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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2020-06-08 08:08 作者:天高云淡  | 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1、

上世纪八十年代,物质普遍匮乏,农村人多靠着一亩三分地过活,若哪家遭遇不幸,日子则倍加艰难。我们村四队一户茆姓人家,家里男人据说壮年时在晒场上乘凉,人圈在簸箥里睡觉,醒来人就弯成弧形。说法大抵不可信。但打我记事起,茆家男人的身形就是弯的,地里农活都赖在女人身上。

茆家有四个子女,只老大是男孩。儿子身形倒是直的,但仅一米六左右,鸠形鹄面,皮焦齿黄。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麻杆。不管怎说,麻杆是唯一男丁,家里穷得叮当响,也娇惯着;麻杆也惯着自已,学没上二年,就辍学在家,整天游手好闲。

这种人家讨媳妇的办法是换亲。茆家女人在大女儿十七岁时就四处打听。河东李兴庄一李姓人家,哥哥小时候患过脑膜炎,落下病根,人愣愣的。妹妹李大梅也十七岁,长得水灵白嫩,大眼睛。换亲条件匹配、互补,二家大人一拍即合。麻杆和大愣子都乐开了花。两个妹妹不乐意,但经不起要死要活的逼。定亲前,麻杆为让妹妹允了亲事,满村追着打,茆家女人跟着后面骂。

茆麻杆娶了李大梅,证明自已成家的唯一改变是抽上了旱烟圈,地里农活从不沾边,全靠四个女人。结婚三年,李大梅还没怀上,茆家女人急了,骂李大梅是不下蛋的鸡。李大梅气不过,还嘴说母鸡不下蛋是因为公鸡没用。遭致茆家女人和麻杆一顿毒打。但日子还坚持过着。麻杆的另二个妹妹也都十七八就嫁了出去。没了换亲需求,嫁个差点人家,多要点彩礼,象征性陪嫁点,留下的补贴家用。

二个妹妹嫁了,地里农活就成了二个女人的事。更糟糕的是,麻杆的身形一天天变弯,很快跟他一个样。但弯的方向不同,他爹是顺时针,麻杆是逆时针;因为个头都不高,父子一左一右站门旁,还需接上一段,才能成半圆。茆家女人慌了神,用平板车拉着麻杆四处求医。那会儿我已读初中,隐约认识到可能是遗传,治不好的。这么着农活全落到李大梅一人头上。茆家每季收了粮,大部分卖了换钱给麻杆治病。(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一年秋收后夜晚,村里人吃完饭歇着,传来茆家女人呼天喊地的嚎哭。李大梅卖了家里一半粮食,收拾些衣服,跑了。

对于李大梅的出逃,村里人有二种看法。一说李大梅不守妇道,定是跟着哪个野男人跑了。这下叫茆家人怎么活?再一说是怪不得李大梅。茆家的不幸赖不上李大梅,李大梅也撑不起茆家。出逃,只是为了活着。

2、

李大梅出逃后的日子,为免被认为是我胡编乱造,先交代知道的原因--我到苏州工作后,无意间看到电视台关于李大梅的报道;又几年,在她上班的单位,我们见过,也聊过。照实说的。

李大梅一路跑到邻乡车站,搭车去了连云港港口,在菜场上帮人家卖鱼。后经人介绍,跟一没父没母的渔民一起过。那渔民疼着李大梅,算是过了几年像样日子。不二年生了女儿,又二年,生了儿子。渔民出海打渔常二三个月才回来,李大梅独自带着孩子不觉辛苦。比在茆家生活的那些年强多了。可好景不长,在李大梅女儿七岁那年,渔民出海后就再没回到岸上。

李大梅带着二个孩子流浪到苏州。有了孩子的拖累,李大梅没想着再嫁,在靠近火车站的城北街道安了家。说是家,实难算上--在一高架路桥洞下,用几块丢弃的旧门板搭出来的。大多城市,火车站附近都是突出的脏乱差,治安也不好。不过,倒为苦难人求生计留下空间。李大梅家离人的聚集区远,很是荒僻,有不少空地。李大梅在空地上种些菜,用三轮车拉到菜场卖,卖完菜再捡些破烂,日子竟过了下来。来苏州第三年,李大梅把儿子送到农民工子弟学校读书。

2008年夏天,李大梅吃了午饭,吩咐女儿别忘了给菜浇水,叮嘱儿子别乱跑,在家写作业。自已骑了三轮车捡破烂。女儿浇菜时给一热闹引了去。夏天桥洞下很是潮热,大白天蚊子都叮人。李大梅儿子难耐,到离家不远的野塘洗澡,水比他想像的要深很多,扑腾几下,就沉了下去。

有关部门每年暑假都通过各种方式告诫大人看好孩子,不要野泳。李大梅儿子野塘里淹死,有警示意义,有新闻价值,苏州电视台“新闻夜班车”栏目赶来拍摄,还作了跟踪报道。

电视画面中,李大梅坐在地上,拚命把儿子尸体往怀里搂,嘴里喃喃:“儿子,我的儿子。儿子,我的儿子。”围观的人不少都落了泪。第二天节目播放的内容,李大梅女儿一夜未归,大家担心也出了事,在附近野塘野河里找,未果。记者请交警调附近路口监控,发现李大梅女儿在众人围观尸体自塘里拖上来时,顺着路向南跑了。常跟李大梅买菜的老大妈们结伴赶来看望,五十一百的塞钱给李大梅,要她坚强起来,以后还买她的菜。

这二晚的节目碰巧我都看了。只是看着像,隔这么多年,不敢确定就是李大梅。第三晚新闻里说一制衣厂老板对李大梅的遭遇心生同情,让李大梅到制衣厂上班,包吃住。制衣厂老板站在厂门口接受记者采访,我便记住了制衣厂的单位名称。

2016年,我受法院指定担任破产管理人,破产企业正是这家制衣厂。清偿职工债权时,这才确定无疑。李大梅在制衣厂上班,但没住厂里,坚持住桥洞下的家。

我告诉李大梅我的乳名,我父亲名字,我的家在茆麻杆家东边前排。李大梅怔了好久,木木的说:

“噢,你是河南庄的!”

但我认为李大梅没对上号。我提出给她重新找个工作,李大梅说:

“不了,一个人活着,不难。”

2018年,苏州搞“331集中整治”。心里担心,去看李大梅。她的家果然被拆了。李大梅白天骑三轮车捡破烂,晚上还是回桥洞下过夜。我跟李大梅说帮她联系救助站,李大梅说:

“不了,女儿回来要找不到我的。”

李大梅女儿有回来和不回来两种可能。相信总有一天会回来,是李大梅活着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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