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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陈家祠---广州印象之一百五十三

2014-02-13 12:32 作者:白说废话  | 1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我们去陈家祠的时候,遇见了一位沙巴来的老人。他还是那种旧时代的打扮,西服革履,铁灰色呢礼帽,一根锃亮的文明棍。瘦削的脸膛稍黑,淡淡的寿眉下,一双眼睛有点浑浊。冷风苦,收票口有很多躲雨人。他在我们前面,我看到工作人员找他要票,他身旁的年轻人说,国家不是规定老人免收门票吗?

工作人员解释:六十五岁半票,七十岁免票,都要看身份证。你是陪同人员,好像没有七十岁吧?你是肯定要票的。

年轻人讪讪道,我去买。我爷爷七十多了,你看护照。

马来西亚的,不知行不行,我刚来不久不知道,我要请示上级。工作人员接过护照一看,就要到小房里去打电话。

年轻人不高兴了,就这点小事,还值得请示汇报?我爷爷小时候还在里面读过书,二进院左边有棵紫荆树,他有一次爬上去,掏山墙洞里的麻雀摔了一跤,现在大腿上还有一块疤痕。今天我们是来找一个奶奶的,爷爷找了她几十年。我们的祠堂,我们进去还要出钱,太不合理了。

老人咳嗽了一下,训斥孙子:多话。老人精神矍铄不怒而威,孙子赶紧夹着尾巴买票去了。工作人员笑了,补充了一句,只买你自己的,爷爷的就算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笑着对同伴说,跟着老人,他是活历史。没有导游的参观,夹进其他熟悉环境的游客中间,不失为一个了解历史的捷径。我一向是这样做的。

从收票处到陈家祠大门还有十多米空场,雨点不大不小,老人推开孙儿伸过来的雨伞,拎着棍子,步履矫健,走在我们前面。他没有急着踏上台阶,而是往侧面错开几步,回头凝望高大的门楣,陷入沉思之中。孙子要他进大厅,他不为所动。我走近他搭讪道,老先生,这还是您印象中的家园吗?

老人没有在意我的唐突,点点头又摇摇头。见我不解,他说:我早年离开时,陈家书院就破败了。你看那房檐上精致的彩陶,那时就脱落掉色很严重,门柱上的油漆也是斑驳暗淡,现在都已经整旧如新了。门口那精美的两个狮子底座,我的上一辈人都没有见到过,听说在民国初年就失散了。前几年我听说它们重见天日,禁不住老泪盈眶。这上面刻有精美高浮雕,多是象征如意吉祥的纹饰。你看这虎虎生威、狮子戏球,活灵活现。出自民间大师之手,是岭南的艺术瑰宝啊。老人津津有味讲着,还情不自禁地用手抚摸着石座。

年轻人担心爷爷淋雨生病,强扶着他走进第一重大殿。

深三进、广五间、九堂六院的陈家祠,占地面积很大,全有走廊相连,再大的雨水也放肆不了。老人容光焕发,说起祠内的格局和装饰,如同孩子向客人展示自己收藏的珍宝,骄傲之情溢于言表。陈家祠规模宏大,装饰华丽,雕梁画栋。令人惊叹的雕塑琳琅满目,如石雕砖雕木雕、陶塑灰塑彩绘及铁铸,题材丰富,人物花,呼之欲出。不能不使人赞叹,作为陈家子弟,老人的自豪也在情理之中。

在横贯八十多米长的祠前壁上,六幅画卷式的大型砖雕群,以极为宏伟壮观的气魄令我折服。上刻群英会、聚义厅、刘庆伏狼驹等历史故事人物和凤凰、花卉及书法诗句等。层次分明,细腻多样,形象生动,处处显出其雕刻手法的娴熟精到、纤细流畅和精致入微。老人走向前,专注的盯着一处仔细观察起来,他指着狼狗身上的一道很深的痕迹说,这是我小时候调皮用刀划的,十几岁的毛头小孩,不知道艺术的珍贵,把黄南山、杨鉴廷大师的作品糟蹋了,造孽呀。

我劝慰道,您这不算什么,在您离的开之后破坏才是惊心动魄。连名字变了几次,从陈家祠到广东民间工艺博物馆,再到陈氏书院,最后又恢复为陈家祠,中途还做过印刷厂。

他不赞同我的看法,他坐在大厅的黑漆椅子上款款而谈。自从科举废止后,它曾先后作陈氏实业学堂、体育专科学校、和聚贤中学。横跨三个时代,实际上没有多少破坏,属于自然磨损。土木建筑,能够存在一百多年已是长寿了,现在我们看到的完整精美的情景,还得亏近年来政府出资的两次大修。

陈家祠是合族祠堂,虽然我是陈家子孙,但也接受不了它的阴沉沉的气氛。以前重重的堂廊楼阁,到处是先人的祖主牌,不但排满前后几个大堂,就连左右两侧的厅室也排得满满的,多得令人叹为观止。只是尘封已久,落满珠网尘垢,给人的感觉是没了生气,阴沉森然。我上聚贤中学读书时,学校已经不局限于招收全省的陈氏子弟了,而是面向全社会招生,就把神主牌全收到侧厅了。我们同学都不愿从堆放牌位的侧厅那里走过,宁可转个弯上厕所。现在你看,宽敞明亮,生机盎然,多好呀。

我却觉得陈家祠盛名难副,不是为居住而建的房屋,无论多么宽敞明亮,也算不得真正的家居。人气靠人聚集,没有人生活其间吃喝拉撒睡,就成了一个空壳,至多算得陈氏先祖们的幽灵聚会场所。陈家祠虽然名扬欧美日,是广州的代表性建筑,但作为“家”来说,其广府民居的概念,也延伸得太空泛了。陈氏祠的创办人归国华侨陈瑞南,陈照南和广州慈善界的陈香邻等,初衷即是为了便于本族各地读书人来应考科举,筹建的全省性陈氏合族祠堂。也就是说,它是全粤陈氏的公益性建筑。

我们顺着右侧厢房逐间参观,在广绣展览室里,老人拄着拐棍,昂着头,看着门楣旁的刺绣。墙上,挂着一幅领导人的绣像,工艺高超,栩栩如生。年轻人对他耳语了一句,他释然而笑,说出的话让人哭笑不得:我还当是我们陈氏的某位先祖。我看去也觉得不伦不类。既把领导人庸俗化了,又把艺术政治化了。政治人物不是不能作为艺术,像油画马拉之死,歌曲天的故事,至今让人怦然心动。把一个正襟危坐的标准半身像放在艺术展览厅里,这算什么?

陈家祠还有一个后花园,游客大都在第四重大厅止步,只有我们一行人跟着兴致冲冲的老人径直下后。花园小巧玲珑,雨中的草木格外青翠。老人走到一棵老树下,停住了,那双曾经埋藏了无数悲欢离合的眼睛里,有一丝光彩闪过,似乎回到了纯真顽皮的童年。他绕着树干转了一圈,最终失望地叹息一声。

回到走廊,他谈起了往事。他所讲述的那一切,似乎就发生在昨天。讲起那群身披落日余晖的小精灵,苍老的声音也有了一丝无邪的童趣。年轻人扶着老人,我们的思维也随着脚步,缓缓地走进了那个似乎从未逝去的年代。

那是在隆隆的炮声中,聚贤中学也将作鸟兽散。一群半大的孩子下课后,三三两两聚集后花园里,交流各自的去向。有一个与他同桌的女孩,很是同情这个独自回国读书的陈氏后人,经常带他回西关家里吃饭、做作业,两人产生了朦朦胧胧的情愫。女孩一家要迁到香港,临行之际,两人在花园里恋恋不舍的话别。

你不回沙巴种植园?跟你妈说,以后就到香港求学。女孩仰起头,乌黑的发辫垂在脑后,亮晶晶的眼睛闪烁着希望的火苗,像要把人融化似的。

他说,我对种植园没有多大印象。我长期生活在国内,今后也不会出去,建设新中国,我也能尽一份力量。

女孩嗤笑一声,你多大呀,谁要你?

他挽起袖子,握拳收臂,做出肌肉勃勃的样子,引得女孩娇笑不已。

他说,我们在树上各自刻下名字,以后再来陈家祠,就在对方的名字下面加刻一道横。女孩鼓掌道,好呀,不过我刻你的名字,你刻我的名字。

后来,怎么样了?那个女孩,不,那个奶奶到香港没有?您要找的人是不是她?孙儿急切地问。

老人微微一笑。阴差阳错,她没有去香港,军管会去人留下她的爸妈,他们是本地颇有名望的商人家族,新政府恢复城市秩序需要借助他们的影响力。我找军管会要求参加工作,人家不要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年龄太小了,还是因为有复杂的海外关系。读书也进不了学校,走投无路,被族人送回了沙巴。

我抹了一把被雨水淋湿的面孔说,你们刻的名字还在吗?

早摸平了,只剩下我的脸一样起皱的树皮。老人自嘲道。

我们都沉默了。大历史中的小人物,有着太多的无奈。多少曾经朝夕相处的人,被潮流打散,一辈子再不能相见。

突然,又走进后园的年轻人惊呼一声,爷爷,我找到了你的名字,你看,这不是陈字的抱耳吗?下面还有好多浅显的横杆。

我们都围拢看去,果真如年轻人所说,半边耳朵下,不显眼的横杠密密的几十条。像是无数道时代的风雨,刮过耳畔,留下渐行渐远的回声。每道横杠里都留有一段情节,是惊心动魄,还是水波不兴,就不是我们知道的了,而且是不是那个她留下的,我们更不知道。都把眼睛投向老人,只有他才能解开这个谜团。

老人再次走向雨中的大树,揉揉眼睛,辨认了一下,脸色红润起来,喃喃自语:是她,是她。良久,他转到树的另一面,那面有女孩的名字,已给岁月磨平了,但同时刻在他心里的名字,还是鲜活如初。他在树上抚摸一会,然后拾起一片碎石,用锐角划出一条横杠。在这个过程中,老人神色凝重,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悄悄倾诉着岁月的沧桑,悄悄倾诉着人生的苦闷和欣喜。

孙儿又有了发现,再次呼叫起来,这个奶奶还在,爷爷你看,最下面的一条横还这么清楚。我们去派出所查,一定可以找到她。

老人回过身来,他伸出刚刚刻字的那只手,溺地摸摸孙子的肩膀。

别找了,我来了,这就够了。

我和同伴还要去其它景点,与这一对祖孙依依不舍的告别,离开了风雨中的陈家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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