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之贻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三千年前邶地少男少女的情歌令人赞叹。美人赠送给情郎的“洵美且异”的“荑”究竟为何珍物？说白了就是初生的茅草。茅草，穷谷荒野是它的家，为人所轻贱。怀春少女将如此轻贱的野草赠给自己的情郎，令人费解。最是平凡却奇异。检视斑驳的简册，翻翻历史的黄卷——哎呀，想不到，茅草，奇草！

惜在邃古，人们筑室立屋，茅草是苫盖屋顶的本二之选。因当时没有砖瓦，而茅草遍地都是，且其坚韧耐腐，防雨效果极佳，故取而以覆屋顶。“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直至商朝末期，殷王宫殿还都是茅草屋顶。至于老百姓那就更不用说了，住的都是简陋的茅草屋，聊以避风霜雨雪。“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茅草对于上古人们的“住”可以说居功至伟。正因为茅草在古人生活中的极端重要性，故而也上升为统治者权力的象征。古天子在分封王侯时，用代表方位的五色土筑坛，按封地所在方位取一色土，包以白茅而授之，作为受封者立国建社的表征，称之为“茅土之封”，所立之社，称为“茅社”——只有接受了天子所授茅土而建立的诸侯国才是合法的。茅草，诸侯国社稷之本！“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风诗人以初生茅芽形容新娘子庄姜纤指白嫩之美。茅芽——美人，可以相见当时的人们普遍对于茅芽是怎样的喜爱。哦——明白了，怪不得邶城的那位少女会采茅芽赠情郎了。

初生的茅芽是鲜嫩美好的，壮年的茅草却天生带着一股杀气。其叶形如茅，故名之茅草。成语“名列前茅”，人所熟知。“前茅虑无，中权，后劲。”古代行军，前哨斥侯以茅为旌，如遇敌人或敌情有变化，举旌以通知后军。广袤的原野上，茅草花开如白雪，那气势，动人心魄。“如火如荼”，初以形容军容之盛，其中的“荼”就是茅草开的白花。春秋末年，吴王夫差率军北上，会晋定公于黄池，意欲称霸中原。他为显示吴军军威，威服诸侯，以精兵三万列阵：“万人以为方阵，皆白裳、白旗、素甲、白羽之矰，望之如荼。王亲秉钺，载白旗以中陈而立。左军亦如之，皆赤裳、赤旗、丹甲、朱羽之矰，望之如火。右军亦如之，皆玄裳、玄旗、黑甲、乌羽之矰，望之如墨。”夫差亲自指挥，三军狂呼，声动天地。晋定公及众诸侯为之胆慑，遂乖乖地同意吴王夫差为霸主。噫，茅草，战矛！

公元前656年春，齐桓公率八国诸侯联军攻楚，楚使责问齐桓公：齐楚两国分处南北，风马牛不相及，齐军却为何进攻楚国。管仲代为答复道：“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徵；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楚使回答说：“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包茅缩酒”，指用包裹的菁茅虑去酒渣以祭祀。当初，楚国一直按规定向周天子进贡菁茅，随着楚国的逐渐强大而开始不服周，停贡包茅，以至于周天子祭祀而无茅缩酒。管仲以此作为问罪征讨楚国的理由之一。此后，双方讲和，楚国恢复向周进贡包茅，以示尊周。“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一捆茅草，关乎神灵祭祀与国运兴衰，灵茅，神茅！

自从西周初年发明砖瓦之后，王殿公室不再用茅草覆盖屋顶。秦砖汉瓦，雕梁画栋，穷极壮丽；富裕人家，青堂瓦舍；茅草继续发挥其为贫寒人家遮风挡雨的功用。有趣的是，在中国历史上，茅草屋不知怎的却成了高僧名士风雅的象征。杜甫歌《巳上人茅斋》：“巳公茅屋下，可以赋新诗。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江莲摇白羽，天棘梦青丝。空忝许询辈，难酬支遁词。”晚唐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真千古名句。宋代诗僧释文珦住在简陋的茅屋中悠然自得：“衡茅隐翠层，聊以尽残形。得性非常道，忘言是此经。孤标松落落，晚节竹青青。此外非吾事，来言总不听。”元代词人侯善渊在茅庵中抒发自己冰心白莲般的高洁志趣：“寂静茅庵潇洒，危峰密锁烟霞。朝阳轩外一枝斜。待客清茶淡话。默坐然净洁，不占半点尘沙。冰台心似白莲花。长在西江月下。”唐伯虎的题《茅屋风清图》诗最为风流：“茅屋风清槐影高，白头并坐讲离骚。怀贤欲鼓猗兰操，有客携琴过小桥。”古来写竹篱茅舍的诗词不知凡几，但最有名的还数杜工部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天下茅屋数不清，其中最著名当推南阳诸葛庐和成都的杜甫草堂。茅草，智慧草，诗之草！

说不尽的茅草，歌不够的茅草。此时，我分明看见了儿时抽茅茅芽的情境，闻到了春风中茅茅芽的清新，感受到轻嚼茅茅芽的柔滑、香甜和快乐。(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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