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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膀

2011-09-22 01:41 作者:小径  | 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1焰舞

在公共花园,或者荒凉的峡谷,标本好者张开捕蝶网。蝴蝶,爱与美的宠儿,香艳的天使,浮华的享乐主义者,迷惑过多少惟美主义信徒。我曾在灌木丛中见过一只无比绚丽的蝴蝶,悬在蛛网上。穿黑铠甲的蜘蛛顺着一根私人绳索下降,正准备离开。尽管这是蜘蛛自己的猎场,我依然觉得它的举止接近窃贼。仔细观察,才发现蝴蝶的躯干已然枯干,只剩下脆薄的壳──它的肉体在毒汁作用下分解成了液体被贪婪的蜘蛛吸食。翅膀铺开葡萄灰的底调,品红的眼斑,孔雀蓝的月牙滚边……这位盛装的新娘,被突如其来的死亡劫掠。它停在空气中,停在光线和蛛丝共同的捆绑中。为了修补破损的网面,蜘蛛把这只蝴蝶做成一块补丁。

其实我想讲述的悲剧关于另一种精灵:蛾子。尴尬地与蝴蝶相似,蛾子就像拙劣的伪造品。阳光下,花朵如同小巧饱满的乳房,哺喂着蝴蝶:那些蜜露为食的仙女。蛾子吃什么?白天它吃影子,阴凉在它体内积聚;傍晚之后,因为光线的追逐使蛾子终饥饿。蛾子出身黑暗,像地狱的产物,但它却疯狂寻找光亮──蛾子选取了一条怪异、凶险、带有自虐倾向的道路。

操场是孩子们的乐园。男孩子半真半假地摔跤,以力量建立某种秩序。体育没有达标的女孩抓紧练习,反复挥动双臂,脚尖从树干映下的斜长阴影后面起跳。我喜欢玩砍包,不到十岁我已经明白人生规则,有些时候你必须站在火力交汇的中心,不许逃出限定的包围,一次又一次,闪躲来自同伴的袭击。我们玩到很晚才回家。蛾子糜集,环绕着操场破损的照明灯翻飞。它们笨头笨脑,上升,盘旋,身体一次次撞击在灯罩上,发出“扑扑”的声响,可以想见撞击对柔嫩内脏造成的重创。灯柱下,跌落着一些气力衰竭的蛾子,挣扎着,似乎因为受损再也不能起飞。这种大头蛾子又短又胖,一般淡黄色,毛茸茸的,像磨得半旧的米色丝绒;还有一类颜色白得吓人,像上了年纪的艺妓扑粉的脸,或显灵的鬼。它们看起来结实的头部其实承受不了一个幼童稍稍失控的指端压力。

我们家的陈粮生了米蛾,它们在天花板和墙角产下卵粒。过一段时间,淡黄色生有环节的肉虫就孵化出来并开始蠕动。我踩在凳子上,克服着巨大的心理厌恶,小心翼翼用手纸捏起肉虫,它们在手纸的皱褶间继续扭动。为了够着一只躬背逃离的肉虫我尽力伸长胳膊……突然失去平衡,我几乎从摇摇欲坠的高处摔下来。等剧烈的心跳平息下来,我感到指尖被令人恶心的体液沾湿。米蛾真讨厌啊,飞来飞去,繁殖着丑恶的孩子,想消灭它们并非易事。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明了一种简易办法。把脸盆盛上水,过了一天就会发现水面飘浮着数只飞蛾的尸体。白昼明亮的光线下,它们溺毙;黑暗里,它们扑火──没见过比飞蛾更热衷自杀的。

只要点燃蜡烛,飞蛾必然赴约。重重被绑缚,蛾子纺锤形的身体就像束胸少女,坚持某种苛刻的贞洁。蛾子的身体里面储存着金黄的体液,只有被火焰映照着,才能被观察,才能被赞叹。纺锤形里的那种金黄多么多么像蜡烛上坐落的光苗啊,所以,蛾子的肉体像用纸包拢的火,迟早会在燃烧中。停电的夜晚,我就着烛光读一本小说,不时听到蛾子触碰到火焰发出的咝咝声,那是飞蛾扑火的声音。火苗边缘,轻微一跳,蛾子就带着一朵小小的疼痛的礼花闪躲开来;过了一会儿,受伤的蛾子再次前来,因为来自爱情、光明和死亡的召唤难以抗拒。(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价值是需要衡量的,越珍贵的东西越具有颠覆的力量,越对应残酷的砝码。绝代佳人如果愿意,她的美随时摧毁平静,倾城,然后倾国;信仰如果愿意,会有立即供奉的血如乳汁一样喂养它。再来看看扑火之蛾,它在牺牲里呈现美德。蜡烛在基督教仪式中的地位非常重要,代表着无知黑暗中的精神之光,是耶稣、教徒、欢乐、忠实和证言的象征。蛾子抵押性命接近光亮,接近苦难和死亡。当空气中散发翅膀被炽烤的气息,蛾子陶醉在自己肉体的芬芳里……如果蛾子愿意,它便拥有中世纪柴堆上的圣徒那被火苗映照的受难的脸和头顶不朽的宗教光环。

一只被烛光烧灼的蛾子掉在我正在阅读的书页上──在那一行,女主人公开始陷入爱情的阴谋。这只蛾子翅膀残缺,它向右上角慢慢地前进了几个字,就不再挣扎。一动不动,它回忆起自己丑陋的童年时光:那时候的理想是飞,只有在飞里,有轻盈无比的美丽自由。“后来我便爱了,”我听到这只蛾子临终的甜蜜耳语,“我知道,我没有在黑暗中理智地停住翅膀。”

2吸血鬼

黄昏时分蝙蝠出现,像白昼与黑夜之间的摆渡者。我仰面躺在水泥乒乓球台面上,逐渐上升的微凉,渗透衬衫抵达背部。白天我是学校的懒学生,夜晚我是父母的乖孩子,只有这个时刻,我迷离,躺在荒草丛生的后院。这里好像一个秘密的榫孔,连接了光线与黑暗。百无聊赖,我咬着一根草梗,看天。时常同时看到蝙蝠、燕子和乌鸦,都是黑色,辨不清和夜晚谁是谁非。不过,蝙蝠翅膀的振动频率很快,它们似乎都患有情绪焦虑症。据说,如果抛出鞋子,偶尔会擒获误入歧途被扣在鞋窠里的蝙蝠。我参与过这种传奇性质的捕捉行动,鞋子飞舞,力欲抓住这些古怪的动物,但从未奏效。不仅如此,光脚站在地面,还使一个年龄尚小的热情效仿者第二天发了高烧。我也几次被自己或别人的鞋子击中,仿佛一只来自高空的报复的脚狠狠践踏在肩膀上。最后,我们套上摔烂的鞋子,悻悻而去。

作为丑陋的瞎子,蝙蝠在飞行中展现了不可思议的灵巧。耳廓上,一道道花纹规则排列,蝙蝠以精确的听觉代替视觉,随身携带的雷达系统为它铺开安全的盲道。既然眼盲,昼夜对它就毫无区别可言,那么,为什么,蝙蝠执意回避白日的光线?选择夜晚是否出于另外的理由?

一个少年清晨偷袭成功,他找到了蝙蝠诡秘的栖息处。它们倒悬在废弃仓库的屋檐下,仿佛正在腐烂的树叶。戴着手套,慢慢接近睡眠中的蝙蝠……这个胆大的少年对它们的肉体抱有抵触,也许出于厌恶,也许出于畏惧。少年随后向我们展示了他的猎物,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蝙蝠。外翻的鼻孔,龇着的碎小黄牙,它覆毛的躯干鼓动着,像一只盛着液体的兽皮水囊。少年两只手拽着摊开蝙蝠的膜翅,比想象中的要大,伞架般的细长指骨支撑其中。

蝙蝠的罪恶来自它对天使形象恶毒抄袭──把纯洁的羽毛抄成油腻的皮膜,把柔情的纤手抄成蜷紧的指爪,把美貌光洁的面庞,抄成阴险邪恶的五官。就像天使是上帝的仆从,蝙蝠,是魔鬼的亲信。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天使,自爱式的洁癖和娇气使她们拒绝来到肮脏喧嚣的尘世,在天堂,她们呼吸纯氧,云朵中的道路没有硌脚的石子。但魔鬼,乐于与人间保持暧昧的来往,他的仆从蝙蝠们甚至乐于尝尝人间最直接的味道:血──甜的,有点微腥有点咸,只有红色能保持死亡中的华丽。

星光下的夜宴就要开始了。扇动皮膜,吸血蝙蝠穿过洞穴中迷宫式的通道,潮水般涌出。蝙蝠,黑王国的继承人,这位尖下颏的忧郁王子,他的薄嘴唇需要血滴的浸润。蝙蝠先轻舔它的受害者,然后用特殊的牙齿撕破一块表皮,然后用舌头吸取血液。由于吸血蝠的唾液中含有抗凝血成份,所以,只要它还在舔吸,血液就源源不断。吸血蝠的叮咬能够传播狂犬病……它把它的仇恨和疯狂,通过血液循环的方式扩散到世界的肌体当中。

伊索寓言里对蝙蝠有著名的讽刺。在类与兽类的战争中,为了投靠胜利者,蝙蝠出尔反尔,最终遭到双方排摈。既禽且兽,蝙蝠在体貌上为叛徒生涯做好准备。总有一些奇怪的迁居者,乐于从自身所隶属的领域里脱逃,比如,飞鱼模仿鸟翱翔,而哺乳动物中的巨鲸,却按照鱼的生活方式潜游海底。哺乳动物中,蝙蝠的数量位居于第二,却是惟一会飞的。它们在暗影里躲避光亮,这些弄不清出身的怪胎选择夹缝中的生存。是的,活在夹缝中,就像混血儿的脸,流亡者的护照,吸血鬼的命。

人们习惯用蝙蝠形象来代言吸血鬼,吸血鬼的命处于生死之间,难以说清他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我怀疑既不生也不在死之间的人,是对上帝和死神的双重冒犯。在血中复活,吸血鬼不再虚弱,他的爱情玫瑰甚至看见了天。吸血鬼的恐怖还在于被他吮吸过的人不久也会变成吸血鬼。我一直怀有偏见,善的传输比较艰难,并且递减,巨大而漫长的牺牲往往收效甚微;恶,只要一个小伤口,它腐蚀性的气味就会充溢──在恶面前,一个略略挣扎后就失效的抵抗甚至为征服者增添乐趣。

文学的力量加重了吸血鬼迷信。1897年出版的《德库拉》,为这则现代神话的普及带来重要推动。德库拉伯爵的形象病态而诡异,他具备贵族血统和传统吸血鬼的共同弱点:害怕大蒜和十字架。月色和烛光映照,吸血鬼没有影子,但他的牙开始变长。燠热的天,我读着一本副题为《暗夜里寻找生命》的有关吸血鬼的画册时渐生寒意,逼真地想像出德库拉僵硬的肢体,冰冷抽干的皮肤,黑着的眼圈,靠近伤口时乌紫的焦渴的嘴唇……这时胳膊上一阵痒痛,一看,蚊子已叮咬出几个大包。

我这才想到,蚊子也是最小的吸血鬼,把我们紧密追随,传播着可怕的疟疾、乙型脑炎、丝虫病等疾病。八月的子夜,屋子里是小手小脚的蚊子,它幸福鼓起的肚子里怀揣自己的孩子和他人的血;窗户外面,是算命瞎子般深谙命运的翻飞蝙蝠……

这一切加重了我的悲观偏见:门槛内外,命运在哪里都一样,有谁在窥伺着我们流淌在身体里的血,始终需要我们做出牺牲。

3异端

鲁迅的《故事新编》里讲到没有环保观念的后弈,日日张弓,又箭无虚发,以至方圆百里鸟兽稀绝。后弈被迫长途跋涉,勉强寻得些果腹之物。这天狩猎而归,面黄肌瘦的嫦娥看到后弈的收获不禁抱怨:“炸酱面,炸酱面!又是乌鸦肉做的炸酱面!”当年嫦娥奔月,除了对理想的形而上追求,伙食不好也是重要原因。乌鸦,的确是一种让人分外倒胃的鸟。

腺体分泌的油脂把羽毛浸得发亮,乌鸦收拢翅膀,像折骨的破伞,天生具有旧与灭亡的气息,还有一种已被先验认定的沥青般的体臭。乌鸦身上能寄附我年少因无所事事而富余的部分能量:对邪恶夸张的设想。

爸的一个同学英年早逝,下午遗体告别后,那些叔叔阿姨聚在一起聊天,等爸爸带我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晚。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惊骇地看到铺天盖地的乌鸦。它们先是盘旋,然后,僵硬而滞重地降落,裹紧黑蓑笠。如同滴打进池塘,乌鸦隐蔽进夜幕深处。沿西长安街数公里的杨树枝头,密密麻麻,结满了这种不详的黑果实。最可怕的,我像失聪一样听不到来自它们的声音。想到头顶的沉寂中,高悬数万似乎稍加挤压就会滴下油污的身体,数万尖瘦的指爪,数万凿子般下弯却一言不发的喙,让人心生寒意。

想起过年前,去往大院礼堂的水泥路上有只死乌鸦,因为担心牵扯上不吉利的事情,这只乌鸦一连数天无人碰触──碾烂的头部已辨识不清,羽毛很脏,被风吹着,露出冻硬的腹部。

后来,我得以在更近的距离观察鸦群。

那是北方的一个渔业加工作坊,弥漫着鱼腥。一个左撇子手脚麻利地剖开鱼腹,掏出湿淋淋的内脏……砧板上那把刀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中翻卷了刃。鱼真冷血,即使面对发生在自己身上开膛破腹的酷刑,它的血流量也极为有限,三两瓢水就可以把血迹和黏液冲洗干净。有人把粗盐搓进处理好的鱼体。有的鱼在伤口上撒满盐的剧痛中依然不死,隔一会儿,就缓慢张一下嘴,令人生厌地活着。一个年轻的搓盐工出于莫名的烦燥拎过鱼尾用力一甩,鱼脆质的头骨突然在某处凹下去。作坊通常会留下几条鱼做晚饭,它们的眼珠晶亮,但扔进汤锅里不久就成了硬邦邦、又小又白的球体──不像那些腌制后风干的鱼,眼眶塌陷,最后,被蚀空。晾在阴凉处,鱼柔软的身体将变硬,同时又变薄,变轻,甚至不可思议地变得透明──穿过鱼鳃的绳子不再吃重,逐渐恢复弹性。晾成干儿的鱼比它们活着时候挨得更近,离不朽也更近。

每天,砧板上响起剁鱼声之前,乌鸦就开始在周围树枝上聚集。它们赴宴而来,将把鱼肠鱼肚瓜分干净。鸦群啄食乱七八糟的脏器,那个场景易于引起对灾难的联想。饱餐过后它们离去,每只乌鸦肠胃里都装着另外的肠胃:生冷,味腥,残留最后一滴水。

乌鸦、秃鹫以及蝙蝠这类动物会飞让人有所不适。飞,是人永远不能掌握的动作,他可以像豹子一样奔跑,像鱼一样潜泳,但他无法振臂高飞。提到鸟,我们眼前浮现它们的形象:悦目的翎毛、曼妙的歌喉和自由的姿影……它们似乎怀有与天使相近的血缘。美丽的生灵会飞可以被接受,还会受到赞颂。但乌鸦夹杂进鸟群,有若童话中的阴险侏儒混进孩子们中间。乌鸦面目可憎,怪谲冷漠,这群乌合之众不详飞过,似乎要前往阴森的古堡,从一个佩戴骷髅戒指的蒙面人那里接受某项用新鲜血迹写就的密令。上帝为何将飞翔赋予丑陋之物?其用意不是疏忽,就是嘲讽──相当于让罪人得到完美的爱情,凶手获赠丰厚的遗产。当我们发现,对鸟类的颂歌必须要绕过乌鸦,上帝头顶的王冠是否因此突然脱落光泽?

也许上帝的公正观念已经扩大到只有善恶之分、没有美丑之别,在他眼里,乌鸦和凤凰的容貌平分秋色,人类势利的等级制度他蔑视到不屑一顾。也许上帝无能为力,他的脸光洁无瑕,但他看不到自己背部的痣便无从改进。也许上帝留下错误是保持进步的可能,完美的世界只会让他无所事事。也许,正是上帝对邪恶的一点点爱好,使他的孩子们不会抱怨他创建的世界过分单调。也许上帝根本不是完美主义者,他不仅拒绝创造完美之物,还在几近完美的作品上进行破坏性的修改。也许呀也许,这是上帝让人类意识到他存在的一个最好办法,因为完美不会诱引猜测,只有破绽,才能引发想象。也许对于上帝万能的手来说,创造残品比优质品更具有难度。也许上帝的神圣之处,恰恰在于他厌恶世人对他的神圣化,他千辛万苦地努力,以使自己像他不争气的孩子们一样具有难以克服的缺点,以及对缺点的羞耻感。

鸟鸦的剪影穿过斑驳的圆月。它飞得分外悠闲,从容。乌鸦有时会恶毒地把粪便准确排泄到站在地面仰望它并困惑不解的脸上──算作来自天堂的某种羞辱。也许,上帝正看着我们为乌鸦苦恼……与此同时,邻居正监督弱智的小儿子用手指掰算简单的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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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膀的评论 (共 3 条)

  • 寒烟冷月
  • 怡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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