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红

放学的时候，我在学校大门前接女儿。女儿跑过来指着学校门前卖糖葫芦的人，要我给她买一串糖葫芦。糖葫芦其实就是外面裹着一层糖稀的野山楂，我们这里也叫山里红，酸里带着甜味儿。我于是便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她，看着她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露出了红通通的笑脸，使我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我的思绪也随着晚来的风渐渐飘到了遥远的昨天。

那一年的六七月间，天空好像破了个大窟窿，雨水像瓢泼似的，一下就是连月不开。很快，山洪暴发，河水聚涨，圩堤开始吃紧了，有的地段已经出现了裂缝和滑坡。乡干部和村民们连夜奋战，防汛抢险。但是凶猛的河水暴涨，大雨下个不停，圩堤终于经不住长期浸泡决口了。洪水顿时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狂奔咆哮起来。我们的家园只半天时间就全部浸没在水中了。我家的三间瓦房被大水冲毁了，庄稼也被大水淹没了。

我的家没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含着泪牵着我家剩下的唯一财产——一头耕牛，去了十几里外的山村舅舅家放牛。那一年，我才十来岁，正上小学三年级。我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又像一个落难的逃荒者，在我年幼的心里留下了无法抹去的伤痕。

孩子的心是脆弱敏感的，也是纯真无忧的。在山里舅舅家放牛也还是愉快的。那里漫山遍野都是鸟语花香，青草依依。正值暑假，放牛的孩子也很多。于是，我们把牛儿往草地里一扔，就在草地上打滚嬉戏，或者爬到树上摘果子吃。我们把摘到的青柿子埋到尬凹沟边的泥土里，等到第二天早晨再去放牛时，就用手从泥土里刨出来，在溪水里洗一洗就可以吃了，香脆可口，沁人心脾。

我是在水边长大的孩子，当然在山尬凹的溪水里游泳，我是名副其实的蛟龙。那些山里的孩子对我的水里功夫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跟着我屁股后面让我教他们游泳。但是到树上摘果子，爬树的功夫，我就不如他们了。我们经常一直玩到夕阳西下，才从尬凹的溪水里爬出来，早已冻得嘴唇发紫了，这时我们才知道山泉水是如此的清凉入骨。

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稍纵即逝的，两个月的暑假生活很快就过去了。眼看着别的同伴都去学校报名上学了，只有我一个人每天清晨和黄昏依然牵着我家的那头老牛去后山放牛。有一天，我把牛牵到一棵大树下吃草。我自己则孤单只影，靠在树干上发呆。正在百无聊赖之际，我忽然看见这棵树上有一个鸟窝。我便想爬上去看个究竟，然而就在我爬到半空中时却一脚踩空，摔了下来，把脚崴了。我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把牛牵回了舅舅家。(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舅舅发现我躲在屋角不停地抽泣，便走过来轻轻地问我怎么了。当他发现我的脚腕红肿了，就马上找来药膏给我敷上，嘱咐我走路小心点。我哭得更伤心了，对我舅舅说：“大舅，我想回家上学！请大舅跟我爸说说，求求您了。”大舅怜爱地对我说：“小兵子，你想上学是件好事，可是眼下你们那儿发了大水，你家受了灾。你爸让你在这儿放一年牛，等来年洪水退了，还指望着这条牛犁田种庄稼呢！”我听了便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走进了房里。

在每一个晨曦和日落，我只能一个人去后山放牛了。陪伴我的小伙伴都进学校上学去了。风儿吹不走我心中的愁绪，蝴蝶也知道我的孤独，总在我的身旁翩翩起舞。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只是未到伤心时。日子就在这样寂寥而忧伤中静静流逝。那时，我不知道我的未来是个什么样子，每天枕着双臂，躺在草丛中，看天空云卷云舒，北雁南飞。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忽然有一天，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圆圆的脸上镶嵌着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扎着两条细长的小辫子，在风中摇曳生姿。她像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在花草丛中蹦来跳去。她的左手拎着一只竹篮，右手拿着一把镰刀，已经割满了一篮子猪草。她走到一棵野山楂树前，摘了几个又大又红的也山楂，跑过来递给我吃。我说我不想吃，让她自己吃。她对我微笑着说：“这是我们这儿才有的山里红，酸里带着甜味儿，可好吃了。大哥哥，给你吃。”说着，她把山里红递到了我的嘴边。我突然发起怒来，大声吼道：“走开，别烦我！”我将她的手挡开，她手里的山里红撒在了地上。她被我的举动吓哭了，一边哭泣一边蹲在地上捡撒在草丛中的山里红。

我忽然感到很后悔，不该对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发这么大的火。于是，我也弯下腰和她一起捡地上的山里红。然后，我告诉她，我现在的心情很不好。别的同伴都上学去了，我却不能上学，我很想和他们一样坐在教室里读书啊！她眨巴着晶莹的泪眼，对我说：“大哥哥，你不要难过，你一定可以上学的，就像山里红一样总有一天会变红成熟的。”听了她的话，我忽然很感动，眼前为之一亮，心里也晴朗澄净了。我拿起手中红艳艳的山里红，圆融饱满，散发着芳香。它只有在经历了一番风霜之后才能由青变红，由涩变甜，最终走向成熟。我抬头看到小女孩清明澄净的眼睛也正看着我，她的小脸像山里红一样红艳圆润，可爱极了。我和她一人放一颗山里红在嘴里，芳香酸甜立刻沁入了心脾。我看到她露出了灿烂甜美的笑脸。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就叫山里红，她的家就住在我舅舅家的隔壁。她是一个苦命的女孩，三岁就死了母亲，只剩下她和父亲相依为命。虽然已经许多年过去了，但是每次看到有人卖糖葫芦，就会想起山野里的山里红，就会想起她。

洪水退去之后，我回家重新上学读书去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叫山里红的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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