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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桥

2019-03-19 13:03 作者:山中老兵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血 桥 文/山中老兵

(序)公元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二日,广西友谊关零公里处,最后一批中越战俘交换完毕。监督交换战俘的联合国代表多米尼克.保梅尔在同中方“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告别时,年近六旬的联合国“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观察员安玫露女士趁此难得短暂机会低声对中方工作小组顾竹君医生说:“我原是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少校军医。一九五零年元月二十六日,在云南省新平县元江边上的漠沙寨将一名女婴托付给一位姓刀的傣族村民撫养,拜托顾医生打听一下,我很想知道这女孩是否健在?孩子右脚足心有一黑痣,详细情况我回到瑞士会写信给妳......”

由于有众多军政工作人员在场,顾医生不便多说,她点了点头,用力握住安玫露双手,“一定,一定,请放心!”声音低得只有两个女人自已听得清楚。

(一)

二十九年前。。上午十时许。云南蒙自机场衰草枯黃,满目苍凉。

寒冬浓雾还未散尽,毫无热气的朝阳浮在空中,像一枚巨大的蛋黄在白色乳汁中漂悬,一动不动,死气沉沉。这是一轮气数己尽的青天白日。远处跑道尽头,两架停放的C30运输机轮廓模糊,如同两条翻白肚的死魚。(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朦朦雾中,机场左侧一幢铁皮机库前的草坪上站立着170师全体连营军官,他们神情呆滞肃穆,军装己被粘湿而又冰冷的寒雾打湿,望着队列前地上一支打开的、装着不少银元的皮箱,望着五十米开外新挖的一个埋人的长型土坑,军官们口中呼出雾气,静听师长孙敬贤训话。

孙进贤声音沙哑,字句缓慢,语音低沉:“......党国存亡关头,九十三师,二二七团,五个正副连长,不顾士兵生死,卷款潜逃。军法无情,天理难容!昨天,蒙自枪毙了一个营长和两个连长,开远枪毙了一个排长。七连连长朱有富,跟随孙某多年,出生入死,战功卓著。但是,功不抵罪,我不能不杀他!不杀孙有富难以服众!你们,当中,有他的结拜兄弟。你们求情,是你们兄弟情份,我孙某佩服!你们,做得对,做得应该!但是,而今,共军已打到广南,攻佔河口,断了我们进入越南退路。大敌当前,只有硬拼死战!奉军座命令:畏缩不前者,杀!涣散军心者,杀!卷款潛逃者,杀!不要再求情了!没有用处了!明年今朝,是朱有富祭日!谁再替朱有富求情,谁就陪他同走黄泉路!帶上来!”

孙敬贤一声大喊,机场左侧铁皮机库大门“吱嘎嘎”地响着被两名荷枪实弹的宪兵推开。一队臂带红袖章头戴白边钢盔的宪兵将五花大绑的朱有富和他的婆娘推出门外,推上刑场。

朱有富面无惧色,挺胸大步,微笑着环视军官队列里的昔日弟兄。他的妻子捆得较为松活,她己身怀九月身孕,肚子大得扣不住旗袍下擺衣扣,已不能自己迈步,全靠两名宪兵挾提。她面色苍白浮肿,双目低垂,头发蓬乱。兰布旗袍衣襟敞开,露出半个白胸脯。脚上只有一隻布鞋,白色襪子沾满烂草红泥。

“师长,我死而无怨!”噗通一声,七连连长朱有富面对师长孙进贤挺直上身双膝跪地,他大声叫道:“看在我跟随你多年,不要杀我婆娘,她就要生了!师长,孙大哥!我求你了,给我朱氏门宗留下这点血脉,师长------”

朱有富绝望地叫着,声嘶力竭。

没有人说话,孙敬贤哼了一声鼻音转过身去,两眼斜视机场跑道上停着的两架美式运输机,交叉在黄呢军大衣后背的双手手指神经质地弹着。他面无表情,像是在等待什么。

正在此时,一辆美式军用吉普沖破浓雾从远处疾驶而來,吉普车一直冲到军官队列跟前,刹车声尖呖刺耳,小车前轮将湿滑草皮拖出两条痕印。“你不能杀她!孙师长!”一名着少校军服的女军官跳下吉普车大喊:“她不是军人,她是平民,她是家屬,她是孕妇!”

“妳好大的面子,安少校!”看见有人沖击刑场,孙进贤大怒:“妳不明白,谁替他俩口子求情谁跟着死吗?”

“我知道!孙大师长。”紧张得脸色发红的少校女医官放低嗓音,她喘着气说:“你连我,也毙了算了!只要你,不怕军心大乱;只要你,不怕弟兄们寒心,杀一个即将分娩的孕妇,这是你一个堂堂国军师长该做的事吗?......”

安军医话未说完,七连连长朱有富的三位四川拜把弟兄全都跪倒在地,“师长,枪下留人哪!你不能杀他婆娘,她肚子里还有一条命哪!师长!”

全体军官通通向前跨步,齐声大喊:“孙师长----”

这喊声,声震天地,神灵颤栗!

孙进贤无语,他己被众人呐喊声所震慑。他不敢冒天下大不讳,回过头来望了朱有富一眼,撩开黄呢军大衣跨上美式吉普,用手对那位将死的女人指了一下,“放了!”说完扬尘而去。

“谢谢弟兄们!谢谢安军医!”朱有富面对众位弟兄、面对安军医瞌完头后,看了看瘫软在地的妻子一眼,自已走向早已挖好的长方型土坑跟前,分开打着梆腿的双足稳稳站立,“抗日沒有死,死在今天。动手吧,弟兄们,瞄准一点,别打偏了!”

一声枪响,枪声划破机场浓雾,惊起草丛雀扑腾展翅,一团团麻点转眼溶入雾中......

(图片)) 国军救护队女看护

戛洒江,向南流,流过漠沙后不叫戛洒江,也不叫礼社江,在地图上称之为元江。

二十九年前,(公元一九五零年)节将至,一支四万多人的军队企图南撤越南之破灭后,从云南蒙自沿滇越铁路向思茅溃逃。草坝、鸡街、建水、石屏直至宝秀,在法国人修建的米轨铁路两侧,灰黃人流形如蚁行。士兵、马队、挑行军锅的伙夫、拖儿帶女的隨军家眷,你推我挤,溃不成军。

在行军队伍中,有一名骑在马背上的女军医最为醒目:她怀抱一名刚出生一天的婴儿,170师全体营连军官和不少士兵,都知道这名婴儿是三天前在蒙自机场枪决的七连连长朱有富的遗孤。士兵们痛恨卷款逃跑的父母官,咒骂朱有富死有余辜!但是,所有知情官兵都敬佩安玫露医官的义举,在狭窄铁轨两侧碎石道碴上,拥挤的人流自觉闪开让道,让安军医和她的野战救护队先行。

插在马鞍上的白布红十字旗帜隨着马蹄脚步飘动,飘过扬武、飘过勐仰坝、飘过青龙厂、飘过甘庄坝,一直飘到元江铁索桥桥头。

两天两急行军,安玫露已非常疲惫。蒙自到元江,沿途战事不断。第三师整师投降,237师全部被歼。蛮板、蛮耗、卡房的26军亦所剩无几。在路通铺被截断的第八军军部、第四十二师退至江泯坡和二塘后与教导师、三师九团合为一处后在红泥坡掘壕据守,並发动数次千人反攻。弹尽、糧绝、水无。兵败已成定局。

(图片)) 抗日战争时期的国军步兵连

救护队在元江铁索桥桥头停了下来,安玫露将婴儿放在桥头碉楼内躲避烈日高温。她不能再走,身后的红泥坡枪炮声、撕杀声令人毛骨悚然。源源不断的伤兵送到桥头碉楼。止血、包扎,十多名救护兵同她一样满身血污不成人型。

“完了!二台坡守不住就完了!”一位浑身是血的伤兵说道:“妳走吧,安医生,再不走就过不了桥了......”那伤兵头一歪,口吐血泡气绝身亡。

二台坡,元江桥头最后一个高地,双方拼死争夺,这是在中国大陸最后、也是最惨烈的一场战争-----军史上有名的元江战役!仅存的二万七千多人最后悉数被歼。元江坡血流成河,至今寸草不生。

先行过江的师长孙进贤不顾数万弟兄死活,他已下令在元江铁索桥头安放炸药!

“你们在干什么?”安军医对埋设炸药的工兵大喊一声:“山上还有几万弟兄,你们要断他们的后路吗?”

沒有人回答,几支湯姆冲锋枪对着安玫露,惨白的导火索一米一米拉过桥面,“快跑!要炸桥了!让伤兵和家屬先走,不要停下,不要乱,快跑----”她大声对湧來的人流喊道。

士兵、伤员、家屬,全然不顾死活湧到桥头、湧过桥面向南奔逃。枪支、衣物、文件、箱笼丢弃满地。呼叫娘,粗野咒骂,相互踩踏。

安玫露走进桥头碉楼抱起婴儿,一名伤兵对她微笑着说:“走喽,都走喽----再不走要座土飞机喽......”

为了让更多人员通过铁索桥,为了延迟炸桥,军医安玫露怀抱婴儿站立桥头正中。猎猎江风吹乱她的长发。毒日眩目,她眯缝双眼面对死神。工兵们被她的举动惊呆了,手握起爆器把手不敢往下压!手握湯姆冲锋枪不敢扣动扳机!安玫露,抗日战争爆发后回国从戎的马來亚华侨外科大夫、跟随第八军浴血抗战的少校军医,李弥、湯堯、彭佐熙这些高级将领也敬重三分的军中修女,她巍然而立,人流从她身旁奔涌而去......

“拉开她!”宪兵队长大吼一声。两名宪兵连人帶婴儿架着安军医就往桥头一棵大酸椒树跑去,“放开我,放开我----”安玫露扭头喊着、叫着......

“轰-----”,天崩地裂,号称滇南茶马古道咽喉的元江铁索桥,夾带人体残肢断臂、夾帶人体五肝六肺、夾帶女人旗袍残片雪白大腿,在冲天血雾中飞向天空,然后坠落。元江江水转眼变成血红,卷着漩涡,如同一朵朵血色玫瑰,相互推拥、相互溶合,向南、向南,变成红河......

(图片)) 花腰傣小丫头,你说乖不乖?

苍天有眼,是粗大的酸椒树救了安玫露和她怀中的婴儿。她捡起一支被炸药气浪掀飞到身前的一支皮箱,用箱内的女人衣服换下身上的军装。犹豫一下之后,又将散落一地的银元全数捡起,抱着婴儿沿元江乱石河滩逆流而上,走河滩、钻沟箐,越嶺爬坡、踽踽而行。

婴儿吃的米粉已经炸飞,从蒙自隨身携带的两块沙糖比黄金还要贵重。婴儿饥饿时,只须摘一片树叶,掬一捧甘泉,将溶化的糖水滴入婴儿口中,小精灵竟然会舔、会吮、会裹。不会闹肚子,不会伤风感冒,不会撒娇哭闹。还未出世,父被枪决。刚刚出世,母难产身亡。战争让女人和孩子们走开,她们走得开么?战争让女人和孩子坚强起来,襁褓中的婴儿也会变得如此坚强。一个政权更迭,必须用千百万人骨垫底。古往今來,莫不如此!

(图片)) 江边小溪 清爽阴凉

漠沙。哀牢山下,元江岸边,绿竹掩映,芭蕉成林。它四季温热,只有旱季季之分。它稻熟三季,全无饥馑之民。在中国三年災荒之年,漠沙街红糖浠粥只需一毛钱一大海碗,这已是后话。

是冥冥上苍指引,将安玫露和她怀中的孤儿帶到这个远离官道的魚米之乡,帶到淳朴善良、与世无争的花腰傣聚居之地。

残阳向哀牢山坠落,元江河水飘金浮红。刀岩旺大爹正准备把装满柴禾的牛车趕回寨子,忽见河滩上走来一位汉家女子。她踉踉跄跄,高一脚、低一脚在鹅卵石缝隙中走着。突然,那女人一下跌倒,传来一阵婴儿哭声,好久好久,那汉家女人沒有站立起来......

“喲嗬!不得了,喀是脚歪着喽?”刀大爹趕快朝那汉家女子走去。

(图片))漠沙寨旁的元江,笔者曾在元月份下水游泳亦不觉得江水冰凉。

(二)

昆洛公路,一九四零年只通到玉溪大梨园,一九五四年才通到中缅边界打洛镇。从昆明到新平县漠沙镇,必须经昆洛公路到一个叫“大开门”的岔路口,然后右拐进入崎岖山道,经新平、矣文、曼蚌才到漠沙。二十多年前,这是一条断头路。昆明到新平,每日只有一趟班车,对路况不熟的外地人,经常被司机欺骗在大开门三岔口下车,结果是前不巴村、后不靠店,在岔路口狼狈不堪,身受饥渴之苦。

公元一九八零年初,一男一女两名外地年青旅客在大开门三岔口下车,他们在路口等候一个多小时后方知上当,全然不见客车司机所说“多得很!”的到新平漠沙的客车,那名年轻姑娘沉不住气,用一口标准京腔对站得远远的中年男子说道:

“喂,戴草帽的同志,你也去新平吗?”

那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司机干吗这样坏,把我们骗到这地方,真是急死人!”

“天无绝人之路,小丫头,有我在,妳怕些那样喲?”那男子笑着说道。

“小丫头?呵呵,你叫我小丫头?”姑娘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笑起来。

“在车上我就注意妳,只是不便与妳擺谈。”

“干吗注意我?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第一,妳不是本地人,也不是云南人,妳是皇城根下來的人。”

“第二呢?”姑娘很感兴趣,她歪着头,天真地问道。

“第二吗?第二,妳是记者,咯对?”

“你说我胸前挎的相机?头上旅游帽?还有宽边墨镜?”姑娘焦躁的心情松弛下来,她已经对眼前这名男子产生好感。“你也是去漠沙?”

“去调运红糖。”那年青男子拖长声音说,“莫着急,丫头,再等一阵会有车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但不是客车,是货车,拉木料的货车。”

戴草帽的男子告诉记者姑娘,距离三岔口不远处有一个小镇叫杨武,杨武镇有一个林业局汽车隊,吃过中午饭会有空车去新平装木料,他和那些汽车司机很熟。

言谈之中,那男子得知记者姑娘姓薛,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像香港影視名星,她叫薛依婷。她真的从北京来,替母亲到漠沙去寻找一位解放初期遗留在当地的残军遗孤......

(图片)) 花腰傣老人

“老天有眼,好心有好报。妳会遇到我,真是奇了怪了!我长期跑新平商业局,记不清去漠沙多少次了。”那男子说,“漠沙街、腰街、戛洒、水塘、漠沙农场、漠沙糖厂,哪个认不得我?找个把人,只要还活着,小菜一碟。放心,丫头,包在我身上!”

“干吗!丫头丫头的,你多老?你是大爷?叫我小婷好了,别再丫头丫头的,你烦不烦?”

话未说完,一辆破旧的解放牌大卡车拖着长长红尘“吱嘎”一声刹停下来,“嗨!汪老板,整哪样把女朋友也帶来了?”大胡子司机胡打乱说,全然不顾别人能否受得了。

“莫乱说!毛毛胡,人家是北京來的记者。”

“呵呵,对不起,毡帽下面看不出人才,这么小的丫头会是记者?”

“你们这地方怎么了?开口一个丫头,闭口一个丫头,干吗呀?”小记者有些生气了。

没有人给她认真,一阵哈哈大笑算是回答。

新平县城,没有三层以上的楼房,全是平顶“土掌房”民居,算得上中国最古朴的县城之一。唯一的“广场”旁边是新平县文化馆。两间平房、一条弯曲的瓦顶长廊、一池盛开荷花的浅水泥塘簇拥着一座尖顶方型纪念碑。灰色的、长着斑斑黑苔的碑石正面上书“新平县征糧剿匪工作队牺牲烈士永垂不朽”,字系中国名将陈庚所书。碑体左右两侧密密麻麻刻满牺牲烈士名单,显现当初战争之惨烈。

“姑娘记者”围着碑文拍照,不时用小本子抄写。汪老板一直陪同她,引起在文化馆喝茶打扑克的老倌们注意。过往姑娘大嫂对小记者的穿着打扮很感兴趣,圍着这位北京姑娘打转转。她的白丝绸衬衫、她的牛仔褲、她脚上的厚底圆头皮鞋、她额头上的墨镜、她染成浅黃色的秀发,还有长镜头相机、新潮帆布旅行包,无不显露大城市年轻女性美。充满活力,充满自信,连汪老板这位闯南走北见过世面的人也用欣赏的目光打量她。

(图片)) 穿上花腰傣服装的北京女孩

薛依婷,北京協和医院主任医师、中国国际红十字会副会长顾竹君女士的独生女,帶着年老母亲嘱咐,自费到边远的云南寻找“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安玫露女士托养的孤女,信守对一位萍水相逢女人的承诺,让自己从未出过远门的宝贝女儿支身一人出行西南边陲,这也是一宗义举。汪老板敬重她、关心她、邦助她,也在情理之中。

县文化馆旁一家小饭馆,由汪老板做东点了几个云南新平特色菜:红焖乌洋竽、油炸竹虫、臭菜煎蛋、凉拌羊奶菜、清炒茨头,小美女吃得满脸通红,完了还要与厨师合影留念,弄得大师傅笑得合不拢嘴。

第二天清早,汪老板帶着美女记者趕第一趟客货两用班车,由新平县城经平甸、矣文直下戛洒江,向曼蚌、漠沙进发。

多好的天气!出远门的天气!小美女兴高彩烈,一路唱着、笑着,满车老老少少无不跟着笑咪乐合。

戛洒江,越来越近了......

(三)

曼蚌渡口,窄长的渡船座满十多名乘客,一前一后两名船工用长长篙杆插入滔滔江水,顺着水勢较缓的河岸逆流撑船而上,将一页扁舟艰难地撑至上游一百多米处后,“座稳喽!”船工一声喊,转眼间,渡船猛然掉转船头如离弦之箭,忽喇喇向对岸斜插而去,其勢之险莫不令人惊心动魄!再是胆大之人亦无不双手紧抓船邦屏气凝神。听耳旁风生水起,默唸菩萨保佑!小美女脸色煞白,浑身颤栗,已吓得三魂少了二魂。有惊无险,渡船平安抵达对岸。汪老板几乎是抱着瘫软的小记者下的船。

(图片)) 原来的渡船更小更窄,笔者初次过江适逢涨水,吓得三魂少了二魂。

(现在已通公路桥)

“这地方翻船死过人吧?”她嗫嗫嚅嚅地问道。

“还没听说过。”汪老板笑着答道:“把妳吓着啦?丫头。”

“不理你了!讨厌。”缓过神来,她又拿起相机,拍渡船、拍江岸、拍船上的傣族大妈和身穿漂亮花腰傣服饰的“小普少”、拍抽水烟筒的老大爹、拍江边的老水牛、拍岸边卸货待渡的牛帮......什么都感到新奇,什么都产生兴趣。

(图片)) 江边花腰傣小卜哨

“走嘞!再不走沒有车嘞!”汪老板座在岸边马车上高声大喊,小美女这才恋恋不捨地跑上岸,风风火火跳上马车。八个乘客加上两支装在竹笼里的小猪,把“三套马”马车挤得满满的。可能是生在皇城,平生沒有座过山区“马客车”,别提小记者那高兴劲了,她已经把飞舟惊魂忘得一干二淨了,像连珠炮一样的马放屁也会逗得她大笑不止。沿途的傣家村寨、成片的槟榔林、长着圆圆肉瘤的白黄牛,都会让她手中的相机“咔咔”响个不停。

“喲,孔雀!孔雀!”她突然大叫一声,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快看!三支、四支,还有两支小的,太可,实在太可爱!天老爷!”只有她一个人在激动,只有她一个人在咋呼。

“那是傣族老乡养的家孔雀。”汪老板淡漠地说道。

“真的?”她有些扫兴,再也不说一句话,靠在马车靠背上,好一付乖乖女小模样。

四匹马欢快地跑着,辕马胸盘上的大小铜铃“咣咣”地响着。长长的缀着红缨的马鞭在空中一晃,清脆的响鞭惊起几支长尾兰雀,拖着两根漂亮的尾翅,尖叫着飞向另一蓬竹林。

趕马车的大哥唱起“趕马调”,歌声悠长动人:

干妹子跟哥好到呀是好嘛,好倒呀是好嘛,

就怕妳家妈妈晓得呀了,

就怕妳家妈妈晓得呀了。

妈妈晓得怕哪样嘛,怕哪样嘛,

只要我们俩个真心呀好,

只要我们俩个真心呀好......

漠沙街终于到了。汪老板帶着小北京走进县商业局漠沙红糖仓库。“这里沒有旅馆,妳将就住两晚上。”汪老板说,“正好有三个姑娘给妳作伴,她们家都在县城。”

在红糖仓库上班的三个姑娘一句话不说,呆呆地望着汪老板帶來的“城里姑娘”,她的穿着打扮、她的言谈举止,她们都觉得新奇。不愧是记者出身,小美女大大方方与众人握手,用一口纯正京腔自我介绍,短短十几分钟,就同大家打得火热。

“明天着漠沙趕街才有肉卖,今天晚上隨便吃点。”年纪稍大一点的小曾说道:“老白回县上去了,看明天咯会回来。”

“这漠沙谁家姓刀?”小美女喝着纯甜的红糖开水问道。

“阿么!姓刀嘞怕有几百家。他们傣雅人不是姓刀就是姓白,晓不得妹子你要找哪家?”小曾边捡韭菜边答道。

“刀岩旺,可能现在有七八十岁,住在江边,他家就两位老人,还有牛车......”小美女说道。

“住在江边?哟,脑火!听说五七年发大水,江边的房子都冲跑了,还死了好多人。”小曾说,“这要问糧管所刀大爹,看他晓得不晓得。”

“刀大爹?我认识,走,我帶妳去!”汪老板站起身來说走就走。

“饭就要好了,早点回来。”小曾追出门大声喊道。

(图片)) 国军遗孤刀美仙

新平县最大的糧食仓库------漠沙糧管所,公元一九五九年开始的中国大饥荒,从这里先后调出二千多吨大米救活不少饥民,並支撑了一九六零年年底发生的入缅战争。它默默无闻,它不见史册,也是因为糧食,发生了一九五一年史无前例的新平县征糧剿匪战爭,数百人长眠哀牢山下,至今仅存一座纪念碑立于新平县县城,向后人诉说当年血与火的糧食之战。

(图片)) 聶耳故居在玉溪,漠沙距玉溪不到一百五十公里

到了糧管所,很快找到正在抽水烟筒的老所长刀大爹。听到数千里之外來的北京女记者要寻找刀岩旺,他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就走,“刀岩旺?个子矮矮嘞?七八十岁?就老俩口?对,就是他!”刀大爹说,“漠沙寨有八九个刀岩旺,你们算是找对人喽!”

“大爷真是活挡案!”小美女高兴地说,圆圆的脸蛋笑成一朵花。

“我们不能空着手去,看看买点哪样东西?”汪老板问老所长。

“到供销社买点玉溪黄煙丝,他好这一口。”

一路上,老所长讲到一九五零年元江大战,讲到一九五七年的大洪水,讲到刀岩旺捡来的小女崽,“老天有眼,他家前后生了三个姑娘,都是七八岁时打摆子死了。落到后來捡到的这个小娃娃,无病无災,还救了俩老口的命。”

“救命?一个小孩子?”小美女惊奇地问道。

“那年八月间发大水,半夜更深,七岁的小美仙发魚鳅症,痛得在床上打滚,俩老口嚇得背起娃娃就往卫生所跑,妹妹仨仨!好大的雨!炸雷把天都撕破了。跑到卫生所,娃娃不哭也不闹了,屁事没得,你说怪不怪?天麻麻亮雨停了,老两口背起娃娃走回家,呦呵!还有哪样家唷?全都被大水卷走喽!一十三户人家,牛马鸡猪毛毛不剩一根!只见黄泱泱一片大水,漂着死猪死牛死人!一百多年哪!老几辈人都沒瞧见过,作了哪辈子孽喲?”

从哀牢山丫口折射的夕阳把漠沙寨染成一片金色,晚归的响着叮咚牛铃的牛群、装满甘蔗叶吱嘎作响的牛车、挑着黄鱔竹笼的傣家“小卜哨”,还有一片片香蕉林、槟榔林、凤尾竹,全都在袅袅炊烟中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勾画出一幅祥和宁静的滇南山间河谷坝子风景。寨子旁,参天入云的板根树、龙血树,结满圆圆果实的木瓜树、开满血红花的凤凰木和粉紫色花的羊蹄花,让人置身于热帶河谷的醉人仙景之中。漠沙,古滇国皇族后裔的大花园、傣雅人的天堂、花腰傣的故土,一颗镶嵌在元江河畔的明珠、一颗哀牢山下光焰闪烁的宝石,把京城来的小美女记者逗疯了!她什么都拍、什么都照;她追得傣族小卜哨尖叫跑开,甚至老黄牛也吓得绕开她走,“这是我见到过最美的地方!”小记者激动地说道:“花腰傣的竹笠、花腰傣的服饰,实在太独特、实在太吸引人!”

老所长也被小美女的激情所感动:“妳帮我们宣传宣传。我们把路修好,让多多的外地人來漠沙,让多多的人晓得我们花腰傣!”

“我要搞一个专辑,我要找报社发表这些照片。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这地方一定会成为南方旅游热线。”她信誓旦旦,两眼发光:“你信吗?汪老板。”

“信!怎么不信?”汪老板笑着说道:“就凭妳的热情、精力和能力,肯定办得到!只不过我们稍微走快一点,咯要得?”

一条条小水沟、一排排用开满小黃花的三棱剑作为篱笆围着的三间土掌房,这就是刀岩旺大爹的家。还未进门,老所长放开嗓门:“饭咯熟喽?嗨哟,好香!咯是新糯米饭?”

听到说话声,土掌房走出一对老夫妻,缺失门牙的瘪嘴笑着:“阿么!所长來喽。座座,一起进郎喽!”

“进郎?”小记者好奇地问道。

“傣家人说吃饭叫进郎,进考就是喝酒。”老所长答道。

“那么十呢?”

“龙、双、仨、西、哈、毫、即、比、勾、习。”

小美女用生硬的京腔学说傣语数字,逗得众人一阵大笑。

(图片)) 肩挑黄膳箩的傣家美女

(图片)) 在傣族地区 女人是主要劳力

(四)

从数千里之外的北京來到漠沙寨做客,不在刀岩旺大爹家“进郎”是件得罪人的事。土掌房门前的捧瓜架下,一张像鸡笼样的小竹桌上,铮亮的铜鼎锅散发出阵阵新糯米饭的清香。油煎干黄鳝、红心醃鸭蛋、红橙橙的茄子楂、又酸又辣又脆的醃弯根和炸蜂蛹这些傣家人待客的美味佳肴擺满一桌。小记者初次学吃手捏糯米饭,弄得一鼻子一脸饭粒,“瞧瞧妳这张脸!”汪老板忍住笑对她说。

“干吗你脸上没有沾上饭粒?”摸摸自己脸上的饭粒,她有些不解地问道。

“我的嘴巴大,不像妳的嘴那么一小点点。”汪老板装得一本正经地答道。

“与河马相比,你的嘴巴算大吗?”她反问道,一点不铙人。

“同河马相比,我只能算樱桃小口......”汪老板可怜兮兮地答道 。

继续舌战,汪老板自知不是小北京对手,他趕快扭转话题,“刀大爹,你家刀美仙咯在家?”

“前几日才走。”刀岩旺老人说,“忙得很喽!忽嘞一下在景洪,忽嘞一下到元江,忽嘞一下又回昆明。忙得我那小外孙都不认她喽。”

“刀美仙同她家男的在昆明植物研究所上斑,有一个小女崽崽都是交给昆明的老婆婆带,元江蔬菜基地、还有漠沙农场科研基地,都是她男人在主火。刀美仙这姑娘聪明,一个高中生,硬是自学成才,人家的反季节蔬菜、反季节西瓜还得到云南省政府科技獎。”老所长说,“好福气喽,老倌!真的是老天送给你的金姑娘银姑娘!又懂事、又顺、又能干,点起火把也难找喽!”

“这是汉人说的观音菩萨送给我家嘞!”刀岩旺老人张开没牙的嘴笑着说,“三十年喽,那一天呢,太阳要落坡坡喽,远远嘞,从河滩上走过來观世音菩萨,个子高高嘞,脸白白嘞,头发长长嘞,又不多说话。头天來,二天走,留下小美仙,还留下三十八块现大洋......”

“大爷,不,大爹!”小美女记者说,“你说的那个观音菩萨托我来看你两位老人家,还有信、还有照片。”

见到照片,一直忙里忙外的刀大妈也急忙忙跑过来,惊喜不己:“阿么!脸嘴沒得变!六十好几的人,看上去只有三四十,好福气喽,好福气喽!咋不来瞧瞧我们呢?咋不來瞧瞧我们家美仙呢?”

“來过,七九年六月份來过广西,她很忙,不能來云南。她现在瑞士日内瓦,她会來的,她会來漠沙看你们一家的!”小记者答道。

短短三页信纸,诉说安玫露女士三十年来的辛酸经历:

元江漠沙寨托孤之后,她步行近千里,经镇沅、景东、普耳、思茅、景洪、勐龙、勐宋,进入缅甸勐瓦。途中得益于九十三师几名散兵帮助,九死一生,历尽千辛,终于找到残军李国辉和谭忠部队,继续当军医。1953年7月隨残军主力撤回台湾,1957年回马來西亚,同年八月参加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赴中东救护埃以中东战争难民......

小记者向两位老人详尽解读信件内容和所知情况,大家默默无声静听安玫露女士毫不寻常身世,这是一位哪里有战乱、哪里在流血就出现在哪里的红十字圣女!她终生未婚,她终生追逐战争。经她双手接生的新生儿无计其数,经她挽救的生命无计其数,经她抚慰平静离开人世的生命无数......

战争,是流血政治,它永无休止,永不绝迹。

明月当空,夜已深沉。酒后的老所长早已熟睡,他被留在老朋友家过夜

带着刀岩旺大爹全家福照片,告别两位老人,小美女和汪老板走在田埂小道上,不时有水蛇和青蛙横过田埂,小记者走在后面紧紧抓住汪老板腰带。为了让她放松紧张心情,汪老板说:“今天刚到漠沙就把事情办完,妳不会明天就走吧?”

“不走!我还没有品尝你说的傣族湯锅呢。”

“小馋猫!”,汪老板笑着说,“明天漠沙趕街,湯锅多的是。吃好,喝好,照片拍好!后天我送妳到曼蚌座船赶昆明班车......”

“我不!”小美女一声尖叫起来,“我不走!你撵我也不走!我等你把事办完,我们一起走,一起上昆明,找刀美仙,我要亲眼看到她,我要亲眼看到她右足心上的黑痣!”

好一个办事认真的姑娘,汪老板对这位北京小记者产生好感,“行!有美女作伴,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没有回答,只是背上挨了一拳,差点把汪老板打下水田......

远处,红糖仓库的灯还在亮着,三个姑娘还在唱歌,唱一首动听的云南民歌,那是一首风行一时的玉溪花灯调味道的民歌:

往年梅花开喲,

哥哥回家来,

今年喲,梅花开,

哥哥开山打石岩喲,

铁路要修起来,

开喲,唉嗨!

开喲,唉嗨!

开喲山打石岩喲,铁路要修起来-----

......

夜好靜好静,漠沙寨在元江河的肘弯中睡得好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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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桥的评论 (共 7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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