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之一——最初的记忆
我常常觉得父亲没有远去，他的冷峻的面容，偶尔开怀的大笑和他的眼神、泪水，都已经深深的镌刻进我的脊梁，跃动在我的脉搏。
可是很小的时候，父亲在我的心里却是很模糊的影子。一九五四年腊月九日，父亲出生在偏僻遥远的鲁中山区。如同他后来的平凡，他的降生亦是那个贫瘠年代的平常。
奶奶常说，父亲小的时候很老实，从不和人家打架。在挣工分的年代，爷爷奶奶却让父亲一直读完了高中，我因此一直很佩服不识字的爷爷奶奶。
父亲上小学的时候，家里没有凳子，父亲就站在教室里上课。那时候老师都是坐着讲课的，近邻李老师是父亲的启蒙老师，看着父亲学的可怜，竟将自己的凳子让给了学习成绩平平的父亲。这件事，是我在张店上师专的一个暑假，年近六十的李老师在爷爷家帮工垒墙，夜饭喝了几杯酒，有点酩酊了，我跟着父亲送他回到家，在那里坐了一会儿，闲谈的时候，很少激动高兴的父亲幸福地说给我听的。
从此，我对李爷爷更加的尊敬。他当过老师，后来让儿子接了自己的班，退了下来，可是当老师养成的那份严谨与睿智的气质一直没丢。
燕崖八中，父亲后来曾经多次骄傲地向我提起他。那时候，没有多少粮食，父亲走二十多里的山路，提着一个小罐子，里面盛着菜“糊独”。几个又干又糙的高粱煎饼是一周的干粮。每顿饭吃一块，喝几大碗水。正值发育期的父亲们，吃的这么少，很难想象是怎么熬过来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和父亲一起上高中的，我们村就他们三个。可是命运各不相同。那时候正值文革期间，年龄最长的父亲应征入伍，在太原当了一名炮兵。后来又担任过副班长，入了党。父亲并未过多的提及参军那些年的生活。我只是从墙上相框里，那一帧帧父亲站在大炮前英姿飒爽的照片里，想象着，崇拜着。另外两个叔叔一个回村做了教师，待我很好；另一个先在村里做了赤脚医生，后来又到县城里发展，做过院长。
可是几年后，父亲就退伍回家了。与我的那个早已在村里当了教师的叔叔成了同行。父亲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就是一个绿军包，以后成了我小学的书包，还有两枚红五星，装饰了我童年里那几顶绿军帽。
大约在父亲回家后的第二年，就与母亲结婚了，然后第三年就生下了我。在这期间父亲的经历我不是很了解。只有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村里分地，父亲因为在分地现场说过什么话，被书记的儿子掌掴了脸。这可能是那时候最让父亲难过的事了吧。
可是坏运气接踵而至。
我一岁的时候，有了一个弟弟。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父亲借了一百一十七块钱交了罚款。我还记得母亲坐在屋子北面夹层里间的门口，在床单做的布帘下抱着弟弟，大概是喂奶吧，我围着母亲转来转去，我十个月时就忌了奶，忘记了那天是缠着母亲要奶喝，还是傻乎乎地在那里看弟弟。后一种情况居多，可是我俨然记不得弟弟的容貌。
我最讨厌母亲说他生的漂亮，而更恨他得了急性肺炎，早早地离开了我们，因为他不仅让我在这个世界上孤独，饱尝被兄弟多的孩子欺负的痛苦，更让年轻的父亲母亲心里备受折磨。那些年，母亲的精神不好，父亲每天独自一人在地里沉重的耕作，快乐，真的很遥远。对于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这无异于一场灾难。
然而接下来，父亲又遇到了人生的大挫折。在父亲二十九岁那一年，也就是一九八三年，父亲和几位同事在学校改革中被遣散回家了。那时候也许脑子活络一些，就不会回家的。父亲的命运就此更改。
为了支持父亲上学，被奶奶撵回家的二叔在生产队时期担任过小队长，那时已经是种庄稼的好手，这时却要手把手地教自己的哥哥种地了。
父亲几乎是从零开始的。二十九岁，已近而立之年，务农的小伙子们早就在自己的自留地里汲取了经验，练出了劳动的技巧，可是，父亲却不会推大木车，不会挑担子，不懂什么时候点瓜种豆子，不懂怎样扒地瓜沟，耩麦子。
母亲曾说过，那时候父亲的背总是湿的，他推车子的本事都比不上我的母亲。可是要强的父亲总是“咚咚咚”地踩着地，硬是学会了。我还记得父亲的手总是厚厚的，结了一层茧子。我趴在他怀里玩的时候摸过，我淘气的时候他却从未用那厚厚的手掌打过我一次，一直到他去世，我握过的父亲的手，总是温暖的，粗糙的。
那时候，我不懂事，父亲和母亲白手起家，一点一点的在贫瘠的土地上耕种，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沉重而原始的农家生活。虽然山地居多，无论是地瓜苗，还是玉米小麦，都得看天的脸色，父亲却从未向干旱低过头。
每天天不亮，父亲就去地里干活。直到晚上我才能见到他。累了一天的父亲，总是默默的坐在那里，从不多说一句话。那时候，我的注意力在玩耍上，所以，一天不见面也不是很想念他，加上他惯有的严肃面容，我也不是很亲近他。
现在想想，那时没有电话，没有手机，父亲在我的脑子里就是一团模糊。和我小学里想不出的那些数学题一样，我对父亲没有多少深刻的记忆，却并不是因为时间过去了那么久。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我七岁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