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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常

2020-04-10 18:23 作者:歌未央  | 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两年前,我们回了阔别了十三年的云南老家,去奔我外公的丧。两天后,车在我们的茫然中抵达了。院子还是那院子,只是泥墙斑驳,木门破败,萧索了许多。一进门赫然便看见了停放在屋中的棺木,黑漆漆的,沉静,肃然。灵前放着一只盛满玉米籽的升,中间插着香,还有焚化纸钱的火盆。我在灵前上了三炷香,心里想着:这里面便是我的外公吗?这便是人生的完结吗?

屋内是闲坐的人,屋外是忙碌的人。闲坐的抽烟说话,忙碌的张罗客人的饭食。门外还有远近村子的人进来,或为了丧事帮一把手,或为了凑一回热闹。午后,太阳出来了,远处的山也变得清朗。哀乐远远地传了出去,屋后是一根长竹挂着的白幡。

做道场的先生们来了,在灵前敲木鱼,念金刚经。或者身着袈裟,击铙钹,念经文,绕着火盆转。或者列队在院门口、在白幡旁敲木鱼、击铙钹、念经文,焚化几张纸钱,让子们朝着焚化的纸钱跪着。下葬的前一天晚上,屋前排着花圈,敲着腰鼓的队伍在院子里舞蹈,还有唢呐声传来。四周是围观的闲人。我想,这样的热闹委实太过寂寞了,因为它与逝者世是毫无关系的。逝者的人生早已完结,此后不过是活人的做戏。倘使真有所谓在天之灵,我只希望我的外公可以得到安息。

那是一个酷寒的早晨,地上结了霜。外公起床后去解手,回来时跌倒在院门口了。外婆看到他时,他只是张大了嘴,衰弱地喘着气。跟他说话,挣扎着点点头。终于找来邻居把他抱回了屋子里,没有多久便死去了。其时棺木还在外地,尸身在冷冰冰的木板上停放了十几个小时。

外公活了七十五岁,寿并不算短。但我觉得他的一生实在是颇可悲哀。据说,他幼时失母,后又为父亲所弃,只能寄食在亲戚家里。自然地,就遭了不少的白眼和冷遇。锅里煮了肉要躲着他,因为怕他吃;头发脏乱得像枯草也不给他剪,为了怕费钱。他一生都是个农民,没有读过几天书,没有关于世界的知识。虽有子女六个,但大都早早地便去大山以外的异地寻求别样的生活。在我的记忆中,童年时去外公家,就只是两个老人了。十一年前,他骑马的时候跌断了腿,受了很大的罪;七年前,他因为肺病几乎死去,瘦得像一段枯柴,半个多月躺在床上水米不进,等候结局的到来。但竟在子女的守候中奇迹般地活转过来了,赚了这五年的时光。现在,子女一般的齐聚围绕,亲友祭奠怀念着,但他们只有眼泪和悲哀,或者也未必有。何况,眼泪和悲哀只是活人的,他的生命在那个寒冷的早晨便已完结。更何况,他的悲哀并不在于他的子女。

倘若用一个词概况我外公的一生,那我想这个词是:活过。他自己的尸骸便是他曾经活过的证明。但此外,何以证明他曾经的生命力呢?也许他曾种下几颗果树,也曾掘过几块坚石辟出几片荒地,也曾翻越山岭去做牛羊生意,与陌生人结为朋友。但我总觉得悲哀,所有他曾经生命的痕迹此刻似乎都没意义了。他养育了六个子女,但这只是生物的繁衍;他耕作了大片的土地,但这只是生存;但我觉得倘若将“人生”这两个字看得贵重一点,那么它的含义应当不止于繁衍和生存。但事实上,大多数人的生命都是如此,他们只是存在过。这或许是真实的人生,但这样的真实对我来说有点残酷。我总希望人的生命可以放出一点光彩,给我们以在广阔的虚无世界里活下去的勇气。(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终于,逝者入了土,荒冢孤坟土一封。活人的戏便也算完结。现在,他的子女们还在,还有这荒土的新坟也可以作为他曾经存在的明证。倘在百年之后,子女们也各各离去,石与土的坟头也早被风夷平,那么谁又能记得这土堆下面曾经是个鲜活的生命?谁又能记得他生时的苦痛和欢愉?

墓旁便是他曾耕作了一辈子的土地。天长出庄稼的绿芽来,到了深秋,便连杂草也一齐枯黄了。玉米、土豆、红薯、四季豆……饱人肚腹,给人血与肉的充实,这是庄稼人与土地的连结。庄稼人的血肉是与土地连结在一起的。但是血与肉的消亡之后,土地又能记得住什么呢?它们能证明他曾经的存在吗?

驱车离开的时候,我的心仍感到一点悲哀。一则为失去,二则为生命。我想我还是我的外公的,正如我觉得他也是爱我的一样。我们又将离开这群山环绕的荒僻之地了,十余年前,我们便是这般离开,毫无顾虑地告别了身后的土地和房子。只是那时候,我们更加迫切。我们急于翻越封闭我们视野的群山,急于寻找别样的人生。临走时,外婆坐在院门口与我们告别,我握了握外婆的手,看着她瘦弱的身体,心里感到一阵悲凉。 外婆实在已老得很了,头发已成了银色的白,面皮如枯树,背脊也终于佝偻下去了。我记忆中的外婆不是如此衰弱的,那时候她还健朗,还能负着背篓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去赶集。但现在,她也将要走向人生的完结。

无常,我懂得无常的含义了。逝者已矣,他的生活已经完结。不论他生时是丰足还是贫苦、是自在还是孤寂、是愉悦还是思虑……而生者还在四散奔走,奋着他们的手足各各夺取他们血与肉的满足。他们已然走得很远很远,仿佛故意要把生命的线拉长。但他们生命的内容是否因此而更丰富?步履的延长是否可以消减生命的庸碌?逝者的无常已经落幕,但是生者的无常还在继续。

十余年来,我们翻越山岭、跨过河流,我们像兽虫蚁一样四处寻找居所,我们在生命的地图上大兜圈子。我已忘了我们在多少个地方留下了生存的痕迹,有多少间屋子留存着我们盛的汗水和隆的呼吸。我们在忙碌里生活,在辗转里生活,在陌生和熟悉里生活,在亲友的欢笑和叹息里生活。我们收获了愉悦、满足和充实,也收获了寂寞、无奈和酸苦。但这些,都是些什么呢?这就算是生活的真正的含义了吗?。我们把几十年的记忆抛在身后,我们越过山河,辛苦而辗转,所求的就只是这些吗?我总觉得不满足,但又并不知道真正的生活在哪里。

沉静下来回想,这十几年也许我只是消耗了许多的食物和空气,或是制造了一些足迹和声音,让一些东西改变了位置和的轨迹。但这些,也都泯然了。微澜过后,湖面还会留下些微的痕迹吗?我曾临窗读书,看过窗外的青天和飞鸟,也曾看过冬的霜花和星月。我曾听见孤鸿在晚霞中的长鸣,也曾看见游鱼在湖池中的穿行。也许,我还曾结交过许多的朋友,我们在无思虑的春风中奔跑、嬉戏,在灯红酒绿中大笑、哭泣。我们纵谈上下古今,忘记了彼此的鄙薄和浅见,只感到舒展的快意。但如此种种,也不过是给生活的表象增添一些资料而已。

十年前,我在乡野间玩耍的时候见到了一块美丽的石头,把最爱的人的名字刻在了上面;高中时,我抄了一首诗,送给了一位美丽的姑娘;大学时,当另一位可爱的姑娘靠近我时,我却胆怯了。这些,又都算是什么呢?我也曾有过美好的想象啊,但又都归于沉寂了。也许,它们只存在于清冷的月光之中,当坠落到大地上,便成了山脊与丛林的灰影。这些,也不过是生活的表象的一些光影罢了。至于那些夸赞的声音,那些冷漠的眼色,那些无端的掌声和厉色,便早都融化到时光中去了,连光影也不曾留下。

王尔德说,生活是极为罕见的,大多数人只是存在,仅此而已。这是多么叫人下泪的语句啊。因为我爱它,所以我不希望它在庸碌和无知的磨损中消耗殆尽。康德一生都没有走出他家乡的小镇,但是他懂得头顶浩瀚的星空,也懂得自己心中神圣的道德准则。生活就在他的灵魂里,这是多么叫人羡慕啊。

但我们十余年的出走寻找,找到了什么呢?也许,生活的确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过它并不在大地的尽头,也不在大海的彼岸。它之所以遥远,不是我们的双足无法达到,而是我们的心无法触及。也许,它只是我们自己的事,而与旁人毫不相干。所以,即便我们穷尽一生之力去奔逐、求索也未必能够如意。但也许某一天,我们默坐沉思,忘掉了一切陆离的幻象,忽然间便会懂得它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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