际遇
际 遇
一
李君，王君，张君，同乡同学，儿时好友，皆天资聪颖，胸怀大志，但性格迥异。
李君家贫，然素不以金钱为意，关心时事，言必称家国，尤喜人前抒抱负，发奇语，激昂慷慨。喜读杂书，但不求甚解，故学业仅中等。尝言：真学问在书外，他日兴我家族，振我桑梓，强我国家者，舍我其谁乎！有同窗讥之曰：尔学尚如此，徒空言大志，以何光尔门楣，兴我家国？李君乃仰首作陈涉之叹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时有老人指其背而叹曰，此子异日必发达，但亦恐有牢狱之厄也。
王君姿貌修伟，家境丰，喜交游，自信天下无难为之事，无难交之人。每与人言，则左右顾盼，眉飞色舞，滔滔而不绝。学业亦中等。每论及读书之法，王君则不屑一顾曰：有何难哉，张翼德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吾如有心向学，亦如是耳！学问者何？功名敲门砖尔，成大功者，在得人也，得贵人提携，力士相护尔！学而优，吾非不能，是不为，亦不必也。虽时有狂言，但性豁达，慷慨大方，且不介怀师友之讥，人皆喜之。
张君性朴讷，好学，涉猎广泛，尤喜古人处世为人建功之论。深信学而优则仕，欲出人头地，必学问优长，德才兼备，厚积而薄发，岂能徒逞口舌之利或走投机钻营之捷径！故潜心学问，少言寡语，自小学至高中，学业皆优等。对李王二君心多腹诽，常叹息曰，浅薄狂妄如此，焉能有大作为乎？不喜交游，课余师友交流，如不点名问及，亦不主动作答，答则意尽而止，绝不多言。故被视为清高孤傲，人缘极淡。有师评之曰：此子为人聪颖，品行端正，但惜落落寡合，其性治学可，入仕恐难行其远！(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自初中至高中，李王二君皆长期担任班干部。李君为学生会主席，王君为班长，张君则一科代表而已。
二
高中毕业，李君被一省属中专录取，王君入本地师范学籍，张君则高中一名牌大学中文系。入学前三友相约一聚，张君意颇自得，虽极力掩饰仍不免外露得色。李君起而举杯曰“我等三人，同乡好友也，亦同为家乡父老之骄傲也。今张君高中名校，我等自愧不如，今权以杯酒相贺。但有诗人云“已有的已是过去，欲求的尚在征程”，脚下之路正远，岂可以一纸录取通知书论短长耶？王君与我共勉之！况我等虽今后文凭不及张君，然兴桑梓报家国之志亦不逊于人也。古人有言，英雄不问出身，名校学生沦为引车卖浆者流不乏其例，毛泽东亦湖南师范一学子耳！张君亦当自勉之！”言罢举杯一饮而尽。
王君起而笑曰：读书，游戏尔，功名，时运尔！时运至，张好古一字不识亦为卿相，时运不济，杜子美即为诗圣仍潦倒终生。抱必成之志，苦心孤诣而求功名，我所不取也。某素无大志，今能读一师范，日后作一蒙师，终生与顽童为伍，亦不乏天真之趣；课业之余，邀二三好友，三杯两盏淡酒，天南海北瞎吹，亦足以快慰平生。二兄人中俊杰，志存高远，他日飞黄腾达，我当趋前为贺，想来二兄亦不吝赐杯酒也！然造化弄人，天佑愚顽如张好古者，亦未可知。果如此，吾亦不拒也！说罢呵呵大笑，亦将杯中之酒一仰而尽。
张君大窘，唯唯，嗫嚅半日而言曰：某，一书虫尔，无李君冲天之志向，亦无王君旷达之襟怀。今虽侥幸得中名校，他日成就必不及二兄之万一也，如蒙不弃，甘当二兄之书吏也！言毕，亦举杯而尽。三人相视大笑，尽醉而归。
既归，张君懊恼不已，深悔如约赴会，徒取其辱。转而思之，学而入仕，光耀门庭，农家学子之夙愿也。今李王之言，或激昂慷慨，或诙谐调笑，实乃见嫉之言。才高见嫉，理之然也。古人云学而优则仕，今吾学优二君多矣，且明日深造之学府，优劣自不待言。异日学成，高下当更不可同日而语，二君必不可望吾项背，今日受其调笑于吾何伤，吾必笑至最后矣。思及至此，心中顿感释然，随即酣然入梦。
三
弹指间，四年过矣。张君毕业分配到某国有大公司任董事长秘书，李王二君已于去年就业，李君为县农业局技术员，王君任教一偏远小学。世人皆曰，李王二君，前途尚难预料，而张君实不可限量也。
张君初入公司，见楼房轩丽，窗明几净，出入往来之人，皆衣冠楚楚，气宇不凡。上班之时，满楼寂然，咳痰不闻，心中既喜且惧，暗忖今既身登龙门，若谨遵慎言笃行之古训，必不负平生之志矣！后随老板出行，见者无不躬身含笑，耸背而迎，心中更添豪气，唯思奋发。
于是，不舍昼夜，遑论节假，查档案，读典籍，问同行，静观默察领导讲话之风格、理事之技巧，细研深悟，反复揣摸为文为人之道，以图日日精进。每为文，则千锤百炼，数易其稿，常为一字之新，一语之奇，苦思默索，绕室彷徨，可谓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未几，果大进，稳然而居集团公司第一笔之位矣。其后，凡上报之公文，下发之训示，会议之报告，如非张君亲自捉刀，亦必经其审定，否则老板不用也，是以张君声名日隆，举县呼为才子，皆曰其升迁可指日而待也。
张君成名后，每每忆及昔日与李王二君相聚饮酒之场景，则暗自庆幸己之觉悟，而益信学问建功扬名之说不谬也。又思及二君而今或奔波于乡野，日日与农夫为伍，教授施肥除草剪枝之技艺，或与顽童相伴，日日加减乘除、山石土田。其昔日空言大志，妄谈抱负，既可笑，又可悯焉。
四
数年后，老板调任县长，张君随其至县府任县府办主任，虽仍以文字为务，有职无权，实为一大秘也，但在世人眼中，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众皆侧目而视也。
某日，张君与县长同乘一车，下乡视察一农业项目。车停处，农业局长与李君等人早已恭候多时。车未停稳，李君即急趋车前，拉开车门，躬身肃立。县长下车甫定，李君即伸双手紧紧相握，连声致意。众皆愕然，因不知其何许人也。局长乃悻然介绍曰，本局某科科长，今日项目现场汇报人也。或因长年奔波山野之故，李君面孔黛黑，胡子拉碴，若非衣帽稍显整齐，与农夫无异也。
汇报之时，李君位虽卑，然毫无怯色，侃侃而谈，其目中无人之状，若老师对学生授课者。张君深忧之，偷觑县长，见并无愠色，且微颔之，似有欣赏之意，张君大奇之。现场视察毕，一行人返回农业局办公楼，开会讨论全县农业发展五年规划，以李君之身份，此等会议当无其发声之资格也。然县长宣布会议主题未毕，李君即据案而立，率尔长篇大论曰：此规划实为无用之废纸也，若照此谋划全县农业之发展，我县农业无望矣！然后就其思路之狭隘，眼光之局促，目标之低微，机制之僵死，措施之无力，逐一批驳。竟将此局长亲定、数十名专家劳心费神半年之久的规划文本，批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李君最后慨然作结曰：我县乃农业大县，推进农业跨越式发展，实为立县兴县之根本！而欲农业立县兴县，必以大气魄谋划之，唯有大气魄，方有大思路，唯其大思路，方能大手笔成就大功业也，不如此，何以奢谈农业之兴哉！李君之言既出，如石破天惊，举座哗然。局长面红耳赤，冷汗涔涔而下，与会众人窃窃私语，皆目视县长作定论也。张君坐县长后，暗自叹息曰，真可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经数年打磨，李君空好大言之病仍未稍改。然所奇者，其言必称大之风格，竟与县长相类也。
正沉思间，县长缓缓而言曰：李君言过矣，此规划虽不成熟，但非全无是处，至少可为下步修改作参考。然李君今日之言，亦确有震聋发聩之效，细思我县农业经多年艰苦之探索，至今不能解困突围，原因何在？思路狭隘也，气魄狭小也，小脚妇人之步履也！李君之说是也！在座诸君熟思之！破此难题之路何在？在人才也!人皆说我县无人才，非也，李君即人才也！有人才如李君而未见用者，县长之责也，吾深羞之！今日之会到此，规划暂不讨论，由李君主持修改之。此任甚重，望李君勉力为之，吾寄厚望焉。
月余，李君任县农业局副局长。两月后，规划成，其西南地区第一现代农业发展大县之定位，某某绿色产品全国第一大科研基地，某某五省市第一综合试验区及每年举办全省第一大生态农产品展会等等第一、率先、突破、跨越、超常规、领跑诸多提法和规划目标，令人耳目一新，催人奋进，县长大悦，当即批示照此实施，务期三年之内，将本县建成全省第一大现代农业示范县。
一年后，李君升任农业局局长，原局长改任县工商联调研员。
或曰：农业局长系原县长之心腹，而县长与其素有隙，撤换局长之心久矣。故规划会上，李君全盘否定局长之业绩，与县长心思暗合，正当其时也。此论不可考，未必确也。
五
王君之遇亦奇。
师范毕业，分至一偏远山村中心校任教。学校距县城虽远，但小学之数学课程，小菜一碟，亦乐得清闲。教学之余，喝小酒，打小牌，登山观景，下河摸鱼，悠哉乐哉。且其家境颇丰，出手大方，常自费请乡镇领导、学校同行时时小聚，故人皆乐与之交游。加之姿容俊美，为人谦和，滑稽多智，本校数名未婚之女老师，皆倾慕之，又有他校任教之女同学，不时探访，竞相献媚邀宠，争风吃醋，王君悠游周旋其间，好不快哉，以至将功名进取之念尽抛脑后，对换岗入城之事亦不上心，大有乐不思蜀之态。
某月某日，县教育局长莅临该校视察。视察比，晚餐。局长善饮，性豪，喜热闹。校长乃命王君陪侍。酒过三巡，王君起而上寿，曰：局座不辞劳苦，莅临鄙校视察，对全校师生关爱之殷，令我等感佩莫名。我先自饮三杯，以表谢忱。然后再敬局座，我仍饮三杯，局座沾唇即可。局长大喜，顿起豪兴，与王君连连举杯。席间，王君又搜肠刮肚，将从书上看来别处听来的各种笑话，或雅或俗，或荤或素，一一娓娓道来，且配之以表情，辅之以手势，或故作严肃，或有意矜持，或极尽夸张，逗得局长捧腹大笑，乐不可支，尽欢而散。临行，局长抚其肩曰：“君趣大佳！不意我教育系统竟有如此可人。君如此才华，而为一小学教师，委实可惜。我自有安排，君静候佳音可也。
一周后，王君走马上任县教育局接待办主任。自此，无论公务接待，还是局长私人应酬，王君皆随侍左右，须臾不离。二人关系，虽名分有上下，实则为挚友。不久，王君又通过局长，得识县上各方要人。令人大奇者，王君与人接交，一次即知其口味轻重饮食喜好，下次相聚，即据各自喜好，巧作安排，面面俱到，皆大欢喜。尤为可贵者，王君对全县饮食之所尽皆了然，大至豪华酒店，小至路边面摊，无一不了若指掌。作县教育局接待办主任不到半年，一日，县长对局长曰，你局王君，难得人才也。一日之交，即知众人口味，强记也；接待能让人皆大欢喜，心公也；虑事周详，不疏于毫末，心细也；穿街走巷，遍考全县饮食特色，务实也。此等人才，正县上所急需也。令其明日到县府接待办任主任。
六
李君任农业局长，王君亦任县接待办主任，均与张君同级，其位虽名不及张君，实权则过之。张君对此极为郁闷，且心耻之。又自思居此位已久，为文渐成套路，虽力图自破窠臼，然常觉力不从心，恐久必招辱，于是请求外放。对张君之请，县长欣然应允，即命其任财政局长
财政局长，掌管全县钱粮之要害部门也。时人皆知此位非县长腹心不可得也。张君对此既喜且忧。喜则县长授千钧之担，寄腹心之重，知遇之恩至深也；忧则若履职稍有差池，有伤县长知人之明也。于是激励奋发，心无旁骛全身心投入于工作，而与县长及诸领导往来渐疏。工作之暇，则闭门读书，久之，似觉对智者先贤为官处世之论深有体悟焉。故事无繁简，皆亲问之；部属稍有懈怠，则深究之，部门间工作所请，则一律公事公办之，领导决策稍有逾矩，则力谏之。履职之情状，亦少向上禀告，尝言：履职有效，上自知之，何用邀功请赏？无效，则当自责之，力思奋发；有难，则当勇担之力克之，若小大之难辄以烦上，上用我何为？有挚友劝之曰：君如此行事，得罪之人多矣，上将疑君不敬矣，而小人乘机进谗言者也多矣，久之，必上怒下怨，恐不保。张君曰，吾如此，至公也，对上负责也。领导，智者也，必深知而洞察焉。未几，昔日好友皆避之，县长及诸领导虽时时公开褒扬，而私下无过从矣。
有旁观者曰：此子宦海多年，仍不脱书生意气，观其行为，已被书误之深矣，前途尽矣。
七
李君、王君、张君年满四十之年，正值政府换届。李君因农业局长任上政声卓著，升任副县长。王君履新招商局长。
张君去留，颇多争议。有言当提拔者，但多人皆言其虽稍有才，但行事过谨，殊少锐气，为人刻板，不善变通，且恃才傲物，不合大流。若委以重任，既恐难服众心，亦忧政令难畅也。县长曰，既如此，用其所长，平调任县志办主任可也。
盛世修志，上届全县发展成就辉煌，理当修志以记，故县志已于去年修编，按地方志修编之规定，再次修编，当在二十年之后矣。
任命文书下达当日，张君归家默坐良久，然后找来几个大纸箱，起身入书房，将满柜藏书胡乱入箱，以胶带封之，弃之屋角，只留种花养草之书，置之案头，然后斜视一眼空空如也之书柜，走出书房，取出一瓶酒，满斟一杯，一饮而尽。
八
又三年某日，张君正自侍弄兰草，忽闻李君被双规，而王君亦降为科员。张君愕然，呆立半晌，旋复平静，重操剪修盆中兰草之枯叶，如无闻焉。
原来张君自任职志办后，终日无所事事，乃默察深省平生经历，一日大悟，转而种花养草，尤钟爱于兰花。于是广搜穷罗，不分贵贱，凡所得皆置之室，潜心研究，几入迷，旋成养兰专家，旦暮之间，观兰叶葳蕤，嗅盈室暗香，不复问世事矣。
李君自任副县长后，大权在握，乃大展其抱负，凡事以大为务，力求标新立异，追求轰动效应，糜费国家资财甚巨，又结私谊，树朋党，广聚敛，终身陷囹圄矣。其间，八项规定出，国家以重拳惩四风之弊，猛药疗吃喝沉疴，王君之才无所施，政声日衰，而又被查其行触律条多焉，遂被解职，连降两级矣。
噫戏！人之际遇，难可逆料也。而昔日老人与师之预言，皆悉数应验。其预言之准，亦殊不可解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