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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这辈子

2018-05-14 11:44 作者:林泉溪流  | 1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在老屋,土墙房内光线阴暗,厨房的二楼依然堆满粮食,火烟常年熏得房屋的檁条黑得发亮,时光似乎都凝聚在那里。一束光线透过瓦片的缝隙,照在檁条上,再透过竹条铺陈的楼面,照到屋里。我正看着那束光线发呆,忽然,我看见大滴大滴的血水从二楼的竹条缝隙滴下来,我听到母亲痛苦地呻吟着,“解脱了……。”我快步冲到楼上,看见母亲割了自己的手腕,并吊在檩条上。我吓呆了,伤心欲绝,抱着母亲放声大哭,“妈,您怎么这样结束自己,您叫我们怎样想啊,您让我们怎样过,这一生,我们怎样过得下去……”我被自己的哭声吓醒了,醒来方知是,泪水还挂在脸上。睁开眼睛,心头百感交集,岁月里的点点滴滴又浮现在脑海里,母亲这一生,这一辈子,太苦,太不容易。

病痛折磨

在寒冷的月间,母亲又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事实上,母亲每次生病都很严重,每次都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在病入膏肓之际,我们担心母亲怕是难得挺过来时,过一段时间,母亲又慢慢地好起来了。病痛折磨时,她又晕又吐,浑身疼痛,动弹不得,一两个星期都卧床不起,稍动一下,就天旋地转,呕吐不止。但她脑子却是清醒着,一点不糊涂。每当病痛折磨时,她总是诅咒自己为什么不走快些,是哪世作的孽,让她这辈子生不如死,受尽折磨。这样反反复复病了十多年,母亲说她真不想活了,真想离开这个世界,不再受折磨了。

做这个恶梦时,母亲刚刚病了一场。我刚去看母亲回来,心里总是记挂着,放心不下。也许是日有所思,有所梦吧。

长年生病已将母亲折磨得不像人样,瘦骨嶙峋,白发苍苍,更糟糕的是脑萎缩导致她全身肌肉收缩,腿脚无力,行走困难。帕金森综合症让她的下巴经常颤抖不停,生病的时颤抖得更厉害。最初医生诊断的只是脑萎缩,后来又多了这个病。更不幸的是,母亲的视力在一天天下降,几乎看不见东西了。我再也找不到母亲健康时的影子,我只能看着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想象她年轻时的样子。但母亲年轻时留下的照片仅有上世纪七十年代照的身份证照片,黑白半身照。那时母亲30多岁,面颊保满,面带微笑,看上去很精神。另一张是1996年的天照的,那时母亲50多岁了,额头已有许多皱纹,但看上去依然精神饱满,脸上依然挂着笑容。那时我和哥哥刚考上中专,母亲很辛苦,累并幸福着。那是母亲留给我们健康时最后的样子。

失母,失学(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那年,母亲的母亲30多岁,她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最大的九岁,最小的一岁半。母亲是老二,七岁。那是1951年,新中国刚刚成立,全中国刚刚解放,正是人民当家作主,建设祖国,激情高涨的年代。那时,外婆三十出头,身强力壮,作为一个农民,她不可能为祖国的建设贡献多大的力量,但是,作为一个母亲,一个五个孩子的母亲,不,很快就是六个孩子的母亲,那时,外婆肚子里的孩子已足月,正等待降临人间。她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孩子的天,是孩子的地。

那年三月,外婆本可以在家里休息待产,但是三月正是播种的季节,五个孩子五张嘴,每天都要吃,她没有心情在家休息,她仍然是一个正常的劳动力,每天与常人一样出工。那天,母亲已记不得是哪一天,但她仍记得,那是阳春三月,布谷在山林里催着农人布谷,她的母亲怀着足月的孩子在山上种包谷,山坡很陡。外婆在前面点播,大舅在后面盖土,突然一声尖叫,外婆从坡上滚了下去。大舅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母亲一转一转地滚下坡去,却无能为力,他才是一个九岁的孩子。他跑去叫来大人扶起外婆,但外波已不能说话了。大舅一直在哭喊着“妈妈”,许久,外婆才睁开眼睛,大舅哭喊着:“妈,我喊您怎么不答应?”外婆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我答应了,你们听不见。”然后又晕了过去,再没有说一句话。

村里的人将外婆抬回去,五个孩子扑在她身边哭个不停,孩子们怎么哭喊妈妈,她都不能说话了,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直在动着。后来外婆的母亲也赶来了。她母亲一直喊着她的乳名,她睁开眼睛看着她的母亲,眼泪不停地往外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她咽气,眼泪还挂在她的眼角。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一直动着陪着她咽气。在她咽气后,她一岁半的孩子,我的小舅,还一直扑在她身上哭闹着要喝奶。

外婆肚里的孩子已随外婆而去,而活着的五个孩子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母亲说,她小时候很想上学,那时,外婆已送大舅上学了。但大舅却不读书,总是逃学,学习也不好。外婆说,到九月开学,就送母亲去上学。母亲一直盼着九月去上学。但那年三月,她的命运却随着母亲的离去而永远地改变了。母亲说,如果她的母亲不过早地离她而去,她的命运不会是这样,她不会是一个农民,她不会在桥头村,不会嫁给父亲。当然,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是我的母亲,但是,如果可以选择,下辈子我还会选她做我的母亲,来世我们还做母女。

多年后,当我知道母亲的这段经历后,我才理解,为什么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母亲那么苦那么累,都要想方设法让我们上学读书,在我一次次不想上学时,她总是想方设法让我选择上学。

母亲眼角有个疤

母亲说那时天已擦黑,他们正在吃晚饭,他们五兄妹碗里是粗粮(未筛出糠皮的包谷面加野菜搅拌在一起),继母碗里是细粮。母亲说:“细粮应该留给弟弟吃。”因为那时他们最小的弟弟才三岁。继母被母亲的话激怒了,生气地说:“我的是细粮吗,你眼睛瞎了?”边说边用手里的筷子去捅母亲的眼睛,母亲的眼角瞬间涌出一股血来。母亲用手捂着脸,哭着跑到大队。当时,大队的干部正在开会,看着母亲满脸血迹,很是震惊。继母的行为激起了大队干部的愤慨,大队干部立即开会决定将继母抓起来关在大队的公房,闭门思过一个晚上。我问母亲,“那之后继母对您们好一点了吗,不下狠手打您了吗?”母亲说,“好什么,该受的苦还得受,从那以后,她不敢那样打我了,但两个舅舅和两个姨一样经常被打。”二姨是被打得最多的,因为二姨总是看不惯继母筛面时,将细粮倒在她自己的竹筒里,将上面的粗粮装在他们兄妹几个的竹筒里,煮饭时也是分开煮分开吃。有时,二姨会乘继母不在时,偷偷地将继母的细粮换过来,将粗粮装在继母的竹筒里。为此,她成了继母的眼中丁,肉中刺,挨了不少的打骂。二姨经常被打得不敢到床上睡,她的童年几乎是在马槽和床底下睡的。冬天实在太冷,二姨就用稻草垫着,用破衣服盖着蜷缩在角落里。小姨更不幸,四岁就送人了,那收养她的人家,从来就没有把她当人看,当猪狗一般养着,她的饭碗从来没有人帮洗过,人家吃剩下的剩饭馊饭就倒给她吃。

母亲被打怕了,在家里变得寡言少语,十分温顺,从早到晚自己找事做,一刻也不停着,洗衣、做饭、扫地、挑水、扛柴、挖地、锄草,样样农活她都会做,她知道只有自己一天到晚不停地做劳作,而且样样农活都做得熟练妥当,让继母找不到什么可挑剔的,才少被打骂。村里的长辈都很喜欢母亲,说母亲聪明伶俐、心灵手巧,嘴甜,见长辈远远的就喊,做活麻利干练。母亲的乳名叫陈花。村里的长辈都叫母亲陈花儿。三十多年后,当我到母亲的村子读书,村里的老人看到我时,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不是陈花儿的姑娘吗?太像了,和陈花儿小时候长得一个样。”几乎遇到我的长辈都会亲切地这样说。当时我并没有觉得什么,多年后,母亲无意中说起这段往事时,我才想起来,那时村里的老人见着我时的惊奇和亲切。可以想象,母亲那时在村里是一个多么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的小姑娘,才留给长辈极深极好的印象。

母亲的伤好后,在眼角留下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疤痕。如果当时母亲在那瞬间眼睛闭得慢一点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我问母亲,“您恨继母吗?”母亲说,“都过去了,那时生活太苦,都是为了填饱肚子,恨她做什么。”末了,母亲还嘱托我,“不要说出去,不提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提那些陈谷烂芝麻的旧事做什么?”我再问一些生活的旧事时,母亲再次打断了我,“不提了。”母亲是个厚道人,我知道母亲不想让人知道继母曾经的恶行,她怕伤了继母的面子,因为一切她都已经承受了。

一次读书学习的机会

从小丧母失学的母亲,十五岁时,有了一次读书学习的机会。那是1959年,人民公社时代,大集体,大食堂。每天一起出工,一起上食堂吃饭。凭公分分口食。抢公分是那个时代的农民最深的印象。谁出工早,谁干活最多,最勤,公分就分得最多,到年底分粮食自然也是最多的。为了抢得更多的公分,分得更多的粮食养家糊口,人们必须学会合理分工,提高效率。带孩子是每个家庭的一大负担,村里的托儿所就在那个时代应运而生了。孩子也不是随便就能带的,若是自家的孩子,哭了就将奶头塞进嘴里,饿了端一碗饭自个儿吃,吃饱了再哭闹,那就是棍棒伺候了。但若是将村里的孩子都集中在一起,就没那么简单的事了,得会哄孩子,得唱歌给孩子听,跳舞给孩子看,给孩子们讲故事,吸引孩子的注意力。而这些是要学习培训才会的。母亲因嘴甜、勤快、聪明伶俐,被村里选去文山州府学习培训。母亲说,她一个从来没有上过学的小姑娘,第一次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学习,心里很害怕,担心自己学不会。因为营养不良,十五岁的母亲看上去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学校的老师都叫她“小鬼”,老师问她,“小鬼,您上过学吗?”母亲摇摇头。“您那么小,学得会吗?”母亲一脸的迷茫。老师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母亲从没有上过一天学,大字不识一个,怎么学习,记笔记都是问题。但母亲是个不服输的人,老师在课堂上写的讲的,她硬是歪歪扭扭地跟着写跟着画,从写字认字开始,一笔一画地写,一个一个字地认,上课认真学习,下课她也不闲着,不懂的就问老师,问同学。三个月学习结束,结业考试时,在一百多名考生中,母亲居然考了第一。让老师和同学刮目相看,让人不敢相信。要不是母亲亲口说我也不敢相信,因为那时选派去学习的大多是上过学有点文化基础的年轻人,她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有如此大的进步着实让人不敢相信,但母亲是不会说谎话的。

母亲说她年轻时记忆很好,老师讲的内容她基本能够记住。那时在大队里背毛主席语录、老三篇,她总是第一个背得,六十四轮甲子,爷爷口头教她两篇她就能背了。

多年来,脑萎缩慢吞噬着母亲的身体,视力模糊,四肢肌肉收缩无力,帕金森综合症让她的下巴时常颤抖。但她的大脑却始终清醒着。一天晚上,我陪她聊天,聊到这段岁月时,我叫她唱一唱当年在托儿所教孩子的歌曲给我听,她回忆了一下,居然还能唱了两首儿歌,让我听得泪流满面。母亲她看不见我流泪,她说她累了,她的下巴颤抖得更厉害了,我扶她睡下,母亲睡着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为人之母,当家立人

母亲二十岁时嫁给父亲,母亲比父亲大七岁。那时父亲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在那个年代,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的命运都掌握在父母的手里。外公是不主事的,后娘恨不得将几个女儿快些嫁出去。只要有媒人来问,对方只要腿不瘸,眼不瞎,也就没别的要求了。那时爷爷是我们村里的会计,奶奶是一个要强的人,多年前,曾祖的两个堂兄弟因为没有子女,在他们离世之前就将田地山林当给了地主,奶奶嫁过来后硬是靠赶马做生意将当出去的田地山林赎回来了。曾祖只有爷爷一根独苗,爷爷也只有父亲一根独苗。曾祖和爷爷都上过私塾,都是识字的人。爷爷、奶奶十分疼爱父亲,早些年他们一直哄着父亲去上学,偏偏父亲又不是读书的料,怎么哄也不愿上学。父亲读书不成,爷爷、奶奶就一心想着给父亲找个好媳妇了。爷爷到大队开会时听人说本大队有这么一个好姑娘,当时母亲的堂姐也刚好嫁到我们村来,奶奶又去打听了一翻,就认准了这门婚事。

母亲确实没有让爷爷、奶奶失望,嫁过来没多久就接过奶奶肩上的担子当家了。勤劳聪慧的母亲一点不用奶奶操心,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怎么做,母亲都有自己的打算,将家里的大小事打理得紧紧有条。家务、农活样样在行。作为媳妇,母亲是个好媳妇,从来没有和奶奶红过脸。父亲那时还是个只知道玩乐的孩子,母亲是妻子,更像姐姐,重的、脏的、累的农活几乎是母亲做,直到父亲成年后,除了耕田犁地的重活,父亲也几乎不做其他农活,一年四季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山上闲逛打猎。父亲的前半生是没有怎么做过农活,母亲五十多岁就生病卧床,父亲又接过母亲的担子,做起了农活。父亲的后半生是母亲的前半生,而母亲的后半生却成不了父亲的前半生。母亲的后半生几乎在病痛中度过。都说上天是公平的,但许多时候,我们并未感到公平。或许上天欠母亲的,来世再还给母亲吧。

母亲说,年轻时,她从未和父亲吵过架,意见不和时都是她让着父亲。母亲对什么都看得很清楚,她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她知道家和万事兴这个道理,她从小已学会了忍让。但不是说母亲是铁石心肠,委屈时母亲也会一个人悄悄地流泪,特别是晚年,常年生病,身体不好,父亲的粗言粗语常常让她流泪。自从生病后,她的视力也迅速地下降,我想母亲的眼睛,除了年轻时经常熬夜过度用眼外,也与她常常流泪眼睛感染有关。

母亲对父亲总是忍让迁就,但对我们却是很严厉的。记忆中父亲从没打骂我们,反而是母亲对我们管教得很严厉。童年的记忆里我们兄弟姐妹六个都被母亲打过。记得有一次,我和哥哥跟小伙伴们一起到村里的一户人家看“请七姑娘”(小姑娘手里拿着一柱香坐在堂屋里闭着眼睛装神,装了一柱香的时间就站起又跳又唱,说是神附体了),夜深了不见我们回来,母亲去找我们,将我们从堂屋里拉出来,扭得我和哥哥耳朵生疼。从那以后,我们出去玩耍再不敢深夜不回家了。

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母亲爱孩子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弟弟小时候也被母亲狠狠地打过一次。村里一个懒汉唆使弟弟偷家里的腊肉,细心的母亲发现弟弟的行为有些异常后就悄悄地跟踪了弟弟。弟弟轻手轻脚地到楼上拿一块腊肉藏在身后从后门出去,母亲在菜园里将弟弟逮个正着。刚开始母亲怎么问弟弟都顶着不说,被母亲用竹丫狠狠地抽,全身都抽出了血痕,直抽得弟弟认错了才摆手。在母亲看来,这样的行为是很严重的,不教育就害了孩子。

大集体村长

母亲嫁到我们村时,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可是没用多久,这个小姑娘能说会道、心灵手巧、勤劳善良的优点就被村里人发现了。大家一致同意推选母亲当村长。大集体时的村长不像承包到户时那样,各家各户管好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按时交公粮纳税就行了。大集体时,村里的土地、财产都是统筹安排的,小到哪块地种什么,什么时候种,怎样种,哪些人种,都要有打算,有计划,有分工。农活看似简单,其实也很有讲究,春天播种,要从第一年的天就开始积肥,底肥要施什么,追肥要施什么,施多少,都得有计划,有安排,要不来年怎么播种,收成哪有保证?评公分是最头疼的事,稍有不公,村民就会争吵不休,闹情绪。村长虽小,但许多事都得精心组织,认真考虑,操的心不少。大集体当村长是最累的,出工比别人早,收工比别人晚,晚上还得开会评公分,安排第二天的农活。那时政治运动又多,常常开会到深夜。母亲当村长那几年,也是两个姐姐相继出生的年月,光是照顾嗷嗷待哺的孩子都够她累的,何况还要天天出工,还当着村长。

那些年,母亲凭着自己的聪明能干,将村里的事务组织得有条不紊,村里有困难的家庭也得到母亲的照顾。多年后,那些得到母亲照顾的家庭还念着母亲的好,常常来看望母亲。

我问母亲,又要哺育孩子,又要照顾老人和家庭,还有村里繁琐的事务,那么繁重的担子压在您的身上,不光吃苦受累,还得受委屈,您是怎么做到的?母亲说,只能自己比别人多吃苦受累了,委屈了哭也躲着悄悄的哭,哭累了把眼泪擦干,该做什么还得做什么。

一年之计从冬开始

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而母亲的一年之计是从冬天开始的。

一年到头的农活,每个季节,每道农活,都有母亲忙活的。春播秋收,夏长冬藏。冬天是农闲的季节,可是母亲却没闲着。冬天母亲忙着收集储存春播的底肥,而收集最多的是火灰。将地边林子里的落叶和草垫最厚的坡地,连表皮土一起铲起来,码成堆用火烧。几天之后,烧过冷却了,就用筛子将石块筛出,将火灰背到各个地块堆放起来,待来年开春拌上牛粪猪粪,就是上好的底肥了。但储存农肥却是很辛苦的,筛灰粉尘大,没有口罩,就直接闭着嘴憋着气站着筛,筛完一堆灰,人也成灰人了,只剩下两只眼睛在外面露着,满脸满身都是灰。那时母亲除了种承包地,还自己开荒种地,那些地块大多偏远,不是爬坡就是下坡,茅坡路走起来十分费劲,而要将那些火灰和家里的农家肥背到各个地块,是一件十分辛苦的劳动。白天筛灰,晚上月光好时,母亲就趁着月光背。将一年的底肥办下来,母亲总会瘦了一圈。

母亲一共生育五个子女,还抱养了一个女儿。据说她生下来八字与她生母相冲,决定将她送人,那时母亲已生下一个女儿,刚满月,母亲就将她抱来与她自己的女儿一同扶养。当最小的弟弟出生后,我们家就有十口人了。为了让全家十口人吃饱饭,有衣穿,不至于挨饿受冻,母亲总是比别人辛苦,精打细算,起早贪黑,披星戴月。

由于底肥备得充分,到春天播种时,母亲心里有底,大把大把的农家肥洒下去,除草施肥也总比别人家勤,庄稼自然比别人家的长得壮,长得好。只是到了收成的时候,母亲就累了,从农历六月开始,玉米地里套种的四季豆、黄豆就黄了,收了四季豆,收黄豆,收玉米,收南瓜。收了南瓜收稻谷,收了稻谷,收油茶果、桐果、香子果……。整个夏秋季节,母亲都十分忙碌。记忆最深的还是收四季豆、黄豆的季节,那时正好是农历六月,水多,不抓紧收就烂在地里。母亲常常冒着雨采收,衣服常常被雨水淋得湿透。雨天路滑,从地里背着瓜豆回来,常常滑得摔倒。母亲在每块地里都套种许多瓜瓜豆豆,收获时,光是往家里背那些瓜瓜豆豆,背上都磨起老茧。家里楼上楼下、屋檐下、柴房里,到处挂满黄豆荚、四季豆荚,整个夏季,我们家都被黄豆、四季豆挤得满满的。待烘干晒干后用棒子打,将豆米从豆荚里打出来,光是这道工序,母亲要花上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做完。打完的黄豆、四季豆堆得像一座小山,吹干净后,母亲便将粒大、饱满、光滑的选出来拿去卖了作一家人的开销,剩下的次品留着自家吃。玉米、稻谷基本上够自家吃,没有多余的拿去卖,偶有节余也留着,饿怕了的母亲知道,下一年的天灾人祸谁也说不准。

在那艰苦的岁月,村里大部分人家一年种的庄稼不够半年吃,青黄不接,一半年的时间都是吃些瓜瓜菜菜,靠政府救济过日子。那时母亲能保证一家十口人能吃饱肚子,已是十分不易。

秋夜里的交响曲

秋天收完粮食后,山上的桐果、茶果、香油果都已熟透了。不管母亲怎样的忙碌,也总有做不完的农活。秋夜的虫鸣使寂静的山野变得热闹起来,蟋蟀的叽叽声、蝉鸣声、夜莺的啼叫声,此起彼伏。而母亲却没有闲心听这些虫鸟的鸣唱,她只想快些,更快些,将山上的果子快些摘完,快些背着回家。

记得那个秋夜,天已黑尽,伸手不见五指,而在山上劳作的母亲还没回来。我们很焦急,父亲埋怨地说:“做工总是这样晚,做什么都总是要做完才回家,难道今天做了明天就不做了吗,农民的活有什么时候做得完,黑灯瞎火,万一摔倒了怎么办,遇上坏人怎么办?”父亲的话让我们心慌意乱,心里更是担心害怕。父亲边埋怨边做着火把,准备全家人分头出去山上找母亲。就在我们要出门时,母亲背着满满的一背篮,肩上还搭上一袋香油果回来,我们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父亲将母亲批评了一翻,母亲觉得很委屈,说:“今天做不完明天也可以做,但那些果子都在山上红透了,再不抓紧收完就落在地上烂了,如再遇上十天半月的阴雨,哪还有什么收成,一年的油盐,一家人的穿衣,人情客往,小孩上学都靠这些果子去换钱啊。我也想早早就收工回家休息,但一家人的生活,上有老,下有小,不苦怎么行呢?”尽管母亲觉得很委屈,但她从不生气计较,因为她不敢也不能停下来,全家人的生计都在等着她。匆匆吃过饭,她便点着煤油灯到缝纫机房做衣服去了。

明清服饰“外头肩”

我们那地方的妇女那时还穿明清时的服饰,外套我们叫“外头肩”,剪裁和做工都较复杂,市面上没有买,都是民间的裁缝艺人自己做。通常是一个村,或方圆几个村有一个裁缝艺人,附近的村民买了布匹到艺人家里做。在没有缝纫机之前,全是手工制作。当时我们村里有一个艺人会做,心灵手巧的母亲去看了几次就学会了,并省吃俭用买了台蜜蜂牌缝纫机,帮人做“外头肩”,收取一点手工费补贴家用,赚取一些边角布料为孩子们缝补衣服。母亲做的“外头肩”剪裁得体、合身,做工精细,针角均匀结实,村民们都说母亲做的衣服既好穿又好看,还节省布料。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方圆几十里的村子也都知道母亲做的衣服好,都拿来给母亲做。白天农活太忙,母亲只能用下雨天和晚上别人休息的时间来做。常常是我们半夜醒来,鸡鸣两三遍了,还听见母亲踩缝纫机的声音。有了那台缝纫机,母亲总是将那些边角布料做成各种图案,为我们缝制出好看的小书包和花衣服,使我们在那艰苦的岁月并没有穿得破破烂烂。

由于经常熬夜,加之,那时又没有电灯,煤油灯光线暗,对母亲的视力伤害很大,她眼睛经常感染,害红眼病,五十多岁以后,母亲的视力就迅速下降,几乎看不见针眼了。渐渐母亲已不能再做缝纫了。但母亲对家里的那台蜜蜂牌缝纫机却是有感情的,为买那台缝纫机,她不知道背了多少农产品到集镇去买,付出了多少辛劳和汗水,那台缝纫机陪她走过多少个夜晚和雨天,走过多少艰难的岁月?

如今那台八十年代的老式缝纫机也像母亲一样,老了,旧了,它静静地停放在机房里,仿佛那一段岁月,静静地停在那里。

做人心里有杆秤

我们村子在一个山凹里,四面八方的山峰像围屏,四面八方的水往山凹里汇聚,长年的雨水冲积,形成了一些小小的坝子。这里土地自然要比别的地方肥沃润泽,水流自然要丰富清澈一些。站在山凹里往外看,天空就像凳在山头上,真有井底观天的感觉。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想必长途迁徙的先人在这里停下他们的脚步,压根就不想让世人知道这儿还有人烟,压根也不想与外界有任何的接触和交流。只是到了太平的年月,人们又想着外面世界的精彩和新奇,想着与外面的世界交流交易,用这个山凹里的物产到外面去换取他们不能生产的东西,比如食盐、布匹、铁锅、煤油等一些生活用到的物件。这时便苦了后人,从村子到集镇必须要从凹底爬到山顶。空着手往上爬都不容易,而村民要将家里生产的农产品背着爬上去,更是不易。我问母亲年轻时通常要背多少斤重的东西爬上去,母亲说年轻时能背一百斤。有一次母亲和村里的人一起背瓜果、桐果到集镇去卖,收土特产的人看见这些山民没什么文化,想糊弄一下,一大背篮的瓜才称得五十斤,而母亲背的桐果也才称得四十斤。母亲非常气愤,叫他们重新秤,跟他们讲理。母亲说,“做人要有良心,心里要有杆秤。这些东西我们辛辛苦苦地栽种,辛辛苦苦地收,这还不算,光是从我们村子到集镇这坡,若是叫你们背,就算送你们也不要,你家也有老小,我们也是为了养家糊口才这样辛苦地背来买给你们,你们这样糊弄老百姓是不是昧良心?”问得那些人哑口无言。

母亲赶集时,村里的人经常会叫母亲帮代买一些生活用品回去。有一次母亲在供销社买布匹、煤油等杂货时,由于买的东西较多,售货员用算盘打,母亲用口算,售货员告诉母亲应收的货款时,母亲却不依,因为与她口算的不一样,售货员又叫来其他人重新打了两次,结果与母亲口算的一样。在场的售货员顿时对这个农村妇女刮目相看。因为母亲手里拿着的每一角每一分钱都浸透着汗水,母亲怎么会算不明白呢?

年轻时,母亲心里是那样清楚明白,从不糊涂,没有人敢轻视她。认识母亲的人都很尊敬她。勤劳的母亲常常将自己种的瓜瓜菜菜送给邻居吃,过年过节,看到没有肉吃的人家,母亲会用大碗盛好叫我们送去。母亲生病多年来,那些得到母亲帮助过的人还常常想着她,常常去看望她。

上学路上有一双眼睛

小时候上学,因为一个人走在山路上害怕,每天早晨,我不是哭着去就是唱着去。多年后我才知道,其实上学的路上一直有双眼睛在看着我,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走在山路上。

我们村里的教学点只办到一年级,从上小学二年级起,就得到离村子四五里路以外的村委会驻地去上学。因为路远,一起在村里上了一年级的小伙伴都不愿再上学了。从我们村子到学校的路要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林子,孩子们都怕过林子,尤其是清晨,林子里光线很暗,静悄悄的,对于孩子来说,确实有些阴森恐怖的感觉。由于没有伙伴,那时我也不愿去上学了。母亲实在叫我去,我就常常走到村子的附近去玩耍,到点了就回来,但孩子是藏不住谎言的,母亲一眼就看出我根本没去上学。有一天,母亲叫我别去上学了,跟她去做农活,我心里很高兴,心想终于不用去上学了。早上起床,高兴地背着背篮,扛着锄头就上山了。母亲在前面打坑、播种子、施底肥,我负责盖土。从早晨到中午,不断地重复一样的动作,不久我就没兴趣了。我想停下来在树荫下休息一下,但母亲不一会又往前播了一大片,我害怕赶不上母亲,又不敢停下来。到了中午,我又累又饿,母亲和我就着山泉水简单地吃过午饭,又开始干活。太阳直射在头顶上,汗水不停地流下来。到了太阳偏西时,我全身又酸又疼,手掌磨起了血泡。收工时,母亲问我愿去上学,还是愿在家干活?而且像她一样干一辈子的活,脸潮黄土背朝天,每天都这样苦这样累。我说我愿意上学。从此,每天清晨,村里的人们总会听到,一个小女孩,不是哭着就是唱着穿过那些林子。他们不知道,我那是因为害怕,自己制造一些响声给自己壮胆。多年后,我参加工作了,村里的老人看到我还会说,“这个猴儿,小时上学,每天早晨不是哭着去就是唱着去。”

母亲说,其实那时她每天早晨都会站在晒台上,看着我走出那些林子。

再次出远门

如果世上有什么让母亲害怕的话,那么最让母亲害怕的恐怕就是坐车了。母亲晕车特别厉害,坐马车、单车、摩托车都会晕车,更别说坐客车了,几乎是一上车就吐。坐一次车就像生一场大病,几天都恢复不过来。

母亲这辈子总共出过两次远门,坐过两次长途车。第一次是她十五岁时去文山参加幼师培训。第二次是去广东四姐家。四姐远嫁他乡,作为母亲,去看看女儿生活的地方,了却心中的那份牵挂,于情于理都是说得过去的。但母亲除了这些,还有一个目的。

那时我和哥哥刚考上中专,学费生活费是笔不小的开支。作为一个农民,在农产品价格极为低廉的八九十年代,在一个不通公路的偏远小山村里,母亲能做到的她都做到了,她能想到的她也想到了。她把家里的土地全部种上粮食,田边地角种上瓜瓜豆豆,房前屋后种满果树,山林里种下杉树、油茶、桐果树,但是那个年代,这些农产品价格低廉,她辛辛苦苦种下、施肥、锄草、收割,她将品质最好的农产品挑选出来,汗流浃背地背到集镇去却卖不了几个钱,这让母亲很失望,很伤心。也是正因为这样,她又千方百计、苦死磨活也要供我们上学,今后不要再当农民,走出小山村,不要像她这辈这样,那么辛苦,日子却过得那样艰难。

怕坐车的母亲,咬着牙从家里出发了。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山路弯弯,几天几夜的车程,一路上不知道她吐了多少次,也不道她是怎样挺过来的。回来后,母亲睡了好几天,她说就像死了一回,今后再也不坐车了。

母亲这辈子是最不愿开口求人的,她的一生中很少求过人。她对我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穷志不穷,要有骨气。”“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人不要脸鬼都怕。”她教育我们不要有傲气,但一定要有骨气,不要随便低三下四地求人。

母亲这一次算是求人吗,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广东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是最先富裕起来的地方,经济条件比我们这里好。她把女儿辛苦地养大,又这么老远地去看望,女婿再怎么说也会给母亲一些辛苦钱。何况娘家现在还有两个弟妹正在读中专,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这层意思那怕不说出来女婿都心领神会。母亲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上路的。

为了孩子上学,就算求人她也求了。对于一辈子不求人的母亲来说,心里的罪和身体的罪一样难受。晕车难受时,母亲是否在想,等两个孩子中专毕业参加工作就好了,那时就熬出头了,现在再苦再难也要坚持,为了孩子上学,再难受也值得。我想母亲一定是这样想的。

流泪的板栗

那年中秋,我和同学们在学校吃着母亲托人从老家带来的板栗,那是我上学以来唯一一次吃到老家的板栗。当我和同学们对着月亮,谈笑风生地吃着母亲带来的板栗时,我却不知道,母亲为了捡那些板栗摔伤了腰。这一摔,摔掉了她下半生的幸福,从此她几乎是在病床上度过她的下半生。

那年老家的板栗结得很密,高大的板栗树长在陡坡上,父亲说树太高,坡太陡,不好打,不要了。而邻居的小伙子出于好心,自告奋勇地对母亲说,“大娘,这板栗结得那么密,不要太可惜了,我们帮您打,您在地上捡就行了。”母亲捡了大背篮的板栗,就在快要捡完时,母亲的脚踩着树枝打滑连背篮带人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当时母亲感到腰很疼,回家叫爷爷找来一些草药扶上。母亲以为包些草药就好了,那知从此母亲的背就驼了,而且越来越严重,腰椎颈椎完全变形了,并由此引起头晕目眩等多种疾病,发病时天旋地转,呕吐不止,滴水不能进,连续几天都卧床不起。这样反反复复地生病,母亲的身体迅速地跨了,从那以后母亲几乎不能做体力活了。但母亲却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头不是很晕时,母亲总时到近一点的田地里、菜园里拔草拾猪菜,将菜园里的杂草除得干干净净,将家里及房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再后来,母亲的视力也逐渐模糊,腿上的肌肉在迅速地收缩,越来越没有力气。渐渐不能到户外活动了,就是在家中行走都困难,只能借助拐杖支撑着她的身体。多年来,母亲就这样在病痛的折磨中艰难地度着余生。

如果我知道那板栗是母亲用她的下半生的健康和幸福换来的,我说舍也不会让母亲去捡,说舍我也不会吃。那流泪的板栗,那带血的板栗,不知道是造化弄人,还是命中注定。都说好人会有好报,而母亲,她的一生这样苦,没有享过一天的福。从小失母、失学,她的童年暗无天日,长年累月都在惶恐不安中度过,吃不饱,穿不暖,还得忍受继母的毒打和责骂。她的青年,为人妻,为人母,养家糊口,供孩子上学,眼看孩子就要毕业参加工作了,心想终于熬出头了,却失去了健康。她的晚年长年生病,经受病痛折磨。上天欠母亲的太多,我们欠母亲的太多太多,下辈子也还不完。

8·25,苦难的母亲

那天是2015年8月25日,富宁的灾难日,两次特大洪灾,相隔10年,都在8月25日深夜悄然来临。

那天,母亲在医院等着做白内障手术。身体虚弱而又晕车的母亲,三天前被我用N瓶扑尔敏加葡萄糖从老家载到县城。一路上,母亲的世界天旋地转,呕吐不止,母亲的身体更加虚弱。在家调理两天后,我将母亲送到了县人民医院。医院里人山人海,成百上千的眼疾患者及家属将医院挤得水泄不通。

那天是县残联约定的为白内障患者做手术的日子,有省城的医生亲自来做。我在半年前就打听到这个日子,可是在就要临近的日子,紧张的我居然将日历记错了,我们比预定的日子提前一天到医院,我给母亲办了住院手续,做各种检查,可是虚弱的母亲根本经不起那些检查的折腾,抽血、CT、心电图……,一翻检查下来,将原本就很虚弱的母亲折腾得奄奄一息。

母亲不能走路了,我用推车推着母亲,在人海里徘徊张望,失明的母亲,如无助的我,我们的眼前都是黑麻麻一片。

天空没有太阳,天气却异常闷热,习惯在凉爽地方生活的母亲更是感觉闷热难耐。母亲说,怕是要下大暴雨。

天空阴沉,乌云密布,直到天黑尽时,人群才散去,我推着母亲到了检查的窗口,但窗门紧闭。在我的再三请求下,医生终于开恩,为母亲做了检查,符合手术条件,只是做手术的医生已下班休息,等明天才能做。

那一夜,暴雨倾盆,山洪暴发,普厅河暴涨。天空塌了,大地陷了,老天爷发怒了。洪水像决堤的坝,汹涌而来,医院、商店、民房在洪水中呻吟。

那一夜,母亲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母亲说,那晚富宁下了很大的雨,医院都被淹了。

新闻上报道:8月25日20时至26日8时,富宁县新华、归朝、洞波等乡镇骤降暴雨。其中,新华镇降雨量达192.4毫米、归朝镇102.4毫米、洞波乡86.2毫米。造成县城区普厅河河水漫堤,内涝严重,沿街大量商铺被淹,受灾特别严重。

为什么天都不帮我?

许久许久之后,我的世界仍然暴雨倾盆,波涛汹涌。

母亲的世界依然一片黑暗。时常头晕目眩的母亲再没有到过县城,而且永远也不会来了。

寂寞夕阳

十多年来,似乎时刻都在担心母亲生病,母亲身体好的日子,我的天空晴空万里,母亲生病受难的日子,我的天空阴雨连绵,雾霾蔽日。心随时都在悬着,挂着。有时在睡梦里,也会梦见母亲病了,梦中泪水连连,醒来枕巾湿了一片。牵挂母亲,却怕梦见母亲。每每梦到母亲骂我,那母亲准是病了。生活中母亲几乎没骂过我。也许是母女连心吧,她竟然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她病了。回家的路,似乎也变成了母亲生病的路,在十冬腊月的冷天,是母亲最容易生病的季节,每每天气变化,阴雨连绵的日子,心里总担心着。许多次都是在晚上接到母亲生病的电话,连夜赶回。刚参加工作时,没钱买车,接到电话也是心里干着急,只能借钱买了一辆摩托车,可以随时回家看望母亲,但是寒冷的冬天骑车,结冰路滑,车也容易出状况。记得一个寒冷的冬天,母亲又病了,接到电话已是下午六点,天已快黑了,我和丈夫连夜骑车回家,谁知到半路摩托车链条断了,路上黑灯瞎火,树上挂着冰凌,路面结着冰块,绝望极了,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有一辆拖拉机驶来,好心的司机借来工具帮我们一起修车,费了很大劲才修好,回到家已是深夜了。

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把母亲的病治好。带母亲到医院检查,每次医生给的结论都一样,脑萎缩,导致肌体收缩,视力下降,腰椎间盘突出导致神经压迫,头晕目眩。此外母亲没有什么大病,可是这病又让人那样绝望,老年病,人的肌体器官老化,自然规律,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宿命。

看着母亲遭受病痛折磨时,恨不得自己去顶母亲受罪。多年来,病痛已将母亲折磨得不像人样。一位哲人说:“人的年龄越大,失去尊严的机会越多。”自尊心极强的母亲,那受得了这样的折磨和屈辱,常常咒骂自己:“这老不死的,做不能做,活不能好好的活,怎么不让我转去,我也不愿意这样没有尊严地活着,不知前世作的什么孽,让我这辈子受尽折磨。”母亲说,“如果哪天我走了,你们兄弟姐妹一个都不要哭,这些年来,你们照顾我、伺候我,村里没有哪个像我这样得到儿女的照顾,是我自己命不好,前世作孽,没福享受。”母亲的话让我泪流满面,这辈子欠母亲的太多,母亲的病和她如此遭罪的身体,都是年轻时过度操劳,透支了她的身体。她年轻时,父亲还小,她得挑起家庭的大梁,养家糊口。父亲成年懂事时,儿女们又陆续上学。那时,一个偏远山区的农民家庭供两个孩子上中专谈何容易。母亲早出晚归,晚睡早起,加之生活困难,营养不良,她的身体怎么能好呢?参加工作后,我常常回家动员母亲到县城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能随时照顾她,但母亲到城里总是住不习惯,她说到城里虽说吃穿不愁,这样闲着,又远离自己的窝,心里闷得慌。

母亲一共到城里两次,都是我死磨硬泡叫她到城里检查身体才来的,但往往一出院没住上几天就闹着要回老家,多留一天都留不住。有一次,她来时还有一个月就过春节了。我说在这里住一个月,过完春节再回去。母亲说,不行,一个月的时间太长。我说那就住一个星期,她说可以,可第二天她又反悔了。我说那再住三天,她说可以,可是到第二天她又再次反悔。“不行,我还得回去,三天太长了,我一天都不住。”多病的母亲就这样,离开她的窝一天就像离开一年一样。我问母亲,家里什么都不用您操心,您一天到晚就要回去做什么?母亲说,回去可以帮着看一下屋,拾猪菜,拔菜园里的杂草。到母亲眼睛都看不见时,我问母亲,现在您什么都做不了,您回去做什么?母亲说,我回去坐在家里的火堂边,有鸡进来,我可以赶一下鸡,不让鸡在屋里翻东西、拉鸡屎。我听了眼泪仍不住掉了下来。一辈子劳作的母亲啊,她都这样了,还在想着尽她最后的一点力,为家里做点什么。那个曾经心灵手巧、聪明伶俐、人见人爱的小姑娘,那个吃苦耐劳、早出晚归、勤劳贤惠的妻子,那个既像严父又像慈母,为了孩子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的坚强的母亲,她的晚年却是如此的落寞和凄凉。她在家里,只是为了赶一只鸡,她视力模糊,四肢无力,走路都还要人搀扶,还在为赶一只到屋里翻东西、拉鸡屎的鸡而觉得自己还能为家里做一点点事情。母亲啊,曾经健康强壮、坚忍顽强的母亲,病痛将她折磨成这个样子。当外曾祖母生下外婆时,何尝想到外婆的昨天?当外婆生下您时,何尝想到您的今天?也许人生来就是来受苦的吧,外婆将她年轻的生命给了您,您将您的生命给了我们,祖祖辈辈就这样延续下来。

母亲,您说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这世完了,那世才开始。

夕阳要沉下去时,大地是沉默的。谁也握不住日月旋转,谁也抓不住地平线。

奇怪的梦境

在四周一片沉寂的夜晚,我的心在突突地跳着、奔跑着,奔向母亲的身边,奔向母亲,为母亲送行。我深深地感觉到,是母亲在催促着我,快些,再快些,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夜静悄悄的,满天的星斗挂在群山之上,天空那样深邃,那样寂静,那样空灵,这现实的场景与我两个月前的梦境何其相似。在母亲去逝的两个月前,在梦中,也是这样满天星斗的夜晚,我悄悄地来到老家的上空,站在很高的地方,似乎站在满天星斗的空中向下看老家的房屋,屋内灯光亮着。我想,父亲在做什么好吃的东西吧,我去看看。我轻轻地推门进去,看见父亲和邻居周公公在练猪油,架上挂着两头猪,父亲说外公养的猪,叫他帮杀。外公已去逝多年,在梦中我并不知道外公已去逝。我去看母亲,发现母亲躺在两头已杀好的猪旁边,她的嘴边吐了许多泡沫。我抱着母亲去一口井边清洗,洗衣粉的泡沫流在母亲的眼睛里也不见母亲有知觉。母亲问我跟谁来的,我说我搭车来的,母亲说她还有三个星期就走了,叫我请假来陪她。说完我就醒了。

一个月后,我又梦见母亲在老屋的卧室躺着,快不行了,我将母亲扶起来,我向屋外喊,叫弟弟和弟媳过来帮我一起扶母亲,我怎么喊也不见他们进来,我一个人抱着母亲。母亲软软地爬在我的身上,母亲神志依然清醒,她怕我害怕,母亲说,你不要怕啊。我抱着母亲出来火堂边,在火堂边铺了床。按照老家的习俗,人快过逝时要抱来火堂边。这时爷爷也抱着一床被子过来,爷爷说,他也要来火堂边睡。爷爷已过逝多年。我醒来看时间,手机显示“4:44”。

之后,我梦见我和母亲去山上种黄豆,我在前面打坑,母亲在后面盖土,母亲盖得很快很快。后来母亲干脆都不用锄头了,直接拉来我家的白牛来犁,母亲力气很大,动作娴熟,犁得很快,我都跟不上母亲。在我们种黄豆的地块下面,村里好多人在山上帮我家砍柴。帮忙的人说,母亲的大儿子砍倒一棵很大的树。

后来我又梦见母亲一个人独自去旅行。梦境很模糊,我只看见母亲孤单的背影,一个人带着行旅去旅行,她的身边没有一个熟人。

紧接着的一天晚上我梦见母亲穿着年轻时的新衣服,一个人孤零零在山上的石板上坐着晒太阳。

母亲去逝的那天晚上,我半夜醒来,我的头好像是被冷风吹了很长时间,着凉一样的痛,很难受,怎么也睡不着,我看一下时间,手机屏幕显示“4:44”。天要亮时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梦见一个女婴睡在我身边,女婴吐奶,衣服上都是奶。我想,我生的是一个男孩,怎么又多了一个女孩。我感觉很困,睁不开眼睛,好想再睡一下。但又想,女儿都照顾不好,怎么照顾得好儿子。我挣扎起来抱起女婴,帮她清理身上的污物。那时大概是清晨五点半到六点。母亲就是这个时候走的。母亲走时,没有人在她身边。我想她一定喊她的儿女们了,但没有一个人听见。

早在半年前,我梦见我将母亲弄丢了。在一幢有许多房间许多门的房屋内,我和母亲分别住在不同的房间,我在忙着织一件毛衣,将母亲遗忘在另一个房间很长时间,待我想起来时,母亲因为饥饿自己出去了。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惊慌失措,母亲眼睛又看不见,让我更加惊慌,我在街上到处找母亲,问了许多人是否见到我的母亲。在一处小餐馆,主人说他们给母亲吃了一点东西,她就走了。在一个有许多人的院子,人们说看见母亲往北边方向去了,我和四姐往那个方向拼命地跑啊跑啊,但始终没有见到母亲,也没追上母亲。而那个方向正是坟场的方向,母亲走时,我和四姐正是走在我梦中走过的路上,送母亲最后一程。

永失母亲

时间永远定格在2017年12月15日,农历丁酉年十月二十八日。从今往后,我再没有母亲。

母亲,您应该是清晨五点多六点走的吧,这一夜,我也没有睡好,我的头好痛,好冰凉,我以为是风吹的,却不知那时您正在作生死挣扎。那时我将孩子喂饱放下睡着后,我看了手机,显示“4:44”。母亲,那时您将走了,是吗?我大概在五点多六点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身边睡着一个女婴,是我的女儿。母亲,那是您投胎转世吗?母亲,真有来世吗,如果有,来世您做女儿,我做母亲,我来受苦您来享福。

母亲,我赶到家时您已永远闭上了眼睛,不论我怎么喊您,您再也不会答应我了,您的手再也不会握着我的手了。您全身冰凉。您真的走了,我以为您会好起来的,我以为我春节还可以去看您的,我以为还能再给您过一次生日,我以为还可以再喂您吃饭,再喂您吃水果。我多想您骂我。以前您生病我总是梦见您骂我,唯独这次,我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就是没有梦见您骂我。我真恨自己没有好好地陪您。母亲,您是多么孤独啊,您生病十多年来,我每次去看您,您都叫我过几个星期又去看您,而我却总是几个月才去看您一次,每次去看您,您都叫我多住两天,而我总是住一晚就走,甚至当天就走,留下您孤零零的在那里。十天前我去看您,您叫我过两天又去看您。那天,村里吴家办喜酒,家里的人全都去吴家了,您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床上卧着。可怜的母亲,一寨的人都去吃喝玩乐去了,而您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家,在病床上,动弹不得。我问您吃饭没有,您说吃了。我问您还吃不,您说不吃了。我烧热了一个桔子喂您,您吃完了,粗心的我没有问您还吃不吃。我走后您问二姐要吃桔子,二姐没有找到桔子给您吃。我去吴家吃饭回来问您吃饭不吃,您说不吃。那时您的听力已经很弱了,我用很大的声音喊您您才听得见。我给您洗了脸,麻了身子。我说我走了,没有背孩子来。您握着我的手舍不得放开,我看见泪水从您的眼角流出来。我走出来又进去看您,感觉您很孤单,舍不得离开您。我出去又进来三次,总是不忍心离开您,不想离开。我不知道那是与您永别,那是我们母女今生最后一面。您叫我过两天又去看您,而我却没能去看您。母亲啊,对不起,对不起。这一生欠得最多的人是您,最对不起的人是您。如今,我再怎么想您也见不到您了,我再想天天陪您也不可能了。天上人间,天人永隔,我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母亲,在您病入膏肓之际,您依然记挂着我,记挂着我的孩子,我满月了去看您时,您第一句话便问我,乖好吗?我生老大时,你因生病没能来看我而哭了,四姐说,那晚您哭得很伤心。我生老二时,你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母亲,爱于您来说是那样自然,没有任何条件,似乎就是您生命的化身。在您生病的年月里,还时常想着他人,想着子女,每次去看您都叫我要好好地工作,不要记挂您。

母亲,这一生您一天福没得享,您活了75岁。75年您都是在受苦受难。您7岁失母,后娘对您们恶毒。您20岁嫁给父亲,父亲比您小7岁,还是个孩子,一个家庭的担子都落在您一个人的肩上。您生育七个子女,两个夭折,抱养一个,一共养育六个子女长大成人。最苦的还是供我和哥上学。我们毕业工作了,您却病了,一病就是十八年。这次是您病得最严重的一次,从农历七月二十二卧床至离世,三个多月的时间,您一度大小便失禁,生活起居都不能自理。但您始终是清醒的,十多年来,您再怎么病,怎么动弹不得,您都清醒着,我知道您是多么痛苦,有时我都希望您变得糊涂,什么都不知道,那样您会少痛苦一些。但是您总是清醒着,难道这也是上天对您的惩罚吗?善良勤劳的母亲,不知前世作了什么孽,让您这世受了那么多的罪,经受那么多的磨难。母亲啊,这一生,为什么什么都是您?幼年失母失学是您,心灵手巧聪明贤惠是您,拼死拼活供孩子上学是您,吃苦耐劳体恤穷人邻里和睦是您,人穷志坚不受差来之食是您,艰苦朴素精打细算是您,受尽苦难一病十八载是您。

母亲,当我看到我买给您的衣物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时,当看到您的棺木被黄土一点点的掩埋时,我才知道您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从此,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是一个没有母亲的人。从此,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母亲,当您永远离开我们后,我才明白,任何华而不实的东西于生命都没有意义。生命本无,由于日月光华以及各种机缘的巧合,才有了生命。生命只是一个过程,从无到无,中间只给了我们一段时间,或长或短。生命缘于泥土,最终又化为泥土,回归大地。

母亲,在您生日的前两天我梦见您来了,我们母女手握着手依偎在一起,我都能清楚地看见您脸上的毛孔,我们的身心都贴得那样近,就像真实的一样。母亲,我知道您是来叫我回去看您,给您过生日,给您上坟。青明节了,满山的野花都开了,一丛丛一树树的野花在春风中摇曳。山花烂漫时,您在百花丛中。我相信您一定在那些山花丛中漫步。我相信您一定在另外一个世界看着我,当我抬头看月亮、看星星时,我相信那月亮、那星星就是您看着我的眼睛。

母亲,我的心只像您,因为您是我的母亲,愿您一路走好,来世再无苦难!

二○一八年五月于富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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