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春末夏初(续)

2013-09-05 16:58 作者:昆仑一刀  | 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五)

我进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有传言说进了高考之后成为我的母校的那所高中,就是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门槛,其实何止一只脚,整个人都踏进了大学那座象牙造就的大厦里。我的名字变成了商标一样,在我们那个小镇的各条林荫小道上迎风招展,每隔几百米,就能看到一条红艳艳的横幅印了我的大名,在尘土飞扬的泊油路上招摇不已。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我一度以为自己的名声已经赛过了我们镇上派出所的所长大人,尽管我年纪轻轻不曾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干过什么丧天害理的恶事,却能够名声在外,的确不可思议。不过后来我很容易地得出了结论,由此可知我们那个镇的教育水平,能够从我们学校考出几个县高中的,就算是难能可贵了,我是百年一遇的奇才,竟能够破天荒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

我们那个小镇在那一个年代里很流行挂横幅,走在柏油路上就能够抬头就能够看到两棵两人不能合抱的老树之间用长五米宽半米的红布牵连起来,好似月老有意两棵百年老树结为姻亲,布条上书“欢迎xx领导到我镇(我校)莅临指导工作”或是“热烈庆祝‘两基’工作胜利完成”等等,多是和工作有关的,在五米高的空中风一吹就呼啦啦直叫唤,百步开外,其声不绝。我觉得那是一个多事之秋,因为为了配合领导工作,经常风闻xx领导要突击检查,师生们便要当机立断扔了书本,比鲁迅先生弃医从文还要果断坚决,全校皆兵,风声鹤唳起来,即使老师正在讲课,也毫不例外,偃旗息鼓,犹如大兵压境,人心惶惶。社会太平时期不比秋战国,随时准备提枪跃马,驰骋疆场,有仗可打;然而提起我们应付领导突击检查的仗势,比之兵临城下有过而无不及。正在上课的老师就要临危不乱组织起全班人马,各班同学临危受命,扫地的、移动桌椅的、抬水的、倒垃圾的、搽桌子椅子墙壁黑板地板的……好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不一会儿班主任赶到现场,讲课老师松了一口气,大有如释重负之感,也还要留下来辅助班主任指挥,兴头起处,抄起家伙加入千余人的劳动队伍。教学楼、宿舍楼、食堂、操场、厕所以及将几处地方连接起来的水泥路上,都能够看到师生们忙碌的身影。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以外人的身份光临我们学校,首先想到的绝不会是一个学校,而是被囚困的犯人在进行劳动改造的监牢。待到大功告成,所有人都长舒一口闷在胸腔里的恶气之后,整个校园一尘不染,连空气都干净得透明,所有的地板和水泥地皆如镜子一般能照见人,这时常被踩在脚下的路现在踏一泥脚如何于心能忍?我们把鞋底的灰尘也用水冲洗过,以便这样的鞋底配得上走这样的路。

尘头起处,几辆挂了四个圈圈的黑色小轿车从学校的大门里开进来,在光洁如新的水泥路上溜达一圈停下来,留下两道长长的轱辘印子延伸而去,从师生们的眼睛里直延伸到心底,似乎那车轱辘是从大家的心脏上碾过去的。站在教学楼五层楼上的同学们见此情景,怒从胸中起,恶向胆边生,油然而生一种想要冲下去把那几辆黑车掀个底朝天,再把那所谓的领导揪出来拧下脑袋瓜的冲动。但是老师一个冷峻的眼神扫射过来,活生生把大家这种强烈的欲望给熄灭了。车门开启,走出一扒拉西装革履的人来,有男有女,肥瘦不一,高矮不齐,却都一身黑服,衣着笔挺,奔丧一般,庄严肃穆而不可侵犯,显出领导的风采来。我们校长此刻就该出场了,领了一班子校领导,随时恭听更高一级的领导训话示下。大家一一握手,口称欢迎,转而一大堆的客套话被很肉麻的说出来,校长在最前面,满脸堆笑恨不能多生出一张脸来加点喜气,两条眉毛被脸上的肌肉拉扯成八字形若两条弯曲的槐蚕吸附在额头上,嘴角两撇小胡子随着两片嘴唇的开合激动地抖动着,矮胖的身体似一个大瓜在视察领导间滚动。衣冠楚楚的领导们时而高谈阔论,时而指手画脚,或有人掏出笔来在笔记本上写下些什么,或有人走到草坪的中央若有所思似在谋划着整个学校师生的命运。

老师们那一段时间里都特别和蔼可亲,师生关系达到前所未有的融洽,班主任开班会时常说:我们是一家人,大家就是兄弟姐妹。这就是说关键时刻我们应该同甘苦共患难,现在是多事之秋,大家理应齐心协力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我很不能够接受这一说法,一方面因为同大家进行劳动改造丝毫激发不了我心中的集体荣誉感,另一方面我不便同我们老师称兄道弟。我觉得那时候大多数人和我一样,所以关于“一家人”的说法,具体起来几乎没有人从心底里接受。我们顶多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也许老师可以说: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风飘摇,前路未卜,为了免于葬身鱼腹,大家理应齐心协力,共渡难关。这样的话,才真正鼓舞人心,激发士气。

初三那一年里我们时不时就像劳改犯人一样被劳动改造着,荒废了不少的学业。这样的事发生起来是那么的势不可挡,一切简直不可理喻。也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渐渐懂得很多人事,最后归结到人生其实是有很多无奈的,许多事并非人人所愿,却因为少数人成为大势所趋。(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很想把我的想法告诉贾玉清,因为我已经把她当成自己人,而且断定她一定能够理解我的想法,并且觉得这些想法很了不起,不是一般的人所能够思考得来的,然后称赞我说你真了不起,我觉得你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用老师的话说,有些人能成大气候;有些人充其量是一团空气。你就是能成大气候的人。我听到她的话就会笑,觉得这一切马上就会变为现实。我就说:你也会成为大气候的,就算你成不了大气候,你成一片云吧,我驮了你这片云在天上飘来飘去,想下雨就下雨,想打雷就打雷,管他娘的什么领导不领导,检查不检查,和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都成大气候吧;要不我不成大气候,我要成一片云,和你一样的一片云,两片白云飘在天上,变成各种形状,飞到任何地方,也许会变成雨,也许会变成,也许最后变成两团空气,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贾玉清一定会觉得我话很多,没完没了,最后和我伟大的想法一点关系都没有,由此推知我一开始就别有用心,而且用心全在她身上。这听起来像一个玩笑,我一直遗憾没有把这样的想法告诉她。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好像是过了好几个世纪,彷佛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然而这些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初三毕业的第二年,校长大人升迁,荣任派出所副所长,想到我的大名是被这么一个大冬瓜挂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任风吹雨打支离破碎,我胃里就要难堪不已。

我将要离开那个小镇了,那个作为我母校的中学留在那里,像被人丢弃在路边的破烂。我在那个闷热的午后无所事事,然后接到贾玉清的电话,告知我考了全校第一的喜讯。在她说话的时候,我能够感受到电话那头她的失落,最终,她不是武林高手,没有挥洒自如。我企图安慰她,但这安慰不明不白,倒显得尴尬。

我们像两只燕雀,初出巢穴,还不敢在这个蓝天白云的世界里振翅高飞,我们的力量那么弱小,弱小得一阵风都可以把我们刮离既定的命运。

贾玉清同我约好一起到学校去拿录取通知书,她说上高中以后不能够和我待在一起,她觉得生活有些无趣,像我抛弃了她。那时候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说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我指天起誓这辈子绝不背叛我们的友谊。贾玉清听了我的话只是冷冷的笑了一下,就不再说什么。我和贾玉清不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提到命运我就想,这是两条往天边延伸的铁轨,也许穿过高山,也许跨过河流,也许沿途风光无限,也许一路跌跌撞撞。我和贾玉清就是这铁轨上的火车头,路不是我们亲自铺就而成,所以我们不知道即将前往什么地方。一开始我们并排向前,而现在不得不分道扬镳,无论如何这都是让人悲伤的事情,我那时候心脏还是那么细小,估计撑不下这悲伤,因此索性弃之不顾了。

见面的时候贾玉清塞给我一封信,信的原件已经随时间灰飞烟灭于我杂乱无章的生活,我现在也忘了那封信上全部内容,除了她说的一句话:时间会冲淡一切!那时候我年少轻狂,很不佩服她这一说法,贾玉清至始至终不外乎女流之辈,岂可得出如此精确的结论来囊括世间一切的情感同时间的反比例关系?就算要得出结论,那个人也应该是我而不是她。于是和她抬起杠来,我说时间不会冲淡一切,一切真心诚意的情感于时间好比真金不怕火炼,无论以后会怎样,我都不会容许她在我的心里如同缫丝的茧被一丝一毫慢慢抽空剩下一副空壳。然而那句关于情感和时间成反比例的话犹如一句谶语印在我的大脑皮层上,那封信冥冥之中也暗含了某种深意。

(六)

无论是高考还是中考,当结束了那如女人怀孕一般漫长的煎熬之后,剩下日子都是寡淡无味,像一盘刚刚出锅的菜忘了加上油盐酱醋。光阴似箭,可惜每射一次不过百步开外,脆生生的落在沙土里,什么都射不中。

我还是极有耐心的等待,不断酝酿即将展现而来的新生活。那就是,去新的地方,遇见新的人。这样的事情想想真够有趣的,因为它未知。阿甘说:“人生就像各式各样的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会是哪一种。”孩子都会喜欢巧克力,所以无论下一块是哪一种,拥有巧克力的那个孩子都是高兴的。我也是孩子,于是对接下来的人生充满了希望。

新学伊始,我就嵌在高中学校大门的门框里了。那可是全市最好的高中,进了这个门,就是整个人也踏进了大学那座象牙的大厦里也是不过分的。如果我当时思想足够活泛,其实我们高中就是一座象牙塔。

这座学校首创于前清,据说是个私塾,慢慢改为小学堂,估计启蒙了不少人写八股文。民国时期设为讲武堂,培养了一些抗战英雄,学校正门左边围墙上,挂满了介绍英雄生平的牌子,把那黑魆魆的墙壁遮挡得恰到好处。我在闲暇时喜欢在那些牌子下面驻足,从左边看过去,一一记下那些英雄的事迹,等我看到右边最后一块的时候,只记得最后一块的内容了,然后我又从右边开始往左边看,如此循环往复,不知看过了多少遍,但是现在我连一位英雄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然而英雄们拥有共同的经历,那就是少年时候全在我们学校念过书,走出了人生关键的一步。假使他们没有在这座今非昔比不同往日的学校原址上念过书,他们就会失去被挂在这里供后人瞻仰的荣光。一如两百多年的时间里,那些被历史湮灭的不知多少人事,还有这座学校在历史长河中往来如过客的师生。

尽管我们学校两百多岁的高龄,看起来却没有一点饱经风霜的沧桑。教学楼办公楼宿舍楼等等一应硬件设施,都是刚刚修建不久,到了我们这一届,这学校就如一个刚刚成熟的少妇,风姿绰约,惹人怜

一进门是一座牌坊,据说为前清私塾正门,用繁体正楷书写“欞星門”三个大字,主梁半米以下有稍小的副梁,右书“文經”,左书“武略”,整个门高五米余,宽三米余,全为大理石砌就,雕梁画栋,气势恢宏,傲然屹立百年而不倒,足显本校两百年之气数未尽。这门是唯一留下来的古物了,也是我们学校根基深厚直通大清王朝的凭据。爬上三十级的大青石台阶,左边为教师办公楼,右边为图书楼,正前方为教学主楼,一开三合,呈对称之势,很有艺术感,风水宝地,彰显现代气息。不难想象,穿过教学楼,自然是食堂还有学生宿舍楼了。

我刚走进这座学校时,除了心中一点点虚荣的自豪之外,就是觉得——大,一切都大,相较之我的小学学校和初中学校如袖珍型。由此可知我像来自井底之蛙,没有见过大世面。我在这座刚刚接纳了我的学校里游荡,也在心里尝试去接纳这座学校。好像登门做客,反客为主还需要一定的过程,最主要的是,我愿意在这里以主人自居。我成了一个刚刚乔迁新居的人,心花怒放,好不得意。在不断熟悉校园环境的过程中,我还发现图书馆后面是足球场,足球场连了篮球场;办公楼后面是一大片树林,种的都是毕业树,连了树林的是一片荒地,长满了没膝的野草。

我从家里到镇里,等了四个小时,拦了第四辆开往市里的客车,从此开始一段漫长的征途。我们那个小镇没有班车,出行比大城市阔气,大城市里站在路边吆喝一辆出租车,我站在路边吆喝的是大客车。同打出租车一样,我拦下三辆客车,师傅都说客满,对不住小兄弟。我无可奈何,有些时候人生也像打车,既然客满,你就失去上车的机会,这并非任何人要阻止你前行,只能怪老天爷安排了那么多人同你一起上路,人多座少,总有人会被挤到路边,等待下一辆车开过。在我落座第四辆客车后,忽然觉得我是要去征战了,骑了一匹快马,提了一杆银枪,腰里别了一口长刀,马鞍上拴了我的干粮,我全身披挂,一阵风吹过我的脸颊,吹起一阵尘土,我的披风像鼓满了风的帆,显得威风凛凛;我的坐下快马变成一条乘风破浪的快船,或者说我将披荆斩棘一往无前。我一面沉醉一面幻想,早晨的太阳在天上颠了个个儿,残阳如血,风嘶马鸣……此情此景,心潮澎湃,放声高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在车上悠悠醒来,揉一揉惺忪的睡眼,错过了一路的风光,心中十分懊悔。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我想找一个人问问离市里还有多远,但是前后左右的人都同刚才的我一样,双目紧闭,一脸安详,时不时还发出一两声呼吸道阻塞的声响,我做时最讨厌有人打扰,将心比心,只好耐心等待。我在这载满了梦的客车里安静下来,看见一个又一个的梦在飘荡,像幽灵鬼魅一般,不存在却又让人相信其真实地发生,发生过却又不具备任何现实的力量。看见两边的山石草木很快地往后移动,以此作为参考,山石草木不动,就是车辆在动,车辆动了,意味了我在前行。我在车里,这辆车无疑是要到达市里的,那是我即将要去的地方。如果那个市和我的录取通知书还有缴费回执单上写的是一个样,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唯一的市叫了这个名字,无疑我不会迷失,一切的希望和幸福都在前方,车头直指的方向。

到了车站,我拉了一个黑色的手提箱,里面装了一个人生活下去必要的东西,因此那个箱子很大也很沉。也许一个人赤条条往来无牵无挂,那才是真正潇洒的生活,我猜想过潇洒生活的人兜里都是揣了很多人民币的,所以一个大而沉的箱子会变成负担;我没有太多人民币,甘心承受这样的负担。

那天天气很好,是个开学的好日子,同历来开学的好日子不一样,我记得清楚,那是八月二十号。很多的新同学从同一个门里拥挤进同一所学校,我来不及一一看清他们的脸,正如我最后没能一一记下那些挂在墙上的英雄的事迹。我觉得这是巧合,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与这些人成为校友、同学、朋友。我生性冷漠,沉默寡言,毫无趣味,不善与人结交,因此上了九年的学,天天同一大群同龄的孩子待在一起,却是离群索居,独立特行,没有几个朋友。然而造化弄人,我与所有人原本素不相识,竟然要被无端安排在这么一个学校里相遇,这强迫着我审时度势,不可一意孤行。毕竟对我来说,我已经到达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如一只飞离了巢穴的小雀,要想经得起风雨,就得硬一硬翅膀。这是一个新的地方,作为一个新的起点,一个人如同新生。我不再冷若哈尔滨的雪雕,拒人千里,而是改换了原来的面目,见人就嘴角上扬,脸上挂了春风般的笑容,以示友好。当然这么做我觉得像戴了面具,别扭得难受,然而面具戴久了,感觉就会迟钝,一切都变为真实,其实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嵌在学校大门的门框里,当我踏过那道门的时候,心中闪过无数的思绪,那些思绪变成美妙的北极光,像一丝一丝的棉花似的云,稍纵即逝了。

八月的阳光在这个小城市里分外柔和,一阵风落在脸上,如同流过去一汪水,也像飘过去的一片云,我十五岁,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我现在回想起十五岁的模样,就会产生这样的幻觉:一位少年从遥远的地方来,消失在遥远的地方;一位少年在黑里出现,又在黑夜里隐去。在一片光明的地方,只有一片白,从那片白里隐隐绰绰显现出一个人形,像夜的化身,逐渐放大的身影,涂黑了整个世界。除非梦境变为真实,不然在现实的世界里,我是这样出现的,我穿过那道门,踏进我的高中,踏入另一种生活。

如果人生是在打一副扑克牌,穿过那道门就是洗牌了,不管上一手牌输赢几何,都要怀着一定会赢的心态,专注于即将的下一手牌。

(未完待续)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576655/

春末夏初(续)的评论 (共 4 条)

  • 梦之语
  • 子翼
  • 剑客
  • 月光倾城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