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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续)

2013-08-07 09:17 作者:昆仑一刀  | 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三)

我一直在写一个故事,但是我的故事里总是只有我一个人,不仅孤独,而且乏味。所以我应当造出几个人来陪陪自己,像漂流岛荒岛上的鲁滨逊。鲁滨逊救了一个野人就叫他“星期五”,最后在星期五的帮助下荒岛余生,成功返还文明社会。我如果没有几个“星期五”,又岂能在这世间停留漫漫一生?不同的是这些“星期五”不会叫我主人,虽然是我把他们安排进这个故事里。他们在这个故事里充当不同角色,抑或是朋友,抑或是恋人,抑或是同学,抑或是陌生人,抑或是萍水之人……不管他们以什么样的角色出场,在这个故事里都显得举足轻重,在我的生命里也是不可或缺。

我这样的人应该重情重义,无论是对朋友对恋人,都要做一颗多情的种子,或者在心底里埋下一颗多情的种子,让它生根发芽。当然我不会自己埋下这颗种子,它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别人有意无意埋下的。

我小升初考了全镇第二,很不甘心,如果考第一的是一个女的,我就更不甘心了。这是我小时候的逻辑,认为生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应该处处不输女流之辈。显然这逻辑狭隘而不合理,都是我坐进观天孤陋寡闻,故而见识浅短,没有看过豫剧《花木兰》——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到了开学的那一天,我心里唯一惦记的就是一定要看一看谁——考在了我前面。老师贴出来名单,大家一窝蜂挤过去,我身单力薄,挤得满头大汗,才看到了——贾玉清。

贾玉清小升初全镇第一,我,第二。我们的熟识听起来似乎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不熟都不行。事实却非如此,那时我还是一个很内向的孩子,小学六年除了读书写字几乎没有跟女同学说过话,虽然我对漂亮的女同学怀有好感,但是我自以为是觉得是女孩就特小气,懒得搭理;加之我一直是班上最小的同学,她们觉得我除了能够考一百分之外毫无趣味,也同样懒得搭理。这直接导致了我有什么事需要女孩子加入的时候就独断专行的毛病,直到现在也还有部分残余留在身体里无法彻底扫除。我没有和贾玉清搭话,像一位绅士对一位女士那样为她戴上橄榄枝并说出祝福的话语;反而阴险地在心底里发下毒誓,打算下一次考试就把她甩在身后。最终我如愿以偿,每次都能拨得头筹,贾玉清在我后面亦步亦趋,也就一两分的差距。这一两分一直让年少的我很纠结,武林高手才能做到进退随意,挥洒自如,贾玉清为了满足我那点微不足道的虚荣心,已经练成江湖绝技,因此我对她必须随时保持高度警惕,不可掉以轻心,着了道儿,赔了夫人又折兵。

贾玉清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儿,同很多很漂亮的女孩儿一样,我断定她长大了会更加漂亮。这样的女孩子在我看来待人接物都是冷冰冰的,因为先天条件使然,让她们习惯了众星捧月,老觉得别人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这也是我小时候的逻辑,不用说也是狭隘而片面的。贾玉清就不是这样的人。那时候我们十二三岁,正是暖花开的年纪,每天都要被老师要求背古诗词和经典散文以及现代诗。我因为年少无知,心无旁骛,所以记忆力惊人,达到整本书都能背下来的程度。每次老师抽检,直接不叫我,而是分一部分同学让我代他抽检。我拿了课本,合上,觉得没有看书比对的必要。就一个个地去检查其他同学,大早上的站在他们桌子边,说:背吧!然后被抽检的那个同学就断断续续的背出来,偶尔打个结巴,一直重复着一个字,啊了半天没下文,我就以那个字为始,代他背下去。这么干我觉得心里特满足,有一种在人之上的虚荣感。为了维持这种卑鄙的虚荣,我每天六点就起床,起床洗漱完了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两个月后才会讲到的课文背熟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每回抽检到贾玉清,她从头至尾不落一字,最后搞得我觉得抽检她很没意思。我觉得没意思,老师也觉得抽检她和抽检我一样没意思。所以最后就成了我和她一起抽检其他同学。渐渐我们开始熟识,这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可想而知花费了不少“进行时”。我的心底在这之前一直像天被水冲刷过的墙角,阴暗潮湿,布满青苔,路过的人都因为生怕不小心跌了一跤摔了门牙,很理智的选择绕道而行。我开放了一点点心扉,容许贾玉清这束阳光射进来,她如一阵春风,所到之处,花香弥漫,却也杂草丛生。我也因为每次考第一,不那么悲天悯人,食起了人间烟火。

我们开始在阳光明媚的早晨的操场上发现彼此的身影,而当我们同时出现在操场上的时候,都是她先走过来,我坐在香樟树下佯装没看见,自己背自己的书,不过她一走过来我就背不下去,经常出错。她自顾自在我旁边坐下来,然后看我把课本翻到了三分之二处就奇怪的问我:“你怎么没背老师讲过的呢?老师不是说只要背讲过的吗?”我懒懒的抬头看她一眼,说:“老师讲的我早背了。”

贾玉清又说:“原来你一直都是提前背的啊!我都是老师讲解了才开始背,老师不讲解我就背不下来。”

我说:“你那叫理解性记忆,我是强化型记忆。”

贾玉清又说:“说得好听,什么强化型记忆啊,我看你是死记硬背。”

我有点不高兴了,懒得搭理她,自己又开始背起书来,还是出错。她就在旁边书也不翻的坐着,自己不背书,搅了我的雅兴。我就说:“你来这不是背书的吗?那你起那么早干嘛!”

她说:“我来看看你。”

我说:“我不用人看。”

然后她看了我一眼,拿起自己的书很生气的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那棵香樟树下,参悟了半天才发现言语有差,悔悟不及。

我们升了初二,还是原来那个班,还是原来那些人。我们班男女参半,坐在前排的几乎全是男生,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女生在十二三岁的时候都比男生高,初二之后,学了生物才了然于其中隐藏了人这一特别生物的秘密。我的身高也从一米五五开始像拔苗助长一样,直往上蹭了十多厘米,我被迫从第一线退居下来,到了第三线,虽然我乐意坐第一桌吃粉笔灰,但是老师不乐意我上课挡住其他同学。贾玉清身为女生,一直坐在第三排,初一的时候每次和她面对面,我都需要抬头仰视之,现在情况稍微改观,我们竟能齐头并进,这是我当初非得挤破了头要看考在我前面的她的名字时无法料想的。

(四)

里下了一场雨,待到我起床窗外还是悉悉索索响个不停。

我记得小时候有个习惯,适逢下雨,就想一整天呆在床上不下地。小时候的思想极为单纯,认为天既落雨,诸事不宜,做什么都不方便,还不如呆在床上踏踏实实睡觉来得好。我喜欢听雨,雨点打着地、打着瓦、打着树叶……我就呆在床上听一整天的雨,直到雨过天晴,太阳出来,把泥土里湿润的气息都蒸发到空气里,一团团的白雾袅然升起,恍如仙境。我就穿好衣服独自一人走出去,踏过草坪,跨过因急雨暴涨的小河,在泥泞的路上艰难前行,我要到山里去,在细碎的阳光和悦耳的鸣声里,穿过树叶上滴落下来的水珠,似乎有某种惊喜藏在林子深处,等待着我自己去发现。

现在我走在这遥远的陌生的城市里,已经没有林子和细碎的阳光,童年于我已然如幻如,我时常幻想林子里是不是住了一个被施了魔咒的公主。高楼林立,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红灯绿酒之间,一座城市犹如一片深不可测的森林。

我在这样的早晨里想起贾玉清来,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思念一个人。

雨水落在阳台外面的几棵稀稀拉拉的树上,溅开一阵阵水花。我们宿舍在五楼,楼背面种了一些桑树槐树榆树不等,参差错落,高矮不齐。我站在阳台,这么一个无风的雨天,不被浇成落汤鸡就可以听雨赏景,真是好兴致。远山如黛,雾气朦胧,山顶怪石嶙峋,时隐时现,山脚种有杉树林,墨绿同灰白,浑然天成,煞是好看。我一直伺机去爬一爬宿舍后面的那座山,可惜一直未能成愿。一条高约丈许红砖砌就的围墙,似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把学校和外面的风景隔开,撕裂成两个世界。翻越这高墙,我就可以遂心如意,我是一个懦弱的人,很少把期许付诸实践。贾玉清于我,如那远山的惊喜。

我们一起到县里参加了中考,中考那一天,天也在雨里。

前一天上午考完了数学,下午考综合理科。我因为有些感冒,觉得失落无比。考完试雨过天晴,同学们都出去玩了,留我一个人呆在旅馆。我吸着鼻子发出呼呼的声响,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我生性悲观,无法在落寞之中宽慰自己,尤其是我打小争强好胜,对自己苛刻无比,在这关键的中考里,又怎么能够容许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呢?

贾玉清走了进来,在我对面的床上坐下。

贾玉清说:“你怎么不出去玩呢?还是想一个人临时抱佛脚用功?”

我说:“我感冒了。”

贾玉清说:“真的吗?你怎么会感冒呢?”

我吸了吸鼻子,说:“你看是假的么?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感冒了。”

贾玉清说:“严重吗?要不要我给你去买药?”

我说:“没事,不麻烦了,就是鼻塞,呼吸不畅而已。”

事实证明我的确是一个无趣极了的人物,到什么地步都不会开窍的。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线暗窗,我开了灯。那个旅馆地处偏僻,如果不是门口挂了“xx旅社,欢迎光临”的招牌,根本不会联想到这个地方可以住人。我们是学生,来此参加中考,条件艰苦一点也就无所谓了。我偷眼看贾玉清,她的眉毛不是细长的柳叶眉,相较之短了一点,但是和她小而光亮的额头浓淡相宜,搭配得极为自然,还有她的长睫毛,额头上细碎的绒发没有被挽入脑后那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很随意地垂在脸上。她低了头什么也不说。老师不让我们讨论刚刚考完的科目,说会影响接下来的考试。我们一时找不出什么样的话题,就静静的沉默了一会儿。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副扑克来,理了理说:“打牌吗?”

贾玉清说:“不打。”

她说:“把牌给我。”

我说:“你又不打牌,给你干嘛。”

然后我就把牌扔给她,她把她放到她坐的那张床上。

她说:“把手给我。”

我说:“什么手?”

她说:“你的手。”

然后我就把我的左手递给她,她握住我的手。贾玉清肤色白皙,手臂像刚刚淘洗过的莲藕,手指修长,手掌柔软,双手合上,把我的手握在两掌之间,整个人透露出温暖的气息。我足冰臂寒,四肢僵冷。她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原本我还有一点体温,被她一问,基本达到零度。我不便言明感冒所致,只好逞能说我一直都这样,每逢下雨天就会自动调节体温,降低一两度,所以常人都会觉得我是冷血动物。她听了笑起来,说你还真是一个冷血动物。我注视着她的笑,直到那笑容在她粉嫩的脸蛋上像平静湖面上的水纹慢慢散开了。

我觉得她的话是错误的,我不是冷血动物,那时候我年轻,也不知道自己是植物。关于我是蕨类植物这一论断,是我最近回忆往事的时候不由自主冒出来的奇闻怪谈,也是毫无来由,显得没根没据。贾玉清说我是冷血动物,我想是因为我少不更事,心地纯正,至善至美,没有对她生出一些龌龊的想法。按照剧情的发展,我应该坐到她的旁边,扶一扶她的发丝,把她拥入怀里,然后故作深沉,什么话也不说。她抬头看着我的眼睛,眼里噙满幸福的泪水。我们一直沉默着,呼吸声一起一伏均匀而有规律,随着她小小胸脯的浮动我虽心猿意马,表面上却是表现得平静如水,一副坐怀不乱的凛然。我们竭力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东方泛出鱼肚白,有一缕阳光很不识趣的通过那道唯一的玻璃窗口照射进来,光束里满是舞动的尘埃。她在我怀里动了动,轻轻地似在乞求我一般说:我要走了,但是我希望永远和你在一起,你要我走吗?我说:不,你不可以离开我。

我们不是演话剧,贾玉清握住我的左手。我承认我很眷念那种感觉,所以久久没有把我的手从她柔软的手掌之间抽离。我觉得这样无可厚非,本身就是极为自然的事情。但是我没有告诉贾玉清说她很漂亮,她很善良,她的眉毛和她的秀发,以及她的一颦一笑都让我无法自拔。也许当时我根本没有产生过这样的念头,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怎么会有如此复杂的思想呢?我没有看过影像制品,没有接触期刊杂志,我从遥远的沙漠走来,在碧绿的草原上穿行,没有人告诉我上一个人是怎么一回事。我虽自诩半个天才,在感情之事上却不能无师自通。我长这么大,从没有和一个女孩子如此肌肤相亲,所以在她的手接触我的手的那一刻,产生了一股强大的电流把我的心脏电得抽搐不已。我之所以觉得此事无可厚非,是因为那时候我们都是孩子,天性纯美,岂可与俗世之辈相提并论,辱没美好少年时光。

我深信贾玉清也同我抱有一致的看法,我们都觉得没有采取下一步行动的必要,想说点什么话又显得比较煽情,所以我们四目相对,一言不发。如果时光回溯,在我的脑海里就会出现这样的景象,在地球的某处,某个雨后的晴天,已经是下午夕阳必须西下的时刻,最后一丝金色的光线穿透玻璃,把空气织成一张透明的巨网拴住时间,定格出这样一幅画面:某个略显简陋的旅馆的某间客房,一位少女双手握住一位少年的左手,少年的右手搭在前面的桌子边缘,欲言又止,少女抬头直视少年的眼睛,似乎在等待着他还未说出口的那句话。

显然,这样的画面多么美好呵!如那年少的时光!

(五)

我进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有传言说进了高考之后成为我的母校的那所高中,就是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门槛,其实何止一只脚,整个人都踏进了大学那座象牙造就的大厦里。我的名字变成了商标一样,在我们那个小镇的各条林荫小道上迎风招展,每隔几百米,就能看到一条红艳艳的横幅印了我的大名,在尘土飞扬的泊油路上招摇不已。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我一度以为自己的名声已经赛过了我们镇上派出所的所长大人,尽管我年纪轻轻不曾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干过什么丧天害理的恶事,却能够名声在外,的确不可思议。不过后来我很容易地得出了结论,由此可知我们那个镇的教育水平,能够从我们学校考出几个县高中的,就算是难能可贵了,我是百年一遇的奇才,竟能够破天荒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

我们那个小镇在那一个年代里很流行挂横幅,走在柏油路上就能够抬头就能够看到两棵两人不能合抱的老树之间用长五米宽半米的红布牵连起来,好似月老有意两棵百年老树结为姻亲,布条上书“欢迎xx领导到我镇(我校)莅临指导工作”或是“热烈庆祝‘两基’工作胜利完成”等等,多是和工作有关的,在五米高的空中风一吹就呼啦啦直叫唤,百步开外,其声不绝。我觉得那是一个多事之秋,因为为了配合领导工作,经常风闻xx领导要突击检查,师生们便要当机立断扔了书本,比鲁迅先生弃医从文还要果断坚决,全校皆兵,风声鹤唳起来,即使老师正在讲课,也毫不例外,偃旗息鼓,犹如大兵压境,人心惶惶。社会太平时期不比春秋战国,随时准备提枪跃马,驰骋疆场,有仗可打;然而提起我们应付领导突击检查的仗势,比之兵临城下有过而无不及。正在上课的老师就要临危不乱组织起全班人马,各班同学临危受命,扫地的、移动桌椅的、抬水的、倒垃圾的、搽桌子椅子墙壁黑板地板的……好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不一会儿班主任赶到现场,讲课老师松了一口气,大有如释重负之感,也还要留下来辅助班主任指挥,兴头起处,抄起家伙加入千余人的劳动队伍。教学楼、宿舍楼、食堂、操场、厕所以及将几处地方连接起来的水泥路上,都能够看到师生们忙碌的身影。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以外人的身份光临我们学校,首先想到的绝不会是一个学校,而是被囚困的犯人在进行劳动改造的监牢。待到大功告成,所有人都长舒一口闷在胸腔里的恶气之后,整个校园一尘不染,连空气都干净得透明,所有的地板和水泥地皆如镜子一般能照见人,这时常被踩在脚下的路现在踏一泥脚如何于心能忍?我们把鞋底的灰尘也用水冲洗过,以便这样的鞋底配得上走这样的路。

尘头起处,几辆挂了四个圈圈的黑色小轿车从学校的大门里开进来,在光洁如新的水泥路上溜达一圈停下来,留下两道长长的轱辘印子延伸而去,从师生们的眼睛里直延伸到心底,似乎那车轱辘是从大家的心脏上碾过去的。站在教学楼五层楼上的同学们见此情景,怒从胸中起,恶向胆边生,油然而生一种想要冲下去把那几辆黑车掀个底朝天,再把那所谓的领导揪出来拧下脑袋瓜的冲动。但是老师一个冷峻的眼神扫射过来,活生生把大家这种强烈的欲望给熄灭了。车门开启,走出一扒拉西装革履的人来,有男有女,肥瘦不一,高矮不齐,却都一身黑服,衣着笔挺,奔丧一般,庄严肃穆而不可侵犯,显出领导的风采来。我们校长此刻就该出场了,领了一班子校领导,随时恭听更高一级的领导训话示下。大家一一握手,口称欢迎,转而一大堆的客套话被很肉麻的说出来,校长在最前面,满脸堆笑恨不能多生出一张脸来加点喜气,两条眉毛被脸上的肌肉拉扯成八字形若两条弯曲的槐蚕吸附在额头上,嘴角两撇小胡子随着两片嘴唇的开合激动地抖动着,矮胖的身体似一个大瓜在视察领导间滚动。衣冠楚楚的领导们时而高谈阔论,时而指手画脚,或有人掏出笔来在笔记本上写下些什么,或有人走到草坪的中央若有所思似在谋划着整个学校师生的命运。

老师们那一段时间里都特别和蔼可亲,师生关系达到前所未有的融洽,班主任开班会时常说:我们是一家人,大家就是兄弟姐妹。这就是说关键时刻我们应该同甘苦共患难,现在是多事之秋,大家理应齐心协力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我很不能够接受这一说法,一方面因为同大家进行劳动改造丝毫激发不了我心中的集体荣誉感,另一方面我不便同我们老师称兄道弟。我觉得那时候大多数人和我一样,所以关于“一家人”的说法,具体起来几乎没有人从心底里接受。我们顶多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也许老师可以说: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风雨飘摇,前路未卜,为了免于葬身鱼腹,大家理应齐心协力,共渡难关。这样的话,才真正鼓舞人心,激发士气。

初三那一年里我们时不时就像劳改犯人一样被劳动改造着,荒废了不少的学业。这样的事发生起来是那么的势不可挡,一切简直不可理喻。也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渐渐懂得很多人事,最后归结到人生其实是有很多无奈的,许多事并非人人所愿,却因为少数人成为大势所趋。

我很想把我的想法告诉贾玉清,因为我已经把她当成自己人,而且断定她一定能够理解我的想法,并且觉得这些想法很了不起,不是一般的人所能够思考得来的,然后称赞我说你真了不起,我觉得你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用老师的话说,有些人能成大气候;有些人充其量是一团空气。你就是能成大气候的人。我听到她的话就会笑,觉得这一切马上就会变为现实。我就说:你也会成为大气候的,就算你成不了大气候,你成一片云吧,我驮了你这片云在天上飘来飘去,想下雨就下雨,想打雷就打雷,管他娘的什么领导不领导,检查不检查,和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都成大气候吧;要不我不成大气候,我要成一片云,和你一样的一片云,两片白云飘在天上,变成各种形状,飞到任何地方,也许会变成雨,也许会变成,也许最后变成两团空气,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贾玉清一定会觉得我话很多,没完没了,最后和我伟大的想法一点关系都没有,由此推知我一开始就别有用心,而且用心全在她身上。这听起来像一个玩笑,我一直遗憾没有把这样的想法告诉她。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好像是过了好几个世纪,彷佛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然而这些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初三毕业的第二年,校长大人升迁,荣任派出所副所长,想到我的大名是被这么一个大冬瓜挂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任风吹雨打支离破碎,我胃里就要难堪不已。

我将要离开那个小镇了,那个作为我母校的中学留在那里,像被人丢弃在路边的破烂。我在那个闷热的午后无所事事,然后接到贾玉清的电话,告知我考了全校第一的喜讯。在她说话的时候,我能够感受到电话那头她的失落,最终,她不是武林高手,没有挥洒自如。我企图安慰她,但这安慰不明不白,倒显得尴尬。

我们像两只燕雀,初出巢穴,还不敢在这个蓝天白云的世界里振翅高飞,我们的力量那么弱小,弱小得一阵风都可以把我们刮离既定的命运。

贾玉清同我约好一起到学校去拿录取通知书,她说上高中以后不能够和我待在一起,她觉得生活有些无趣,像我抛弃了她。那时候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说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我指天起誓这辈子绝不背叛我们的友谊。贾玉清听了我的话只是冷冷的笑了一下,就不再说什么。我和贾玉清不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提到命运我就想,这是两条往天边延伸的铁轨,也许穿过高山,也许跨过河流,也许沿途风光无限,也许一路跌跌撞撞。我和贾玉清就是这铁轨上的火车头,路不是我们亲自铺就而成,所以我们不知道即将前往什么地方。一开始我们并排向前,而现在不得不分道扬镳,无论如何这都是让人悲伤的事情,我那时候心脏还是那么细小,估计撑不下这悲伤,因此索性弃之不顾了。

见面的时候贾玉清塞给我一封信,信的原件已经随时间灰飞烟灭于我杂乱无章的生活,我现在也忘了那封信上全部内容,除了她说的一句话:时间会冲淡一切!那时候我年少轻狂,很不佩服她这一说法,贾玉清至始至终不外乎女流之辈,岂可得出如此精确的结论来囊括世间一切的情感同时间的反比例关系?就算要得出结论,那个人也应该是我而不是她。于是和她抬起杠来,我说时间不会冲淡一切,一切真心诚意的情感于时间好比真金不怕火炼,无论以后会怎样,我都不会容许她在我的心里如同缫丝的茧被一丝一毫慢慢抽空剩下一副空壳。然而那句关于情感和时间成反比例的话犹如一句谶语印在我的大脑皮层上,那封信冥冥之中也暗含了某种深意。

(六)

无论是高考还是中考,当结束了那如女人怀孕一般漫长的煎熬之后,剩下日子都是寡淡无味,像一盘刚刚出锅的菜忘了加上油盐酱醋。光阴似箭,可惜每射一次不过百步开外,脆生生的落在沙土里,什么都射不中。

我还是极有耐心的等待,不断酝酿即将展现而来的新生活。那就是,去新的地方,遇见新的人。这样的事情想想真够有趣的,因为它未知。阿甘说:“人生就像各式各样的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会是哪一种。”孩子都会喜欢巧克力,所以无论下一块是哪一种,拥有巧克力的那个孩子都是高兴的。我也是孩子,于是对接下来的人生充满了希望。

新学伊始,我就嵌在高中学校大门的门框里了。那可是全市最好的高中,进了这个门,就是整个人也踏进了大学那座象牙的大厦里也是不过分的。如果我当时思想足够活泛,其实我们高中就是一座象牙塔。

这座学校首创于前清,据说是个私塾,慢慢改为小学堂,估计启蒙了不少人写八股文。民国时期设为讲武堂,培养了一些抗战英雄,学校正门左边围墙上,挂满了介绍英雄生平的牌子,把那黑魆魆的墙壁遮挡得恰到好处。我在闲暇时喜欢在那些牌子下面驻足,从左边看过去,一一记下那些英雄的事迹,等我看到右边最后一块的时候,只记得最后一块的内容了,然后我又从右边开始往左边看,如此循环往复,不知看过了多少遍,但是现在我连一位英雄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然而英雄们拥有共同的经历,那就是少年时候全在我们学校念过书,走出了人生关键的一步。假使他们没有在这座今非昔比不同往日的学校原址上念过书,他们就会失去被挂在这里供后人瞻仰的荣光。一如两百多年的时间里,那些被历史湮灭的不知多少人事,还有这座学校在历史长河中往来如过客的师生。

尽管我们学校两百多岁的高龄,看起来却没有一点饱经风霜的沧桑。教学楼办公楼宿舍楼等等一应硬件设施,都是刚刚修建不久,到了我们这一届,这学校就如一个刚刚成熟的少妇,风姿绰约,惹人怜爱。

一进门是一座牌坊,据说为前清私塾正门,用繁体正楷书写“欞星門”三个大字,主梁半米以下有稍小的副梁,右书“文經”,左书“武略”,整个门高五米余,宽三米余,全为大理石砌就,雕梁画栋,气势恢宏,傲然屹立百年而不倒,足显本校两百年之气数未尽。这门是唯一留下来的古物了,也是我们学校根基深厚直通大清王朝的凭据。爬上三十级的大青石台阶,左边为教师办公楼,右边为图书楼,正前方为教学主楼,一开三合,呈对称之势,很有艺术感,风水宝地,彰显现代气息。不难想象,穿过教学楼,自然是食堂还有学生宿舍楼了。

我刚走进这座学校时,除了心中一点点虚荣的自豪之外,就是觉得——大,一切都大,相较之我的小学学校和初中学校如袖珍型。由此可知我像来自井底之蛙,没有见过大世面。我在这座刚刚接纳了我的学校里游荡,也在心里尝试去接纳这座学校。好像登门做客,反客为主还需要一定的过程,最主要的是,我愿意在这里以主人自居。我成了一个刚刚乔迁新居的人,心花怒放,好不得意。在不断熟悉校园环境的过程中,我还发现图书馆后面是足球场,足球场连了篮球场;办公楼后面是一大片树林,种的都是毕业树,连了树林的是一片荒地,长满了没膝的野草。

我从家里到镇里,等了四个小时,拦了第四辆开往市里的客车,从此开始一段漫长的征途。我们那个小镇没有班车,出行比大城市阔气,大城市里站在路边吆喝一辆出租车,我站在路边吆喝的是大客车。同打出租车一样,我拦下三辆客车,师傅都说客满,对不住小兄弟。我无可奈何,有些时候人生也像打车,既然客满,你就失去上车的机会,这并非任何人要阻止你前行,只能怪老天爷安排了那么多人同你一起上路,人多座少,总有人会被挤到路边,等待下一辆车开过。在我落座第四辆客车后,忽然觉得我是要去征战了,骑了一匹快马,提了一杆银枪,腰里别了一口长刀,马鞍上拴了我的干粮,我全身披挂,一阵风吹过我的脸颊,吹起一阵尘土,我的披风像鼓满了风的帆,显得威风凛凛;我的坐下快马变成一条乘风破浪的快船,或者说我将披荆斩棘一往无前。我一面沉醉一面幻想,早晨的太阳在天上颠了个个儿,残阳如血,风嘶马鸣……此情此景,心潮澎湃,放声高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在车上悠悠醒来,揉一揉惺忪的睡眼,错过了一路的风光,心中十分懊悔。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我想找一个人问问离市里还有多远,但是前后左右的人都同刚才的我一样,双目紧闭,一脸安详,时不时还发出一两声呼吸道阻塞的声响,我做梦时最讨厌有人打扰,将心比心,只好耐心等待。我在这载满了梦的客车里安静下来,看见一个又一个的梦在飘荡,像幽灵鬼魅一般,不存在却又让人相信其真实地发生,发生过却又不具备任何现实的力量。看见两边的山石草木很快地往后移动,以此作为参考,山石草木不动,就是车辆在动,车辆动了,意味了我在前行。我在车里,这辆车无疑是要到达市里的,那是我即将要去的地方。如果那个市和我的录取通知书还有缴费回执单上写的是一个样,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唯一的市叫了这个名字,无疑我不会迷失,一切的希望和幸福都在前方,车头直指的方向。

到了车站,我拉了一个黑色的手提箱,里面装了一个人生活下去必要的东西,因此那个箱子很大也很沉。也许一个人赤条条往来无牵无挂,那才是真正潇洒的生活,我猜想过潇洒生活的人兜里都是揣了很多人民币的,所以一个大而沉的箱子会变成负担;我没有太多人民币,甘心承受这样的负担。

那天天气很好,是个开学的好日子,同历来开学的好日子不一样,我记得清楚,那是八月二十号。很多的新同学从同一个门里拥挤进同一所学校,我来不及一一看清他们的脸,正如我最后没能一一记下那些挂在墙上的英雄的事迹。我觉得这是巧合,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与这些人成为校友、同学、朋友。我生性冷漠,沉默寡言,毫无趣味,不善与人结交,因此上了九年的学,天天同一大群同龄的孩子待在一起,却是离群索居,独立特行,没有几个朋友。然而造化弄人,我与所有人原本素不相识,竟然要被无端安排在这么一个学校里相遇,这强迫着我审时度势,不可一意孤行。毕竟对我来说,我已经到达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如一只飞离了巢穴的小雀,要想经得起风雨,就得硬一硬翅膀。这是一个新的地方,作为一个新的起点,一个人如同新生。我不再冷若哈尔滨的雪雕,拒人千里,而是改换了原来的面目,见人就嘴角上扬,脸上挂了春风般的笑容,以示友好。当然这么做我觉得像戴了面具,别扭得难受,然而面具戴久了,感觉就会迟钝,一切都变为真实,其实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嵌在学校大门的门框里,当我踏过那道门的时候,心中闪过无数的思绪,那些思绪变成美妙的北极光,像一丝一丝的棉花似的云,稍纵即逝了。

八月的阳光在这个小城市里分外柔和,一阵风落在脸上,如同流过去一汪水,也像飘过去的一片云,我十五岁,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我现在回想起十五岁的模样,就会产生这样的幻觉:一位少年从遥远的地方来,消失在遥远的地方;一位少年在黑夜里出现,又在黑夜里隐去。在一片光明的地方,只有一片白,从那片白里隐隐绰绰显现出一个人形,像夜的化身,逐渐放大的身影,涂黑了整个世界。除非梦境变为真实,不然在现实的世界里,我是这样出现的,我穿过那道门,踏进我的高中,踏入另一种生活。

如果人生是在打一副扑克牌,穿过那道门就是洗牌了,不管上一手牌输赢几何,都要怀着一定会赢的心态,专注于即将的下一手牌。

(七)

在校门口公示栏的分班安排表上,我找到我的名字,了解到我成了高一(五)班六十人之一的这一讯息,我的脸都快被前仆后继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学生和家长挤得贴在那张分班安排表上。我奇怪这些人为何如此不要命,甚至是一家三口都不要命,老要看儿子或者女儿的名字被光荣地写入了这个学校公示栏的分班安排表上,看完了一说老妈和儿子或女儿都像不相信一样摇摇头,自己艰难地从人群中挤进去,仔细查找,末了手指头定在纸上某一个名字,大呼找到了。我觉得他们是在挖金元宝,别人挖了不算,自己挖到了才觉得心满意足,恋恋不舍离开公示栏,为后面脸都急红了的人让出空位来。人群里不断有人喊“不要挤”和“让一让”,如此盛况空前的景象我第一次看见,索性站在那里看着一大群人你推我挤,热闹非凡。从人们脸上心满意足的笑容里,我终于明白,能够考上这所气脉直通大清王朝一只脚踏进大学的高中是多么莫大的幸福!

说我们学校是座象牙塔,不唯其历史悠久,出身显赫,有着书香世家名门闺秀的优渥,还在于其飞扬跋扈的升学率,一年比一年不可一世。凡我校学子,心中都有一个北大清华梦,考“211”、“985”的院校如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至于一本率,每年全校平均95%以上,有的班级是100%,自然就有低于平均水平的班级,那些班级的班主任和任课教师就会把此事视为其执教生涯的莫大耻辱,知耻而后勇,接下来所带班级必采取魔鬼式教学,争取全班都上一本,一雪前耻。这些都是后来我成为这个学校的学生之后耳濡目染所知。

第一次站在这威武雄壮的朱漆大门下,无怪乎别人喜上眉梢,而我心静如水,因为那时别人都是怀揣梦想,彷佛已是北大清华莘莘学子之一;而我单纯到视读书为读书,还没有对大学过分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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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续)的评论 (共 6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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