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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伯是疯子

2011-10-24 15:18 作者:方诚  | 2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大伯是个疯子。怎么疯的母亲没说,关在牛棚的父亲也没说。

大伯每月必到我们家一次,他把家里的体力活干完后,便坐下来边逗我们边等饭吃。他不喜欢我,他说:不喜欢“雀雀”喜欢“丫丫”,所以姐姐很得他的宠,常骑在他一米八左右的肩上摘星星。母亲只管做饭,比往常做很多,实在是因为大伯的饭量惊人,他能吃两市斤面条加五个馒头。我最喜欢看大伯的吃相,一大海碗的面条,他三下五除二就倒进肚里几乎不嚼,第二碗也如此,到第三碗才略微动几下牙齿咀嚼,吃馒头,一口一大半,两口吃光。临走母亲会让他捎回一些面条,那年月粮食是非常金贵的,什么都凭票购买,难为母亲是怎样节俭下多余的口粮给大伯的。吃完饭,大伯匆匆抱抱姐姐,嘴都不抹就走了,要等到下月的十五号才会来。

在平常的日子也能见到大伯,我们叫他,他从不理睬,搞不懂为什么。

他是街面上最忙的人,忙着帮人拉手推车,忙着踩碳合泥巴,忙着干别人不能干不愿干不想干的脏活累活,比较固定的是每天帮“肉联社”搬猪肉,以此换回几分钱或几口饭,吃是吃不饱,但不至于饿死。他城南忙完忙城北,不会累似的。他从不管家里,家里也不管他。

他和伯娘有五个孩子,都是男娃,个个都是饿老虎等着喂食,张张嘴都要粮食,只可怜伯娘一人拖着五个孩子务农,盼天气、盼收成,盼风调顺。她绝少进县城,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才会领着幺儿到我家坐坐,这时的母亲尽其所有也只是杯水车薪抵不了数。

奇怪的是母亲与伯娘从不谈父亲和大伯,仿佛他们都不存在。(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大伯的疯是属于“文疯”,他不打人不骂人,虽然脏些但衣能蔽体不暴露,不管什么人骂他、取笑他、讥讽他,他只是傻傻的笑,甚至一伙小孩追在他身后“疯子、疯子”叫,碎石、碎石打,他也只是“嘿嘿”傻笑。有时母亲遇到会制止,会轰开追尾的孩子,唤大伯家去,却只见大伯自顾自走开,他要去寻下一家需要苦力的活计。

有一年,父亲被放回过节。我追问:大伯是怎么疯的?你怎么被关的?伯娘为什么是农村人?大伯怎么会娶伯娘呢?说实话,大伯是很标准的男人,而伯娘却是奇丑,鼻骨以下全凹了下去,嘴是豁的歪的,说话瓮声瓮气难以辨别,挺吓人的。我的好奇换来父亲大发雷霆,要不是母亲拦着定会被毒打一顿,从此我紧闭其口不敢再多言多语。

我十岁那年,父亲终于平反回家,分配到县饮食服务公司任职,母亲也到宗教事务处任委员,不知不觉饭桌上就丰富了些。大伯还是每月的十五号准来,他还是喜欢姐姐,与父亲相处像是陌生人一句话都没有,不认识。他依旧让姐姐骑在他高高的肩上欢腾跨在他腰上当马骑,只是父亲让他拎回家的东西多了些,有时还有我们舍不得吃的一挂肉和一打鸡蛋。

可是我奇怪,父亲和母亲从未主动去大伯家。

有一天,伯娘领着大儿到家,说是后天结婚,要父母去主婚。父亲问得很详细,那村的姑娘那村的人,娘家人口多不多,负担重不重,价级成分好不好,少有的絮叨。

大婚那天,我们一家都去了,头一次到大伯家,除了两间低矮的瓦房,真可以称得上一穷二白,连不是丰盛的婚宴都是摆在左右邻舍。那天大伯少有的穿戴整洁,坐在上席拘谨木讷不敢言笑,望着别人狼吞虎咽也不敢动筷,父亲把他拖到后檐下,盛了两大碗饭塞去,大伯就“嘿嘿”往肚里倒,我在转角处却看到父亲的眼泪在喷涌。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城南城北的力气活少了,大伯搬完猪肉就无所事事了,他便只能蹲在街上的某个角落躲清闲无忧无虑也无所谓饥饱,也不知日子有所好转的伯娘会不会为早出晚归的大伯备下些饭菜,好歹饿不死。

近来父亲变得忙碌起来奔波起来,是为争取落实政策要回祖宅,有时会深更半翻箱倒柜寻找凭据,有时会到大伯家与伯娘密谈商讨,也就在这节骨眼上,我知道了,原来我的祖上是地主,是县城的大地主,户口簿上清清楚楚写着“阶级成分:地主。”铁证如山、白纸黑字。

也就在这时,我知道我的地主身份的奶奶就死在强行勒令搬出祖宅的前三天,那天恰好是八月十五中秋节。父亲说,奶奶也算寿终正寝没有遭冲击、没有遇到风暴,挺身而出的就只能是大伯,他要保护一家老小,特别要呵护年轻气盛的弟弟——我的父亲,他的顽冥不化、他的极端反动,他的天塌下来大个子顶的担当,他的破罐子破摔的挣扎,终于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推到了运动的中心,他扛住了打砸抢、他扛住了游街示众、他扛住了严刑逼供,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妻子的背叛、妻子的检举揭发,妻子的离婚,妻子的阶级立场,他到底是疯了。这时我才知道,现在的伯娘不是他的原配,她不过是破了相的逃难之人,是父亲承诺条件后换来照顾大伯的交易。大伯的五个儿子,只有最小的那个是现在伯娘亲生,而我的堂兄已在伯娘的操办下结婚了。对伯娘的敬意突然到了顶峰。

坚贞,坚贞就在这里,植根在最低层、忍辱负重的农村妇女身上。

祖宅要得异常顺利。我们家迎来一位很典雅的女人,她领着一个比姐姐大不了多少的女孩,母亲客气地接待了她们,说了些,最难的日子、六亲不认的日子、风雨飘摇的日子,我恍惚得有些陌生有些遥远,父亲只是沉默,临走,母亲递了一沓钱给她,厚厚的十元的大团结

没过多久,父母把大伯一家安置进了祖宅,没力气活干的大伯整天痴痴地坐在祖宅门前傻傻望街,我们一家也搬进了父亲分配的青砖瓦房居住。

大伯在乡下的低矮土房也就闲置起来,它离县城沿大路有十公里左右,但有一条小路,只要翻过一道山梁就可节省一半的路程,这条路是大伯习惯走的近道。一九九九年,已有七十三的大伯没有告诉别人,自己独自翻山梁回去,路是太滑了、太陡了,他疯疯癫癫摔下山谷,死了。

这个疯子是我的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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