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你是我永远的痛
一
今年的9月27日（农历九月初一）是父亲去世三周年的日子。在老家民俗中，三周年是个很重要的祭日，子女们和众亲朋都要在这个日子隆重地祭奠逝去的亲人，对已故的亲人做一次归结性的纪念。父亲去世后没有土葬在农村老家的墓地，我们哥几个一商量，决定按城市人去世的习俗火化，并在城市的陵园里买一块“像模像样”的墓地。我们想，父亲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农村，他把城市生活作为一个深深埋在心底的梦，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含辛茹苦劳作供养我们读书，让我们一个一个地踩着他的脊背离开了农村、走进了城市。父亲活着没能体验到城市的生活，那么死后也要让他感受一下城市的风景。
陵园修在临近城的山上，父亲的墓位于半山腰，周围的山上长满各种各样的树木，由于是深秋，漫山遍野都是红彤彤的，给肃穆的陵园增添了些许的色彩。这天，天气温暖而晴朗，向山下望去，是城市的高楼大厦和来往的行人与车辆。父亲在这安静的山上，能够尽情体感到城市的文明与繁华。在九泉之下，他也许很满足；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心里也许洋溢着满意的微笑。
也许是最后一个祭日，我们给父亲烧了很多纸钱。虽说再多的纸钱也解决和证明不了什么，但是它代表了我们的一种愿望，一种在父亲生前我们子女们没能实现的愿望，或者说是缺憾。我们没能让父亲的生命留下满意的长度，我们也没能让他享受到足够的天伦之乐。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年仅69岁的父亲，突然让心梗夺去了应该说还很年轻的生命，真是应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那句话。九月初六日是父亲的生日，再有四天就过生日了。我正准备着给父亲寄回钱去买个大蛋糕，快快乐乐地过个生日。看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我们在心里默默地和他交流着各种各样的想法，祈愿着他能够往生极乐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过的舒心快乐。望着静静燃烧的纸钱，思念、遗憾、痛苦……种种情感伴着滴滴珠泪潸潸流下。站在一旁的母亲突然放声大哭，那哭声撕心裂肺，让在场的我们顿时滋生了难以抑制的忧伤。母亲的哭声也撕开了墓地的宁静，惊扰了同住在山上的鸟雀，两只喜鹊“嘎嘎”地叫着，从墓地的上空飞过……
二
父亲是2008年去世在承德弟弟家。就在前一年，他因患病无法继续住在生活和医疗条件都很差的农村，和母亲一起被迫来到了我们所在的城市。他是下午4点左右去世的。那天中午，他吃了很多，吃过饭没有像往日一样立刻午睡，先是把花盆搬到外面，清理一下杂物浇浇水，又把楼道收拾了一下才去睡觉。可是这一觉睡的时间很长，等醒来时说有些难受，弟妹赶紧给他拿速效救心丸，药丸还没放进嘴里，人就不行了。120急救赶到时，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生前他跟母亲唠嗑时曾经说过，“将来我死时一定不给子女找麻烦”，没成想真让他说中了，从发病到咽气，前后不到10分钟，没有给我们找一丝一毫的麻烦。(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也许父亲冥冥之中已经得知了自己的生命信号，他去世的前一个月左右，行为言语都很奇怪，总是往火车站、汽车站跑，母亲问他为啥总去车站，他说看看有没有从家乡来的乡亲。还总去电话厅，几乎给所有能找到电话号码的亲戚打了电话，问亲戚们生活怎样，家人都好不好。当时我还接到了他的电话，嘱咐我要好好保重身体，精心管好孩子的学习，说再过一段时间就来我这里，让我有个思想准备。没想到那次电话成了我和父亲的最后一次通话，更没想到他说的“思想准备”成了另一种“思想准备”。去世前两天，他还嘱咐母亲没事去检查检查身体，身体哪不舒服就吃点药，而且态度是出奇的好。在这以前从没有过，和母亲生活几十年来，从没有这样和气和体贴。
父亲喜欢城市生活，不论在我居住的秦皇岛，还是弟弟、妹妹居住的承德，他几乎走遍了每一条主要街道，有些街道连我们都没有去过。父亲最大的爱好是体育，他去世的2008年正逢北京奥运会，以前在农村没有条件、更没有时间，这届奥运会他把所有的奥运电视转播节目都看了，不管是白天转播还是夜间转播，每项转播赛的事一个不落，看得津津有味，那是他平生看的最充分、最完整的奥运会。得知父亲去世我连夜赶回承德，和他见面是在太平间，打开冰柜，揭开盖在身上的白布，我看到静静地躺在那里的父亲眼睛轻轻地闭着，表情慈祥而和善，嘴角还微微地留露着一点笑意，看来他是满意地、没有遗憾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三
人生短暂，人生又无常。父母亲离开农村后，我先把他们接到了我这里，我想父亲一生和大山为伴从没见过大海，万一有一天他离开我们而没有看见大海，将成为父亲、也是我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来之前他定好我们兄妹三个每家待半年，哪家也不多待，哪家也不少住，生怕一旦不公平我们之间会产生意见。来我这里没几天，我就领他去看了大海。我清楚地记得父亲第一眼看见大海时，不知道是新奇还是惊奇，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闲暇时间我带她和母亲看了许多景点，几十年来他们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旅游过。父亲懂些文化，不论去山海关还是北戴河，他都能只言片语地说些当地的历史和人物。每到一个地方，他都看得很仔细，特别是对一些题词或楹联特别感兴趣，总要仔仔细细地读上一读。他还喜欢看闲书和读报，我给他订了一份报纸，平时没事的时候，他会早早地等着送报员取报，回到家里一张一张地翻看，我们下班回来，报上的一些新奇事还简单地讲给我们听。父亲说老家村委会订了一份报纸，几乎成了父亲的专利品，别的村民基本不看，村里的干部都留着给他。
父亲在我这里掐指计算着时间，刚到半年就准时去了承德弟弟家。他走后我想，等他们下次再到我这里，我领他到北京等他更喜欢的地方转一转。父亲还希望在有生之年去一趟黑龙江黑河，看看他的外甥和外甥女。我的远在黑河的表兄表妹们，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父亲对他们一直很惦记。过去我家最困难的时候，远嫁东北的姑姑对我家非常照顾，常常省下粮票用挂号信给我家寄来。姑姑患病去世时，父亲没能前去为姑姑送行，这几乎成了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父亲每当提起眼睛里都会汪汪着眼泪。
父亲在我家的时候，儿子正上高二，再有一年就参加高考。父亲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在他活着的时候，看到他的大孙子考上大学。有一次我听见父亲跟儿子说，我下次再来时你就考大学啦，你要好好学习好好考，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到时候我来给你庆贺。如今儿子考上了大学，可是父亲却离我们远去了，没能看到他孙子光荣地走进大学。人生都会有很多遗憾，我觉得父亲的一生中，遗憾会更多一些。父亲对我们三个子女，应该说没有遗憾了，可我们三个子女反过来对父亲，却存有很多遗憾，这些遗憾永远也无法弥补了。
四
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父亲离去已是三周年了。这三年来，我实在无法忘怀普通的无法再普通、平凡的无法再平凡的父亲，思念父亲的痛常常如一把穿心的剪刀在咬噬着我。每当想起父亲，我情感中那条脆弱的神经就会受到强烈的冲撞。不知有多少次，我在睡梦中惊醒，醒来的我面颊上总会挂着苦涩的泪花。一到年节的时候、每逢一个人孤寂的时候、或当生活中遇到困难挫折的时候，我就会倍加想念父亲。父亲仿佛是我的精神砥柱，如今远离了这具砥柱，我好像被丢在了广袤的荒原，显得孤寂无助。
而今亦成人父的我，每当回想起父亲，思念的强度倍加、思念的滋味也更加苦涩。我是父亲生命的延续？父亲是我未来的缩影？我常常在心底这样自问、自思。父亲去世后，留给我的不光是绵绵的苦痛，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挥之不去的铅云般的凝重。要摆脱这种凝重，只有呜呜痛哭一场，才能感到些许的轻松。所以我深深地理解母亲为啥一面对父亲的坟墓就抑制不住地失声大哭，就是对久压心间的这种凝重的释放。我相信母亲痛哭一场之后，心情肯定会轻松许多许多。
三年过去了，陵园里不知又增添了多少墓碑，也不知多出的墓碑背后上演着多少辛酸、悲伤的故事。我能看到的是父亲的墓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长满了柴草，墓碑下面还长出几株山枣树，黄黄的枣树叶已经飘零，只剩下几粒红红的山枣，在秋日的阳光里瑟瑟地颤动着，静静地望着父亲墓碑上的字迹。
五
烧纸钱的火光渐渐熄灭了，烧过的纸灰寂静的堆在父亲的墓碑前，我们向着父亲的墓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后，便扶着母亲下山了。陵园的管理部门为了方便祭奠者上山，修建了便捷的台阶。搀扶着哭软了身子的母亲，每走下一级台阶，我的心情都抽动出一下沉重的疼痛。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来山上看望、祭奠父亲，也许是春节，也许是明年的清明。下山路上我们一群人谁都不说一句话，父亲的墓离我们渐行渐远，我感到父亲是那样的孤单，我们身后的那片山是那样的凄凉。
走下山来我转身驻足回望，父亲的墓已淹没在一座连着一座的坟墓之中，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爸爸，再见了。没有答语，没有回声，山野间仍是一片肃穆与宁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