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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过拨人

2018-11-16 22:26 作者:芙蓉莘莘学子+  | 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在黔阳古城,公干二十余年,终归还是他乡之客。枝柳铁路,于城东,向南北延伸。不时载着原木的火车,呼啸而过。城中,偶有卡车,满载楠竹疾驰而去,摇摇晃晃的竹尾巴,不知它们将流浪何方。此时此景,我不禁忆起当年苗寨大山里的过拨人来。

我的家乡壮溪冲,在峰山余脉楠木山北麓。一条十余里长的裂谷,横亘南北。谷南,竹海荡漾,郁郁葱葱;谷北,松杉杂木,莽莽苍苍。当年山民守着这金山银山发愁,外运不出。山民们祖祖辈辈,只好凭借一副铁肩膀,一双岩脚板,从无尽的宝藏中,抠那么一点点,艰难地扛出大山。

过拨,自然成了竹木出山最省力的方式。

山民每人扛一根木头或者一捆楠竹,下松梁,穿竹林,过溪坎,走田塍,七拐八转,路径险阻,风风火火,赶十来里路,才能到公溪河岸。一个人这么扛到头,再回原地,枯燥,疲惫,又寂寞。加之没人组织,行进无序,或因各自体能有别,造成干扰和混乱,影响竹木出山效率。而过拨则截然不同。它是一种最原始接力的运输方法。它讲究配合协作,同出同归,轻松而快乐工作效率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过拨,是山里男人的事,偶见女汉子为之,就像戏中的插曲。山里汉子,把进入过拨队引以为荣,那是成熟男人和精壮劳力的标志。一进过拨队,生产队每天记十分工,否则只记八分或九分。虽只差一两分,但这是山里男人最羞耻的事。过拨人,常自许为骚黄牯”,其他男人,常被戏称“骟黄牯”(是指被阉割的牛牯)。一个孔武有力,一个“绕脚郞糠”(湘西方言,指虚弱无力)。“骟黄牯”,在人前抬不起头。“骚黄牯”吹牛皮,他们只能在边上听,陪着笑脸,内心的酸楚难以言表。在婆娘面前,声气也粗不起。可不是麽!阳刚壮实的“骚黄牯”高门大嗓,偷眼瞧着羞赧含情的婆姨,半明半暗,用言语挑逗,说着些“扫把撑门人自开,半跳墙狗不叫,老张哎,睡了你女人,你莫恼”的疯语。

如果你没到过这,没见过这里坚挺高大的松竹,没听过野性放纵的山风,大概你永远不会明白,深山里,还隐藏了多少“骚黄牯”与“骟黄牯”与女人野合的故事。山里伢子要成真汉子,除了练好犁田打耙和巴田塍等基本农活把式,最大的想,就是做一个“骚黄牯”!大家都知道,一个队里百十口人,整个生产费用,年底工分分红,都得靠骚黄牯磨肩头,拼着命,才攒得来钱。男人麽,谁不要光鲜的面皮?更何况,做个“球也挛不成”的“骟黄牯”,多丢人呵!(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做个响当当的骚黄牯,还真得有一副好身板, 一双好脚力,一个耐磨的好巴肩(衬垫)。

一般的,就在供销社买个白布巴肩。有路数的,能搭上帆布巴肩,或者用车轮内胎割成的巴肩。帆布巴肩和轮胎巴肩,是骚黄牯的最!我父亲的巴肩,是母亲亲手缝制的。那时,买布凭布票,母亲就把碎布缝成布块,再用米汤浸泡贴在报纸上,晒成布壳子。面子布,就咬牙去买几尺粗白布,浸在桐油里,捞起晾干,再准备结实的麻线棉花。缝巴肩是个细致活,一层布壳子,一层棉花,大概三、四层。中间棉花,要垫厚实点,边上摊薄些,然后蒙上面布,用剪刀裁成猪腰子状。最后的工序,就是针线活。夜深人静,父亲和孩子都睡下了,母亲坐在油灯下,一针一线,针脚细密而均匀,包边整齐圆滑。有时要做几个晚上,才能缝好。待缝好后,搭在父亲肩头试试,父亲笑呵呵的,感觉那就是最好的巴肩。

一把结实的木轭子(又叫叉把,主要是起到别肩省力和支撑平衡的作用),也是过拨人的心爱之物。找一把称心如意的木轭子,与孙悟空寻如意金箍棒一般不易。不过,这也难不了我们的“骚黄牯”,我屋背后烂木坑的崖壁上,多得是了!木材,都是些楠木、檀木、柚木和茶树等上好的材料,扎实硬朗,韧性光滑。然而,要生成天然的丫杈,胳膊粗,人把高,树干直,这般合适的,就好比寻仙草。骚黄牯们,为找根如意的轭子料,钻林子,爬山壁,千辛万苦。父亲是在楠木山的岩屋,才找到那根神木的!材料找到了,还要放在火塘上炕,悬炕一年半载,干透,这时才能做轭子。山里汉子都是做轭子的能人里手,锯木,劈材,成型,刨光,一气呵成。在叉丫凹处和丫脚平面,各扎入二、三截小铁楔,再用钢磨磨尖,抹上桐油,才算大功告成。至于抹汗的萝卜手巾,草鞋或靴等,婆娘们早就准备熨帖了。

山里人,一年到头,闲不了几天。不出正月初十,队长就用哨子把大伙吹进莽林,砍竹,伐木,削木皮,过拨。耕,播种,插田,施肥,杀虫等开支,就靠这趟赶忙。秋收后,山民们又对着竹木“出气”(靠它生钱),砍、伐、削,过拨。天老人、孩子御寒的棉衣棉裤,过春节的糖果、炮竹等年货,就靠这一场血拼了!

骚黄牯们每次过拨,就是一次壮行出征。虽然只有十里八里,但一干就是个把月。婆娘们对过拔,也看得很重。在春上过拨前,她们会把糍粑藏起,鸡蛋积起,仅有的一块半块腊肉留起。秋冬过拨,物资丰足,她们可省心了。大米、高粱、粟米、红薯和葛粑等,样样充足。不管怎样,她们还是要想方设法,保证自己的“英雄”,每天有两顿吃得饱。老人和妇女,在过拨的沿途,填坑,清路,把一两米处的藤草和杂树都砍掉,以确保过拨无羁绊而出险。

过拨,不仅仅需要力量和勇气,更重要的是技能和团队精神!

这是个精干的队伍,必须组织协调好。队长要清楚每个人的特殊能力和弱点,然后安排谁栽拨,谁接拨,谁拣拨,谁应该在什么位置,做到胸有成竹。栽拨者,是整个队伍的灵魂,他是第一个起拨者,每一拨都有他的份。他要根据骚黄牯的人数和路况,确定栽拨数和栽拨的间距及地点,一有差池,就要引起混乱和纷争,甚至斗殴。拣拨者,是在最后一个位置上。当每个人的位置确定后,他主要负责从竹木的堆子上拣拨,确定一天的过拨量和掌握过拨的节奏;同时,由他决定大家的作息。这个位置非常重要,一般是队长的。送拨和接拨都是技术活。每个人都在一定的区间接送,送得到,接得着,形成默契。一迎一送,面对面,背对背,展现出劳动的和谐与快乐。

当播好秧种,在布谷的啼声中,骚黄牯们扛着木条或者楠竹,绕着轻烟,沐浴细雨,从高高的龙蟠山和矮盘脊,盘桓而下。到谷底,跨过古岩板桥,沿着欢快的壮溪,一路小跑。一时兴起,扯掉草鞋,光着脚板,踩着春泥,送拨,接拨……不知是谁唱起苗家的歌谣:

三个斑鸠哟飞过湾,

两个成双么一个单。

兰花妹妹要嫁出山,

哥哥心里哟像油煎!

牛栏里关猫哟绕松活,

妹妹心里我落不了窠。

咯世哟陪莫了妹双飞,

下辈子哟做你的梁山伯……

一人唱,二人和,骚黄牯们一路都应和起来。壮溪冲,荡漾着山歌和欢笑声。路坎边的桃树,落红缤纷。宽厚的脚板,踏得泥水四溅。一拨接,一拨送,一拨拨过得行云流水,似乎不是在扛竹木,而是他们附着竹木飞天,在林间,在古道,在绵绵的烟雨中。唱着,和着,走着,过拨人把偷听山歌的女娃子的心和腰肢都唱软了。不久,女娃子后背也背了娃,灶台前变着花样给男人蒸腊肉,煎糍粑,烤红薯……

冬晨,壮溪田畴、高坎,山湾,枯茎草叶,风霜高洁。路上,竹树低首,银发苍苍;路下,“狗牙齿”(植物)亮亮晶晶的。骚黄牯们,着草鞋单裤,扛着二百余斤的枕木,用轭子别着,喝气成雾,踏得“狗牙齿”咔擦咔嚓作响。送拨到位,转身背对着前方,用轭子支撑住枕木。接拨人与送拨人,背贴背,同样用轭子撑住枕木。当接拨者掌握到平衡点时,两人同声:起哟!接拨者,迈开步子,血脉偾张:嗷嚯嚯,嗷嚯嚯……一路吆喝着。送拨者,拄轭在风中,目视着接拨者,伸脖张嘴:嗷嚯嚯……额脸青筋暴突,赤红如血,转身健步接拨。嗷嚯嚯,嗷嚯嚯……此起彼伏,震荡不息。竹叶子上的晶白,也脱落下来。冬阳里,壮溪冲的山山岭岭,分外妖娆。

父亲任生产队长多年,曾对我说,过拨最要命的是在冰冻天。那年冬天,寒雨纷纷扬扬,北风一吹,到处晶莹赤滑。路面上硬梆梆的,大铁锤砸下去,一个圆圆的白印。脚一踩上,身子就滑出去了。为了赶在腊八节前将枕木销售出去,父亲给过拨者每人准备一根棕绳和一斤精钢栎子(一种多年生藤蔓植物,块茎如姜,荒年可充饥,亦可酿酒)酒。棕绳把草鞋和脚掌绕捆在一起,可以防滑。酒装在竹壶中,随时可喝一小口御寒。

过拨人扛上凝冻的枕木,缓慢前行,寂寥无声。那天,父亲栽完拨后,放心不下古枫木树险段的过拨,连忙回赶。父亲在回赶途中,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太公蒋真元和我母亲带领二十几个老人妇女,每人扛着一捆干稻草,沿路在险处铺上一小把。太公手执钢钎,在最险点凿出一块坎来,供过拨人下脚。父亲端着酒壶,猛喝了几口,面如关公,逢遇过拨人都说:为了老人和婆娘们,我们拼了!过拨人眼里都噙满泪水,答道,我们拼了!

“起哟!嗷嚯嚯,嗷嚯嚯——”过拨人的声音划过天空中,融入风雪的呜鸣声中。他们扛着竹木,在风雪中过拨行进。老人和妇女,不时在雪路上铺上稻草,就像在人生行进的坐标轴上刻上精准的刻度……

山路上踏石留痕,岁月蜿蜒不断。那是一九七七年的冬天。一条沙石路穿过壮溪冲,沿着钟盘、龙船盘逶迤而去。终于,一辆辆汽车轰隆隆地开进壮溪冲,源源不断把竹木运出大山。寂静的原野,沸腾起来。

大山,永远不会老。壮溪冲,永远充满活力。老去的,是大山的子孙,是曾经壮如山的过拨人。如今,还有几人记起大山的过拨人?想起父亲去世时,瞅着屋角那把黄檀木轭子,我泪流满面……

作者:蒋启发(笔名:壮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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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过拨人的评论 (共 3 条)

  • 心静如水
  • 220
    220 推荐阅读并说 很有感染力
  • 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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