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15路公汽
武昌15路公汽
老潇子
上世纪，15路公汽，太有名了。武昌人，大约没有也不知道的。
记忆中，似乎是满城满城的武昌人天天早晨身着破衣烂衫坐着靠着破破烂烂的车椅、车厢，前往山穷水尽的关山；那里有许多工厂。途中，付家坡，洪山还算平静，路边的红菜苔，菜园子，冷冷清清，洪山的满坡满山的树木，终年懒洋洋的，沉默不语；街道口过了，广埠屯，吴家山，鲁巷，关山就完全是农村了，一条马路，两边皆是水塘，水田，那时还在种稻谷呢！我记得，人们把洪山傅家坡的农民叫做菜农，鲁巷关山的，则叫稻农。他们的生活比菜农还要苦一些。15路是贯穿一线的唯一公共交通工具。关山的稻农也只有搭乘15路进城购物，或干些其它不知名的事...
还是上小学时，一天，一个老农偷偷将一篮子鸡蛋乘15路来武昌换钱或换粮票，刚下车，就被民兵小分队捉住，一个瘪嘴民兵当街审问老农...叫什么？住哪儿？什么成分？贫农？怎么还带头投机倒把？伢多？7个伢，哪个要你生这么多？你骚瘾还蛮大的呢！干完农活，晚上就和老婆分床睡，就不会有这么多伢！我也是15路司机抽来当民兵的，对你们关山情况了解，所以不没收了...孩子多，要靠集体，要靠社会主义，不要走资本主义的路了，，瘪嘴民兵的妹妹是我同学，也是邻居。我像旁边的大人一样劝起来：人家农民蛮，不要没收了，放过了吧！ 瘪嘴放过了老农，老农千恩万谢的上15路回家了。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种粮食的人，竟然粮食不够吃？
汽车公司在文革中也轰轰烈烈的造反起来。15路的职工分成2派，但都指责对方是保皇派，自己是最忠于毛主席的！两个青年争执不下，火气正盛之际，双方打起赌来：用15路来撞架！谁避让，谁就是不忠！(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那天上午，两个青年各驾驶一辆15路，飞快的向对方撞去，都没有避让，车头都深深凹进去了，一死一重伤；重伤的是那个瘪嘴民兵。他双腿高位截肢，双目失明。据说，是因为他的座椅被不扎实，撞断了，人却没有像对方被钢铁挤成肉饼；有人说他事先在椅子上做了手脚。
我来到鲁巷，找到那家手机专卖店。这店内外装修豪华，品种繁多；服务员个个是年青美女。我不理睬那些莺歌燕语的萦绕，只顾自己埋头观看柜台里的一款款手机。
“老范！”我抬头，美面如花的女子笑看着我。
“啊，丹丹！”她是我的五年前的情人。
“你还在写书？还在明珠大院里开工作室？”她的眼睛依然如夏夜的星星。
“早就搬了，我还在写书谋生的。”她的脸面似乎丰满些了，胸部更丰满。
“那个影碟专卖店呢？转卖了？”她的明眸里在浮现一丝迷离。
“你走了，当然就关张了。我又不懂什么马瑞凯利，朋克，什么后街男孩的。”这店是我投资为她开的，她喜欢西方现代音乐。她常在我们做爱后，说我没有音乐细胞，灵魂是肮脏的。还说这话是马克思的教导。
她幽怨的看着我，说：“是你不...不想经营了，不想我单独去外面了....”她环顾四周，旁边的服务员都已避开。
“你当时为什么哪样呢？不然，我们不会吵架，分开...”
“那时，我不得不那样，我父亲天天逼着我要一万元钱啊！虽然你把店子的收入都给我了，但远远不够的。我的妈妈，病重，弟弟要上学...”她还是像当初吵架分手时伤心的摸样。
“你当时可以明白的告诉我呀！我有钱的，会帮你的，这你知道的。可你偷偷却跑到....”我有些愤愤然了。
她仰起头瞪住我，像一头野兽嘶叫：“你不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样子？总说我没文化，家庭是稀烂的班子，我爸爸是吸血鬼....我在你面前自卑，都不敢将将家里一点事告诉你。我偷偷哭，你却一点不知道。”
“可你知道的，我很喜欢你的啊！”
“你很喜欢？什么叫喜欢？只是喜欢我长得好看！你爱我吗？你从来不说爱我这二个字，我问你为什么不说，你却说爱这个字是神圣的，不能轻易的说出！是我们之间不够神圣？还是我就不配了？你总是有意无意的伤害我，你不知道？一直不知道吗？”
我无语。四周静悄悄。
我笑笑，“你现在还好吗？”她似乎也惊醒了，嘴角又美美地向上翘起，微笑像一缕阳光拂去了阴影。
“你来买手机？”她恢复了美面如花。
“是的。”
“你选一款，我送你。”她像躲在一边的服务员招招手。
“不了，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服务员拿出一款，说“您收下吧，这是我们老板娘呢！”
五年前，光谷还没有建立。15路照常每凌晨5点自关山发第一趟班车。
春节的第一班车上，刚到鲁巷站时，车门开了，上来两男一女，都是满身酒气。女的似乎醉的不省人事。三人都到后排长椅坐下。车内前面乘客，有一老头，一少女。驾驶室一女售票员和男司机在说话。
车门刚关上，突然老头子对着少女大声嚷嚷起来，说她跺脚把老头的脚跺疼了，少女反驳老头是神经病；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司机很烦，把门打开，
售票员将二人驱逐下车。
下车后，少女继续与老头理论；老头却不做声了，他看见15路开走了，便望着女孩子说：“你知道吗？我今天救了你的命啦！你不要再骂我了。”女孩望着四周一片空旷，不禁恐慌起来。老头说，不要怕我，我将你送回家。你刚才在车上看见上车的2男1女，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女孩摇头：那女孩喝醉了，三人都不做声。老人说：我看见那女孩不是活人，是个死人！
女孩冒冷汗，不出声。
老人说，三人是一起上车，2男的夹着中间女的上车的，我发现，女的低着头，她的脚却是悬空的晃荡的，活人不会这样的，醉酒的人，也不是这样的。
天大亮了，人们在马家庄，发现一辆15路静静的泊在马路边树林下，人们看见车内有3具尸体。
丹丹推着她丈夫一起送我来到鲁巷广场。
坐在轮椅的中年残疾人，原来是瘪嘴。
瘪嘴将一只手轻轻的按在丹丹的手上，扬起一双墨眼镜，对着丹丹。我看见那冷冷的墨绿色光芒里，泛起一片一片的温情与爱怜。
瘪嘴：“丹丹，你回店里招呼吧，我和这位兄弟谈一会，好吗？”丹丹笑笑，看着我。
我说：“我走了，你怎么回去？”
瘪嘴：“我在这块地方生活了20年了，不管这儿怎么拆迁，怎么变化，我都像空气一样，随着世界的变化而自由流动着。楼房再多再高，我总是清清楚楚的，我的嗅觉在天天抚摸着它们；说实在的，我不仅能闻到每一处新的，刚刚开始的变化，而且在嗅觉里，能闻到20年前的，这儿的草香，稻香，水香，老15路公汽的味道...”
丹丹微笑着朝我扬起一只手摆摆，扭身慢慢的走了。
“你接着说。”我扶住轮椅。
“我知道你，丹丹说起过你们的事情；我刚才也闻出了你是我妹妹的同学。”我俯身看着他，有抬头看着广场，大转盘车水马龙，但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瘪嘴：在这里，在夜晚，我的盲眼不知怎的能神奇的睁开。我经常能看见鬼，红色的鬼。9年前这儿是十字路，常出车祸，死人。后来大转盘建起了，那些鬼都进入转盘中央的草坪下去了，那儿似乎是专门为他们修建的坟墓，他们时常出来，在马路中间徘徊，游荡，一直在寻找什么，又像在等待什么。当汽车碾轧而过时，他们总能飘飘的站起，一齐盯着远去的汽车背影，死死的盯住。
我知道现在是暮冬，一切都在寒冷中。我用雪花的声音问他：20年前的事故后，你怎么定居这里了？
瘪嘴救活了。15路公汽领导给他请来护工，关山的一个老农。老农见到瘪嘴就认出他是抓过自己的民兵，老农感激他放过那一篮子鸡蛋。他将瘪嘴照顾的很好，出院后，还将瘪嘴搬到自己土砖屋里照料，当然，也赚取了3年不菲的护理费。老农将护理费盖起一幢新瓦房，而瘪嘴生命力极强，除了没腿，没眼，其余身体各个器官功能都很健康。而且，他的心窍打开了，双手也极灵活，竟然能修理各种家庭日用品，修自行车补锅，甚至修理钟表。老农将土屋作点价卖给了瘪嘴，瘪嘴将其翻盖成小三层。瘪嘴又开起了汽修厂，15路的同事一直照顾生意，加上瘪嘴的手艺极好，汽修生意慢慢做大了。手机出现了，瘪嘴也能琢磨出修理的道道；并接了几个品牌的专卖与售后。建光谷时，小三层拆迁了，还建了二个门面。一个做汽修，一个做手机。
春节的凌晨，老农带来失魂落魄的丹丹，介绍到店里做事。
瘪嘴扬起头，墨镜看着傍晚的天空。他轻轻的说：“丹丹像天使一样来到我身边了....她的到来，我不仅能看见人间游荡的孤魂野鬼，从此还能看见满天的飞翔的天使....”
我仰起头，阴沉沉的天空，一下布满了红霞；晚霞的光辉照映过来，慢慢在染红一幢幢高高的楼顶，楼身....俯视马路上，霞光像水一样流淌，在流淌着浓郁玫瑰的花香....
远远的手机店门口，站着丹丹，霞光穿过她的身体，她在霞光中浑身通体透亮，火一样的透亮，火一样微微颤抖....
我们沉默着。
分别时，我走向马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对他的背影喊道：“你是知道的！15路已经取消了。那些鬼魂在寻找、等待什么吗？他们在寻找等待15路。”
他停住，没有回头。
2013.1.20.凌晨2：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