右不停的换手,不停的往手上吹凉气。终于咬了一口,又不停的啊啊叫着跑出窑门。那馍发硬,在口里却是粘的,咽下去到很香甜,一口气吃下四五个,便拍着肚儿去外边溜达。天抹黑,那口就干渴,又忙着喝了水,不大会儿,肚子就鼓涨起来,涨的人弯不下腰,挺不直背,正难过着,邻里的老汉过来借桶,我们便讲了难过,老汉笑说:黑豆吃了人没劲,给驴说驴不信。那是生口吃的,人吃了就涨肚呢。

我们又吃过三日,果真就不行了,看着不香,也不想吃,但肚子饿呀,索兴将冷馍掰碎,调些柿醋,放点咸盐,又一碗一碗地吃,吃罢口渴,就坚持少喝水。这样过了一周,终于又躺下了,什么也不想吃,只是睡觉,我们就想到圈里的那头驴子。

谁都叫不起来,我只好独自到公社去,去向上级政府讨粮去。走大路三十里,小路二十里,我选了小路,那可是一道沟坡要爬,沟深坡陡,二三月里我的内衣全让汗水浸透了,这叫虚的透支了,肚里是空的,身体极弱,再这么强行爬坡,能坚持下来就不错了。快到坡顶时,人实在迈不动腿,想坐下歇歇,可真怕坐下去,就立不起来。硬撑着上坡,望着天空上一只盘旋的老鹰,疑心它大半把我当成活物了,是那种既将倒下的食物了。

踏上了坡顶,我已浑身松软。又坚持了半个小时,便看到小镇的屋顶。公社就在眼前,心里松了劲,顺便就在路边的小树上靠着坐下,这一坐我就失去了知觉,昏了过去,约莫半个小时,我慢慢地睁开眼,周围竟站着一圈人,有人问:“这娃咋了?”

“没事儿,饿的了。”我起身便走,一头扎进镇上的食堂里。

食堂不大,放着两张桌子,桌面擦的红油油的,一个老汉坐在对面,放着一碗面汤和半个干馍,汤是热的,正冒着热气,他便在那儿吸旱烟。

“有馍吗?”

“有。”

“有菜么?”

“刚煮好的大肠。”

“来半斤肠子,两个杠子馍。”

那堂主就掀开了锅,热腾腾的一锅肠子,他从里面挑出一根,切了又伴上葱丝,满满地放了一个大盘端上来。我已记不起那顿饭到底是什么味道,就知道往下咽,再咽,两个馍不够,又拿了一个,那馍可是半斤的,总共一斤半肠子,一斤半馍,囫囵吞枣般地全进了肚子,还想要碗热汤,对面的老汉说话了:

“娃呀,你这是咋的,这样吃饭。”

“几天没吃了。”

“那千万不敢喝汤了,会撑坏肚子的。”

我听了这话,谢了堂主和那老汉便走。

出门去,在镇街上走着,心里特别的舒服和欢畅,那种感觉至今几十年了都历历在目。那可是我一生中吃的最香最多也最畅快的一顿饭哇。也是我的讨粮,公社派干部下到我们队里,把知青按男女搭配摊派给富裕的村人家里。从此,我们就再没有饿过。后来,国家按知青人头分配了粮食,那叫返销粮,知青才有了保障,我们就有吃的了。

冬里一个晴好的日子。那天很蓝,清透如水,地是黄亮亮的,清晨的薄雾散尽了,远山很是清晰,我们扛着铣,由地里回来,从山梁上往下看,一丛一丛的酸枣刺儿,那便是一个一个的窑院,窑头里便长满了酸枣。路是由窑前斜斜地下去,院门都闭着,走到一块平处,土崖里就有一孔破窑,那是被人丢弃的旧窑,窑顶裂缝了,却没有塌落,就那么硬挤着。窑里立着两只狗,见人来了,想跑却跑不开,那狗屁股对着屁股,中间就连着一个东西,想拉却拉不开,我们上前打它,它都不动。我们便问村人,他们说:那是狗连蛋呢,越打越紧。我们好奇,就用铣把伸过去抬起,果真拉不开了,我们哈哈哈地笑着走了。

转过一个土弯,远远的一处窑门上就坐着一个人,灿灿的阳光下,那人的脸白涨的吓人,头是肿的,比常人大了许多,那皮肤肿得透亮,象灯上透着的蚕茧儿,人都失形了。

近前去,才认出是兴子。

“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没粮了。”兴子有气无力的望着我们。

“有多久了?”

“半月了。”

“娃呢?”

“在屋里。”

我们扶着他进到窑里,那窑冰冷的森人,炕头黑漆漆的,门窗儿全关着,炕上就坐着两个孩子,大女儿有十一二岁,脸肿的象他爸,木呆呆地坐在那儿,面无表情。小的娃子是横卧在炕头上,一动不动,听到来人了,睁了一下眼,又半迷起来,那眼仁儿就全白着,没有了眼神,好象随时都会咽气一样。炕头的锅台上,就放着一个破碗,剩着半碗的黑水和菜叶儿。

“你们吃的是啥呀?”我们指着那碗。

“苜蓿根,没有盐,人就成这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队里?”

“找了。可我拿啥还呢。”那汉子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们往回走,脑子里就全是兴子的脸。他是一个老实人,整天没有个言语,人却很懒。上工怕出力,不好好干活,争不上工分,分不上口粮。到是谁家有事,打个垀圻,砌墙泥窑,都叫着他。他手脚麻利,干活在行,他就是投个吃饱肚子,混个肚儿圆呀。那些年,村里闹旱情,他跑到甘省混饭,半路里拾了个四川的婆姨,跟他过了几年,生过两个娃,也饿的受不了了。一年冬里,正是二三月,那婆姨说去赶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从此他就养着两娃过日子。

天抹黑,我们便把自己的口粮装了一斗,又放了半袋子盐,让人给兴子送过去。那夜我们很是心安理得。

第二天大早,有人便敲门,我们开了,就见兴子带着女儿立在门外,看到我们,便咕咚一声跪到地上,不停的磕头,口里连连说:救命恩人哪!那肿涨的脸上,就流满了泪水。我们慌忙扶他起来,又望着他们的背影在坡顶上消失,心里就异常的沉重。

过后许多年里,那父女的背影老是忘却不了。

(吃 肉)

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吃肉也就那么几次。

头一次吃肉,是泾河里的鱼。

那是在六七月里,天降了几天大雨,刚刚放晴,泾河就涨大水了。村人都嚷嚷着要去河里捞柴,我们也就跟着去了。

那河涨的很凶,波涛滚滚,一浪推着一浪,河面上一个旋涡跟着一个旋涡,不住地翻着浪花。河的对面已经看不清人了,河面上就升腾着一团团的水雾,浪花翻滚,雾气涌动,整个川道就象要烧开的水一样,云雾腾腾,让人胆寒。岸边的那条小路已被河水吞没了,村人便立在斜坡上捞柴,捞着捞着,脚又被水淹了,那河水还在慢慢上涨,人又退上一步。

那柴真多,全是断了的树杆,枝扠交错着,一捞就是一堆,很快那半坡里就堆起一个一个的柴垛儿。也有整个大树被水冲着下来,村人就合伙将那大树截住,扛起立在半坡里,忽的那河中就有半个房子,先是在河面上浮着,一边突然就沉下去,立即就有千层的泥浪翻滚而上,那房也就旋转着被撕开去了。

正看着远处,脚下的河水里竟飘着一条大鱼,有一尺来长,白肚朝天,村人急忙打起,说:上面水库被冲了,那是库里养的。接着又是一条,两条,不大会儿,我们也捞下了四五条。

“这下有肉吃了。”我们高兴地喊着。

“这鱼能吃吗?”村人问。

“能,香的很。”

“嘿嘿,我们捞着喂猪呢。”

“人咋不吃?”

“不会吃,也没吃过。”

那柴就捞的堆成了山,鱼也有了十几条,我们还捞到一棵柳树,有根带叶儿,正好栽在窑院里。

那晚我们睡的很迟,灶火烧到半夜,满院的鱼肉香味儿,象过年一样。

第二天响午,我们带着烧好的鱼肉,去了几家村人的屋里。

忠义是有着三代同堂的大家,我们去的时候,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正在院里拾柴禾。看到我们就笑了,满脸的深皱,象绽开的菊花。“娃娃来了,快坐。”老人说着,指着窑前的那条长凳,我们坐下,端出那条烧好的鱼,让老人尝尝。

“妈呀,这能吃吗?”

“能。还香的太太。”忠义在一边讲道。

老人便夹了一块放在口中,细细地嚼了起来。“这还真好吃,就是带刺呢。”老人说着便唠叨起这里的穷苦来:她原本是甘省一个穷地方的人,民国三十年闹饥慌,他随父母讨饭到了这里,便生活了下来。几十年了,她在这里操持一个家,穷日子穷过,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个饱饭,也从未离开过这块土地。城里来了下乡的学生,给她带来了几张年画,她看着那画上的汽车火车,这才知道这车是什么样子,她还笑着问起:这汽车跑起来是什么样子?那女学生笑了说:和这画上的一样,就是轮子在转呢。她也笑了,笑的很开心。

她很知足,一生几十年,都是在这块土地上度过的,没有见过汽车,见过电灯,也没有喝过自来水,没有吃过大米和鱼肉,她能喝的就是天上的雨水,地上的麦和高梁,看到的就是这满世界的黄土和那窑头里的酸枣刺儿。她没有什么企盼,就是想让儿孙们能天天吃饱肚子,多挣些工分,年里多分红。那一院窑洞就是她的财产,后院的几棵桐树是她一生的积攒。她能看到的,能想到的,就是这块土地能给她提供的一切,她就感到很满足了。

想在院里栽棵柳树,村人却讲:院里栽了柳,小鬼柳上走。我们笑了,却也不信,那柳树是河里捞的,也是一种生命呀,我们便挖坑浇水,种上了那株柳。几天里,它便有了样子,那柳叶儿支楞了起来,有风在动,柳条儿就随风荡漾,麻雀似乎爱在柳上落脚,那枝条儿细软,支撑不住雀儿,它就抓住柳叶儿往下滑,看着掉下来了,它便忽悠一下窜上了墙头,卧在阳光下梳理起身上的羽毛。有小狗进来,也在柳树上槎槎,抬起后腿儿,洒点自己的气味。我们也隔三差五的往那树窝里浇水,盼它能快快地扯出个新条儿来。

一天午后,我们正在午睡。就听得窑顶上有人喊娃,接着便有窑土滑落的声响,又听到嘭的一种声音,立即就静了下来。我们很纳闷,这声音沉闷的奇怪。突然从窑头上就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声,那声越来越近,终于到了我们的院子。很快,院里就站满了村人,我们没法开门了,索兴由窗缝里瞧去,只见那妇人软瘫在地上,哭喊起来。我们才听出是上窑院里的孩子掉下来了,才两岁半。家人外出忘了上门槛,孩子从门下爬了出来,偏偏就顺着我们的窑头掉下了。

那孩子是头朝下掉的,脸都没形了。他爸从地里跑着回来,抓了一只公鸡,端着一个瓦盆,进院就摔盆,又杀鸡放血,哭喊了几声,便用布子裹了孩子抱了出去。

院里静极了,听不到麻雀的叫声,那哭声就越来越远。我们开了窑门,院里有着两滩血,一滩是鸡血,一滩便是那孩子流出的血。我们的心情忐忑不安,是惊憟,还是疑惑,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就在栽柳之后。

第二天,村里的干部就来了,说起摔娃的事不怪我们,但那家人就不愿意,他再三做了工作,还学习了毛主席语录,最后算说平了。就是把那柳树给挖了,院里是不能栽柳的,我们答应了。那村干部走时,顺手拔起那棵柳树,下沟去了。那树窝我们没有平,就一直保存着,时不时还往那里浇些水。

此后的一年里,每每到了夜里,那沟中就有哭声,起先断断续续,后来就有着唱腔,一段一停,末了就是哭泣声,叫娃声,听的凄凄惨惨,催人泪下呀。

第二次吃肉,是村上的一条狗。

一个后晌,我们正准备上工去,就从坡上跑下一条黄狗,看到人了又急调头窜下沟去,那腿是跛着的。接着兴子手掂着一根棍撵了下来。

“见我那狗没有?”

“下沟了。”

“被枪打了,活不了,我得收拾那张狗皮去。”

“谁打的?”

“咬人家的鸡,让主家打了。”

“那你有狗肉吃了。”我们说。

“我能吃么?养了几年了。要么你们吃肉,我拾狗皮。”

话说定了,我们便随兴子去撵那只黄狗。

狗是跑到了泾河边就再也跑不动了。它是卧在河滩上,那水不深,刚刚埋着腿儿,只有肚子在那里一动一动的喘气。兴子拿了绳索,给狗套上脖子,那狗一动不动,硬是拉着起来,它却不走,好象知道要死了,就怎么也不往前动一步。兴子急了,一把将狗弄起,用肩扛着就走,那水就湿了半边身子。狗也嗷嗷地乱叫,但还是被兴子扛到我们院前。

“你们弄吧,我走了,明天来拿皮。”兴子说着,声音有些发哑,转身去了。

那狗静静地卧着,把嘴贴在地面上,眼睛一直紧闭着。肚子一起一伏的,后腿时不时地抽搐一下,有血水从那里渗出,那儿有着许多的弹眼,那是用散弹打去的。看来那狗不会很快咽气,只能照兴子说的用水呛它了。

狗被吊在院外的柿树上,三盆水下去了,那狗还在喘气,狗肚子涨的很大,有人用刀开始剥皮,血儿流了出来,肚子破开了,狗还在登腿,嘴里发出咝咝地叫声。最终那狗是死了,狗皮铺在院里的平地上,狗肉就煮在了那口大锅里,一直煮到半夜,狗肉熟了,香气四溢。我们用脸盆剩了,端到男舍里。吃狗肉是要喝烧酒的,我们便备了半瓶白酒,吃一口肉,呡一口酒,很快,那盆肉就吃完了,躺下睡觉,就怎么也睡不着。

冬天的窑,盆里的水都结冰,我们就怎么也盖不住被子,浑身发热,头上冒汗,天要亮了,我们几人都还睁着眼,望着窑顶上的亮光一点一点地多了起来,终于亮了天,我们便起身上工去。一路上噴涕打个不停,一拧鼻子,就流了鼻血。那狗肉真属热性,这也是我一生中吃的最多的一次肉了,而它却是一只饥饿着的狗的肉啊。

又一次吃肉,那是临村的两只鸡。

秋里,去镇上赶集。半路中碰到了学友,他们是坐在镇边的麦场上,躺在麦杆垛上晒太阳。蓝蓝的天空里,有几朵白云在飘,象扯开的棉絮,一禄一禄的青丝,在风里慢慢的移动,看着看着那云就不见了,正疑惑呢,天边里就又飘来一朵薄云,渐渐的那云竟增大起来,白云成了灰色,一团成了一片,越积越厚,愈来愈重了,这云真的很奇妙,说来就来,说散就散。来了是那泾河的水气,散了又是那川道里的风吧。

一只鸡从那场边上过来,边走边咗着地上的碎食。忽地随风飘过来一只土蚂蚱,落在我们附近的场面上,静了一会儿,它又开始爬动,走走停停,那长长的须眉就在空里晃动。鸡是瞧见了那土虫儿,一斜翅膀就跑了过来,还没站稳,那土蚂蚱一弹,跳飞了。那鸡忙向天空里张望。

学友瞧着那鸡,笑讲:“想吃鸡吗?”

“开玩笑,没等你抓着,村人就来了。”

“嘿嘿”学友笑了,就从书包里掏出个瓶子来。

那是个酒瓶,里面没酒,却装了半瓶子玉米豆儿,他倒出来一把,在我鼻前一晃,好大的酒味儿,那是泡过酒的玉米。他将玉米往眼前一撒,那鸡就看见了,咕咕地叫着跑了过来,不停地吃。吃着它又叫了几声,不大会儿,场边里就又跑来几只鸡,学友兴奋的又撒出一把,那鸡们就争抢着吃去了。学友点着一根烟,眯着眼在看鸡吃食。

“有点感觉了,哈哈。”学友突然笑说。

那只鸡真的不对劲了,走路不稳起来,翅膀不停地想扇动,路总也走不直,末了却在原地打转转,扑挞一声就卧在了地上,不停的扇动着。学友忙站了起来,从书包里掏出个提包,走到那只鸡前,一把抓起,将鸡头往翅膀下一夹,塞进了提包,那鸡竟一声不叫。很快那四只鸡就全都装了。学友将两只鸡给了我们。

“改善一下伙食吧,哈哈!”

“你常闹这事?”

“没一定,想吃了就闹一两只吗!”

他说着转身走了。

我们将鸡带着回家,还养了两个月,收了几个蛋。一天夜里,鸡在窑里乱叫了一阵,第二天便看到一只死了,另一只被撕破了脖子,只能在地上打转儿,那是黄鼠干的。我们干脆就将两鸡杀了,沌了鸡汤,烧了鸡肉,香香地吃了两顿。

一日在田里磨地,和村人闲聊了,村人讲:“你们城里人是不是爱吃肉?” “是呀!肉吃着香嘛。” “塬上有几个学生偷鸡摸狗吃肉哩,让公社给逮走了。” “那个队的?” “听说是义门镇的。”

哈哈!正是那个学友,我真为他感到不安。也奇怪他在学校的时候,是个极其老实不爱说话的人,女同学和他打个招呼,他也脸红的,可在这里,他潜在的一种东西竟如此发展起来了,他敢醉鸡杀狗,喝酒吃肉。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他改变着自己。

最后一次吃肉,是那旧窑里的野鸽。

那野鸽是住在塬畔上那些破旧的窑洞里。吃罢后响饭,我们便找来几个网兜,用铁丝握了几个圈儿,把网兜套上,又绑在竹竿上,坐在门前的崖头边,朝天上寻那野鸽。果然就有三四只鸽子在天空中飞翔。它们真自由,很遐意,想高就高了,想远就小了,总是三五个一群,谁也不丢下谁,累了就飘着下来,在山峁的阳坡上,走着吃着,咕咕地叫着。忽的似一阵风儿,又飘上云端,在那里戏耍呢。太阳从天边上落下去了,那天上的云就变的霞光灿灿,一块一块如瓦片一般,黄土地上也泛上了霞光的色彩,一群羊儿在霞光里慢慢地移动着,到疑心是天上的云彩落到了人间。那野鸽更是欢畅,不知疲倦地在那儿飞翔。夜色终于降了下来,鸽子就在塬边上打转,忽地一下,一只鸽儿旋进了一孔窑里,其它几只也就跟着飞了进去。那窑就是鸽巢了。

天黑尽了,只有星星在闪动,地上的小路发白。我们摸着小路往那破窑去。借着手电光亮,那窑已坍塌的不成样子。顶上满是裂缝,小缝一尺宽,大的能挤进人去。地上全是塌落的土块,顺着窑缝看,有一处沾满了鸽屎,那下面也就起了一堆的鸽粪,那一定是鸽窝了。 我们把网口对准鸽窝,手电从窑里打上光去,照着窝口,便用竿儿桶那鸽窝,扑嗒嗒一连串的翅膀声,就见那网里有了几只野鸽,忙把网儿扣下,又一只鸽儿飞了出来,它是直朝着光团飞去的,撞在了地上,我们立刻按住了它。

我们带着这些活物回到家,灯光下我们才看到四只鸽子里有一只老鸦,是黑色的羽毛,金黄的嘴儿那种,村人说:天上的鸽子,地上的骡子,那是大补,老鸦肉酸吃不得。我们就连夜煮了野鸽,第二天上工路上便将金嘴老鸦放飞了。那老鸦因为一句话而死里讨生,飞走的速度也真快,就一眨眼,窜入天空已很远很远了。它是拼命地逃啊,越远越好,逃到一个富裕的地方落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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