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天不寂寞

路边的法国梧桐再也拖不住金黄色的树叶一片一片离它而去，想到为人遮阴挡雨的“丰腴时代”将成往事，裸露的躯干又将经历一个漫长冬季，看着离开了枝干的树叶像一个个孤儿游离在街头小巷，任秋风摆弄，梧桐不免有些失落和伤感。街边一块凹陷的水泥地成了这些树叶的“收容所”，不一会儿这块地就被堆积起来的树叶铺设成了一段金黄色的小道。

一群孩子在嬉戏。他们在这片树叶上跳着、跑着、闹着，有个俏皮的小男孩捧起一大堆树叶往天上抛去，没想到被回落的树叶劈头盖脑地将他堆成了一个“小树桩”，引来一阵欢笑，孩子们围了上来像在堆雪人似的，将一把一把的树叶往坐在地上的那个顽童的头上盖去，又是一阵笑声。

周围孩子们的家长也笑得前仰后翻。此时的我想起了他，多么希望他的儿子在这萧条的秋天也能像眼前的孩子们一样，发出天真无邪的欢笑声。正想着，手机震动了，是一条彩信进来了。我打开彩信，是一张秋天森林的照片，“静”的犹如一幅油画：湛蓝的天空像是一块蓝宝石相嵌在一排一排参天大树的间隙中，满地厚厚的落叶仿佛是一条“金黄色地毯”在林间伸向远方，照片中间是他和他的儿子也在玩着抛树叶的游戏，儿子手中还捏着一大把树叶，边上有一位少妇眼含着泪水，但是在笑。照片的右上方写着这样一行字：大哥，今年的秋天不寂寞。

“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不！想他，他真出现了，”我喃喃自语。

他叫张小炮，五年前我和他在这里相识。他在这里租下了个门面，开了个洗车店。眼前那块凹陷的水泥地也许就是常年被洗车的车子压成的。

昨天他回老家了，现在关闭着的洗车店的卷帘门上写着“门面出租”。(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他的洗车店并不是离我家最近的一个。一次去外地回来偶然路经这里，看没人在洗车，就停了下来。几天的山路行驶，泥巴一块一块的在车上粘得满满的，硬硬的，他化了一倍以上的时间恢复了车子原来的亮丽。车洗完后，我主动地多付给他10元钱，他怎么也不肯收。从这以后，我每次都愿意稍微绕一点道，去他那里洗车，久而久之我们就成了朋友。

来上海打工的念头，是他在新婚的那天产生的。张小炮和他的妻子可算得上青梅竹马，出生在同一个村庄，小学和中学是同班同学。他们在25岁的那年喜结良缘。在婚礼的那天他们见到了几十年未曾见面的小时代的玩伴们。一场婚礼在完成了各项礼仪后，竟然演变成了一次同学的“聚会”，交流在外地打工的心得就成了这次“聚会”的主题。张小炮还是第一次从熟人的口中了解到了大城市的魅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头顶上的高架道路、脚底下的城市地铁、光怪陆离的霓虹彩灯、像诗画一样美的橱窗设计等等就像是一帖又一帖的迷幻药，让张小炮热血沸腾，魂牵梦萦。

新婚之夜他们创造了儿子，也做出了张小炮去上海打工的重大决定。

从未出过远门的他，来到上海才恍然大悟：山区和大城市的差异简直就是天和地的“落差”。虽然身在上海，他还是过着山区那种简朴的生活，保持着山里人的那份勤劳，睁眼工作闭眼睡觉。勤俭、勤劳、耐吃苦一年下来，手中有了些积蓄，就租下了这个洗车店。

儿子在妻子肚子里一天一天的在长大，他也一天更比一天的勤奋工作，他憧憬着有一天把妻子和儿子接到上海来生活。为了实现这个梦，在儿子出生的那天都没有顾得上回到妻子的身边。

上海是一个诡异的城市，有时让你魂牵梦萦，有时让你心如止水。他不止一次的向我吐入出这样的心声。我深表理解。一个初中文化的山里人，凭着体力活要想能融入上海，谈何容易。一年，又是一年，他还是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

喧闹的城市不堪一天的疲惫，在夜幕的安抚下终于渐渐地安静了下来，这是他一天中最为难熬的时光。每天晚上张小炮都会坐在店门口的石阶上，仰望星空，想念老家的爹、娘、妻子和儿子，任泪流满脸。每当受到委屈他就会想起妻子在他离开家时说过的一句话“不顺的时候、受委屈的时候、念家的时候，你就寄语星空，我们会在星空的那一端听到的。”

山村的夜晚是寂静的，除了季节性的虫叫声，就是四季如一的“嗖--嗖--”风声。守着一个曾经的约定，每天晚上他的妻子都会抱着儿子，坐在屋前的小板凳上，仰望星空，和儿子数星星，和星际述衷肠，直到儿子睡着了，直到她的泪流干了，娘儿俩才回屋。

五年来，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下雨天，因为雨天，晚上就看不到星星了。五年来，她最期盼的就是夏季，因为夏季的夜最为慢长。五年来，仰望星空已经是她一天中最为期待的时光。每当最亮的那颗星星出现时，儿子就会手舞足蹈地叫喊起来。

“爷爷，奶奶快来看呀，我看见爸爸了。”

此时，星星也总会以“一眨一眨”的回敬他。佝偻着腰的爷爷奶奶会站在娘儿俩的身后，一起仰望星空，在满天星斗中寻找孙子说的那颗最亮的星星。

在留学日本的时候，我也有过张小炮同样的遭遇，懂得他孤身一人漂泊在异乡的痛楚，想必我的太太也是过着张小炮妻子一样的日子。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我走进了他的店里。

“大哥，你说怎样才算是真正的幸福？”当我还未坐稳，他就开问了。

显然今天我是来对了。这一段时间我明显地感觉到他在消沉。“快快乐乐每一天就是最大的幸福。”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这一天我们从女人谈到孩子，从中国谈到国外，从城市谈到乡村，最终又回到了“什么是幸福?”的话题。

幸福不在于物质上有多么的富裕，而取决于精神上有多么的强大。因为我们都是宇宙的过客，空空而来，也必定空空而去。最后我告诉他：“和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看上去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其实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每个周六下午我会去张小炮的店里洗车。今天车刚停下来，他就迎了出来，有种就在等着我的感觉。在洗车的过程中，他告诉了我前天遇到的一件事。

前天，他像往常一样早晨6点就开门营业了。当洗车库的卷帘门开启到一半的时候，发现有一位老太太倒在了门前，发着低声地呻吟，边上是一个篮子和撒落一地的水果蔬菜。显然是买菜回来一不小心滑倒了。张小炮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老太太，当触到她手掌时，他感到了有一种粘稠的液体在渗出，细细一看，老太太的手上开出了一个大大的裂口，鲜血还在不断地向外涌。赶紧把她扶到店内，帮她清洗后贴上了一块帮贴，并递上了一杯热水。

老太太像是在接受儿子的伺候那样，一句话都没有说。好一阵子，她终于缓过神来，“孩子，谢谢你了”说完试着想站起身子，可是还是坐了下来，一脸的痛苦。

“是不是脚很痛？”张小炮俯下身问道。

老太太点点头。从她的脸色看来还伤得不轻。

“大妈，要不我给你家小孩打个电话？”

老太太摇摇手，“儿子都在美国呢”。

他蹲下身子，撩起老太太的袜子，“哇！”脚踝红肿的像个馒头。得知老太太就住在隔壁的“华利公寓”后，他关上了卷帘门，背着送老太太回了家。

开门的是一位大爷，应该是她的老伴吧！跟大爷说明情况后，正要转身离去，老太太硬要老头拉他进屋小坐片刻。

无论是室内的装潢还是家具和摆设，都告诉他这是一个富人家庭。“一定还没有吃早饭了吧？”老爷爷递上了一杯鲜榨果汁和包装上全是洋文的点心。在他吃东西的时候，老俩口告诉他，身边的二个小孩都去了美国，上海就剩下他们俩。老爷爷说，如果他的儿子不去美国的话，他们现在应该是一个有着14口人的大家庭了，他已经有重孙了，那该有多热闹啊！从他们的碎言片语中，张小炮感觉到他们没有一丝的快乐，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和为老来的担忧。

告别老太太后，张小炮没有径直的回店，茫然地站在四岔路口看着车来人往，五年来还是第一次如此的悠闲和坦然。

“然后呢？”我听得入神了。

他给我的车子又上了一层蜡。“然后我就走着回店了。”他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接着说道：“但是没有直接进店内，我像第一次来考察这个门面那样地站在外面看了很久很久，将那块写有‘洗车’的招牌擦得油亮油亮。”

他再次地给车子上了一层蜡。“你怎么啦，已经是第三层蜡了。”我有些纳闷。

“大哥，感谢你五年来给我的关照。”说着张小炮大哭了起来，五年来辛酸打工史就像决堤的洪水，咆哮而泄。五年里，虽然没有看到过他笑，但是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哭，更何况是在白天，是如此放声的大哭。

“我不希望让儿子在数星星的日子里度过他无邪的童年，我不忍心让年轻的妻子过着活寡妇的日子，我更不能在爸爸妈妈死后才意识到没有尽孝的遗憾。”他收起了哭泣，抬起了头，用宣誓般的语气说道。

我读懂了张小炮的心事。心中泛起了阵阵涟漪，从他的手中接过了擦车的大毛巾，低下了头擦起了车子，在同一部位擦着擦着。

翠日是周日。好久都没有露脸的太阳终于穿透了层层雾霾，给湿冷的秋天添加了丝丝暖意，吃完午饭，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溜达着走向张小炮的洗车库，于是有了文章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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