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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那些事

2019-07-25 10:55 作者:清风  | 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父亲那些事

——谨以此文献给新中国成立70周年

辛淑英

在写父亲那些事之前,首先让我想到鲁西平原上的那个村庄——小姜庄,直到今天,七十多岁的父亲从没离开过那里。那里也是我出生,成长生活过的地方。记忆中,村里人不多,土屋低矮破旧。听父亲讲,以前更穷,一家人住在两间土屋里,中间隔几道门帘,这边说话那边听到。说这话时距今过去四十多年了,村里人口增至一半,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家家住上了宽敞明亮的砖屋、楼房,绿树掩映,美丽如画。

小时候就听说,我们的祖先并非生活在平原上的,数百年前,有山西洪洞县,窄乡向宽乡的远程迁徙,童谣为证:

问我老家在哪里?(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大槐树下老鸹窝。

那时拍手而歌是好玩,遥想起来,纯碎是场灾难,是背井离乡伤情之悲的哀调啊!山西洪洞县大槐树那一端,是先祖们生养栖身之地,经历国家命令,大移民大迁徙,来到这水患连年之灾的黄河北岸,修建房屋,开垦荒地,使蛮荒之地上,听得见鸡鸣狗吠,看得见田肥苗壮,花开花又落,创造了美好的居住地。

我们村子往东不多远,就到了贯通南北的聊阳公路,公路东沿便是聊阳河沟。早年黄河里的水引至这里,灌溉着岸边的农田,使肥沃的土地上,盛产小麦,玉米,大豆,高粱,花生,棉花,素有平原上的“粮棉大仓”之称。

我的先辈们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日子过得紧吧。我曾祖父娶哑女为妻,就是我的曾祖奶奶了,个子不高,瘦瘦的,大眼睛,小脚,我小时候见过。曾祖奶奶时而很忙,在院子里的地窨子里扎麦秸梗高粱秸篾子的锅帽子;有时大天在村里跑,棉袖口对着嘴调换着取暖。调皮的孩子开她的玩笑,地上画个圈,中间吐口唾液,再狠狠踩上两脚,让我曾祖母奶奶气得鼻歪眼斜,跳将起来颠着小脚追赶,跟不上,拾了土块投掷过去。在聋哑人看来,画圈吐唾液踩脚是受了莫大的辱骂,不气急才怪呢。我这样的小辈人,曾祖奶奶十分疼爱,悄悄拿好吃的给我和妹妹,一些生瓜梨枣,点心之类,她舍不得吃。后来她去了外省,时常想念我们一家,不会说话手比划着高矮胖瘦,太想家不幸抑郁而死,我们知道了都心酸得落泪。

我祖父弟兄四人,一个姑奶奶,想想他们的日子会有多艰难,即便是吃糠咽菜,也需要人操持,当时的哑曾祖奶奶是过问不了家里的事情的,作为长子的我祖父,在十二岁那年完成了他人生的伟大壮举——成婚。现在看,简直是胡闹,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一下子步入到成年人该做的事情上去。

祖父小,祖母不小,十六岁。这哪是找媳妇,分明是找了个持家的女人,是一大家子人的免费保姆。后来的生活中,我那小脚奶奶,一生都在忙碌,为一家人有操持不完的心,纺棉织布,缝补洗浆,还要受聋哑婆婆的气,那时候的媳妇真是难当。

父亲是一九四二年三月出生的。暖花开之际,可时局一点也不美,二战还在继续,日本人大肆侵略中国的全部领土,加上黄河水不断泛滥,每年发生着旱涝灾害,像电影《一九四二》中的情形一样,属于大饥荒、命贱不如狗的年代。

在父亲的记忆里,一家人总是饥饿,虽然种着几亩薄田,但收不付出,即便我那小脚的祖母再会过日子,也做不了无米之炊,父亲的两个叔叔外出讨饭,流落到他乡,从此再没回过家乡来。我祖父大字不认识一个,感情却是丰富流动的,脑瓜子没凝固得铁块一样坚硬,发誓再苦吧难熬的日子,也要让两个儿子读书,要让他们知道除自家外还有外面的世界,女儿们就免了,迟早要嫁人。

父亲进了学堂,学会思考,认识美,就是从学习识字开始的,他看到了生活之外的颜色,听到不一样的声音,嗅到新鲜气味。这些说不上来的东西,一下子充盈了脑壳,从此就让自己沉浸在其中。父亲个子瘦小,先生把他排在前面,连串村表演打腰鼓也是,解放了,人民欢天喜庆。那一年,父亲所在的学堂他腰鼓打得最好,小小个子打排头,灵活机制,一跳一跃的。就在他打得起劲,刚一停时,后面眼尖的女孩看到他头发里爬满了虱子,上去逮了一个,这让父亲很羞愧,从此再不穿姐姐们穿过的衣裳、鞋子,衣裤摞补再高的布丁也不嫌。毕竟是小,一时的难堪很快过去,后来父亲与那女孩反而结成一世的友谊。她就是我后来的菊姨,在我记忆之前不知道他们的交情怎样,记忆之后,我们的生活中这个女人的名字时常出现,父亲总是当笑话说他的过去,还不时得瞟一眼母亲,母亲低头不语,装着没在听,依旧忙她的活计。

父亲在本村所在的大队,读了两年小学,接着到距村子七里之外的大迷魂阵村,又读了三年。上学来回的路上路过小迷魂阵村,这大、小迷魂阵村历史上很有名气。说起来故事要追溯到二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齐国军师孙膑,和魏国大将庞涓,两个人拜在同一门下的鬼谷子为师,学习兵法。孙膑德贤才能各方面胜庞涓一筹,庞涓不服,诱骗孙膑下山到了魏国,在魏惠王之前谗言,用阴险狠毒的手段强迫孙膑受到苦刑,致使他险些死去,后孙膑逃到齐国受重用,之后两人在斗智斗勇的交战中,尤其是小迷魂阵,就是孙膑诱敌时所布下的一个局,致使庞涓大败,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马陵之战》续曲。香港有一部老电影《马陵道》就是专讲孙膑和庞涓之间恩怨的,对我家乡的人来说不可能知道,但一说起孙膑大战庞涓的故事,在鲁西一带流传甚广。关于大小迷魂镇村,还有好听的民谣传颂:

进了迷魂阵,状元也难认。

东西南北中,到处是胡同。

好像把磨推,老路转到黑。

小迷魂镇村,外人进去了,没有向导是出不来的。就在前不久我回到家乡时,还体验了一把,村子里一转悠,不一会儿就迷路了,分不清东南西北,我问村里人,他们都笑,仿佛这不是什么秘密了。

小迷魂阵村,靠近聊阳公路,父亲上学来往的路上,自然不会放过到村里转一圈的机会。看看聊阳河里的水少了没有?是否可以去逮鱼虾了?父亲的美好生活,也是从水开始的,下河洗澡、摸鱼的习性,一生都没改变。而爬树上房掏窝,是尝试,小鸟养不了多久会气死,还要亲手去安葬,太费事,长大些就有所不喜欢了。

和掏鸟窝相比,他还喜欢到小迷魂阵村的集市上游逛。

看一家扎冥器的铺子,讨得白面无常鬼,绿面魔兽,鱼龙,童男童女把玩,一边玩一边想,似乎在明白着一些人世间的事情。

铁匠铺子里的小孩,两手拉风箱柄,每拉一下,风箱里发出轰叫声,火炉上闪动着耀眼的红光,师傅把赤红的热铁拉出来搁在铁砧时,忙舞动铁锤,身后高扬起,身前的铁砧上落下,火花四溅,又迅速灭去,那么一下一下地打着,有时打一件大的农具,有时打一把镰刀,农忙时节活多,他们起早贪黑忙。小孩的年纪,和父亲相差不多大,人是一样的瘦小,脸脏脏的,不知是煤灰熏的,还是从来就没洗过脸?有时候父亲会想,成天上学,还不如学打铁,有一次当他看到师傅打了那孩子时,就取消了学打铁的念头了。

开茶馆的占聚屋子中间,一排高泥炉子,泥炉子上放着一排黑不溜秋的大茶壶,茶馆的大门永远敞开着,店主是个肥胖、面色黑黑的老太太,破旧的衣服上满是煤灰,别人要喝茶,她从开了的大茶壶里倒水,没客人来时,便坐在那里打盹,永远困不醒的样子。

看买卖人讨价还价。卖鸡的大鸡小鸡有不一样的价格;小猪嚎叫着被买主提走;卖肉的割一块块的肉用纸包着称称;丸子汤锅热气腾腾的白气里飘着浓香味儿,体面的人围了桌子喝得满头大汗,父亲的手伸进空的烂粗布褂兜里,咕哝着嘴,远远走开,他知道家里没钱,供他念书的钱还是一家人从牙缝里攒了又攒的,看娘的脸没有过笑容,是为一家子人的吃喝穿戴愁的。但碰到好心的亲戚或熟人,有时施舍得买一点糖果送他,又让父亲欢喜不已。

天时日长,上学来回的路上,父亲还伙同了伙伴去偷人家瓜田里的瓜,不问生熟,摘了就跑,主人拿着长棍子大骂着追来时,早跑远了,后来被抓住了大训,要告诉先生,他再也不敢了。家里人不知道这些事,认为父亲在学校里好好读着书,而父亲对那些事情,远比读书的兴趣浓厚得多。

渐渐地,父亲脱去了稚气,日益变得随和,想当然和自由玩耍的时候少了,为了补救先前的弱点,小学的最后一年,他开始格外努力学习。

能考上初中,是父亲最后一年小学里寐以求的事情。村里一起的伙伴,就他自己考上了初中,一生中,这是一件很荣幸的事,使他常常说叨。

初中的学校原是一所洋人教堂,青砖蓝瓦,建筑造型奇特,有欧洲风格。教室墙壁上的西洋教画,很引人注目,父亲被它那明丽的色彩,优美的线条所吸引,一下子喜欢上了美术。教美术的李老师拿粉笔在黑板上随意画几笔,漂亮的图形出来了,让父亲十分惊讶,一有机会便去看李老师在校园的墙壁上画宣传报,写美术体字,看着看着就忘了上课的事。李老师能体会到一个农家娃子的不易,劝他先要以学习为重 将来才有希望考高中,考大学,并说美术靠天分和勤奋,一时半会学不来。道理父亲都懂,可问题他的数学不好,也知道世上的一切问题都是和数学有关的,包括宇宙,至大、至小都是用数据来说明,现实中数学也占重要地位,劳动分配,田亩计算,都离不开数学,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父亲的数学考试,每一次都不理想,使他很苦恼。父亲后来果真没考上高中,家里也无力再供他复读,便回去务农了。

父亲已成年,按说是个壮劳力,可事实上根本不行,他从没接触过农活。生产队里半三更去深翻地,磨了满手的血泡,还要挨队长的训,与做学生相比,等于从天上掉到地下。再看爷爷和村民们灰头土脸,手粗糙不堪,皴黑如铁,我奶奶和姑姑她们头发枯黄,面是菜色,父亲看来,生活真的很苦。他心里想去改变自己的现状,但不知道如何改变,想也是白想。

时日一久,父亲上学时喜欢的绘画又占据了他的头脑,对绘画无深刻研究的他,无钱买笔墨纸张,趁歇晌的功夫,捡了树枝在地上画,画那些形态各异的人和动物、农具。地上画的好处是,画错了可以抹去。那个时候,父亲不上学了还常去学校看李老师,老师也没回避他这个曾经的学生,给他一本《芥子园画谱》,父亲如获至宝,就照着那画面上画。画了一段时间,觉得不尽人意,看不到好的效果,他收集来一些包装纸,没有炭笔,把树枝烧成炭条,就是他不花钱的画笔了,看着画谱,那样不懈怠地画着。当他把画好的素描稿拿给李老师看时,李老师欣慰地笑了,这抚平了父亲心里的忐忑。李老师又教父亲用一张画有方格子的纸,铺在画谱上,画有方格的纸很薄,使下面的画图有了经纬走向。临走,李老师又送给父亲一些纸和笔墨。他揣进怀里,激动着心情走了近二十里的夜路回家。李老师所送的笔墨纸张,父亲当然用的节俭,他还是用烧碳条在纸上打格子。一把梨木尺,有淡淡的木香味,是求了木工师傅专给做的。后来我见过那把约有三尺长的尺子,油黑光亮,上面的刻度已模糊,日月可鉴。

要过年了,爷爷看到祖宗的画像破旧不堪,让父亲给祖宗重画一张像。父亲大胆尝试,在新旧画纸上打上一样的方格,按照比例来画,描摹了一番之后还真有七八分像。除夕,祖父带领全家对着祖宗画像行大礼,父亲心里很是得意了一番,由此更加深了父亲对绘画艺术浓厚兴趣。

那时候,照片是黑白的,父亲想让它变成彩色,就从开照相馆的朋友那里,学会了给照片打彩。村里的青年男女拿了照片也让父亲给打彩色,照片真的漂亮多了,他们笑得合不拢口,年轻人优美的姿态,让我嫉妒得发狂,恨不得明天就长大。我小时候见过那彩印本,悄悄拿了笔,学父亲的样子,先蘸水,再蘸彩印本上的颜料,往小人书上涂抹,颜色很鲜艳,我看着大乐,激动得身子乱颤。

父亲还给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画蚊帐帘子,描画鞋垫的花样、绣花布,那花鸟虫兽栩栩如生,惹得她们抿嘴偷笑;给一些村民家灰土土的墙壁上画雄威的老虎,提上《虎啸图》三个大字,画瞪着玻璃球似得眼睛、手拿宝剑的钟馗进士,说这样日子过得踏实;有时候到各村里画毛主席他老人家站在墙壁上的的画像,很大的,那是一个村子的亮点,开大会,上工集合,入党宣誓,教育孩子,批评两口子打架的……等都在那里进行;有时,父亲走街串巷给人画像,看着老年人身上的衣服破旧,就改变他们的装束,让穿上翻白毛的羊皮袄,滚花边的衣袖,耳朵上佩戴金耳环,手腕上有玉翠镯子,红润光泽的脸,虽有些皱纹,也挡不住满脸福气,画像的人看了,咧着豁牙的嘴满意地直笑;有时父亲也对着生命垂危的人画像,看着枯叶一般将回归大地的生命,父亲画着也心酸,眼眶湿润。就这样,父亲靠他的画技,在十里八乡成了个小有名气的乡村画匠。

但好日子总会不长,秋后,父亲被派去和村民们一起挖河。自带铺盖,麦秸,草席,铁锨,脸盆,毛巾,碗筷。村里闲置半年的拖拉机、独轮车、胶皮车等都推出来修整一番,给马打上新掌,然后车上捆绑上去工地人的东西,一行浩浩荡荡向外逃难似的队伍,大车小辆向四十里外的工地进发。

开挖的河段分工明确,村庄为单位,有大队,公社,县为总指挥部。工地上到处红旗招展,花红柳绿的标语也插满工地,看过去,黑压压攒动的人群,像蚂蚁般来回穿梭,高音喇叭里嘹亮的歌声不断。

刚开挖时,河浅堤矮,推着独轮车可来回奔跑,挖到两三米深时,河坡越来越陡,再往上推车就难了,需要马骡和人一起在前面卖力拉,人畜都气喘吁吁,不能停,好不容易爬上了岸,才能歇息片刻。一天下来,多数累的腰酸背疼,手脚磨出了血泡,有的肩膀被绳索勒出了血印子,火辣辣钻心地疼。我母亲给父亲缝制了绵软的垫肩,才免幸肩膀没被勒破。

挖河的人都很能吃 ,我亲眼见在我们家住的挖河人吃饭,鞋底长的杂面卷子,要三四个,窝头得五六个,甚至七八个。没有什么菜,但吃起来很香的样子。父亲说他只能吃两个窝头,所以力气也不如别人的大,他把吃不了的饭菜都给了吃不饱的民工,每天十多个小时的劳动 ,他根本吃不消。有一次,他从麦秸铺上再也爬不起来了,生病请假是不被允许的,既然来了工地,工地就是家。何况有人从不给他好脸色看,巴不得他出点事 ,那样可以有理由狠狠整治他了。父亲强忍着浑身的疼痛,趟着刺骨的河水,一锨一锨往独轮车里装湿泥,不慎脚下一滑,摔进泥水里,他被人扶上岸,那人还对他吹胡子瞪眼,说他有意怠工,他们的争执被走至那里的指挥部的人听到,问清缘由,大队的人说父亲会画画。一声令下,就把父亲调到工地宣传组去了。在宣传组,父亲有了用武之地,犹如搁浅的鱼一下子跃进宽阔的水域,想看他笑话的人落了空,摇头咋舌“便宜他了,小子!”

在宣传组,父亲和其他人一起写标语,编一些鼓舞干劲的顺口溜,再用扩音喇叭念给工地上的人听,同时这萌生了父亲对文学诗词的喜爱。上学时,他曾在图书馆里读到过《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林海原》等书,书中的人物活跃在他脑子里,心里一时有了好多想法,需要及时和一个人交流,希望有人理解。这个人很快出现了,他就是工地上县总指挥部的一个年轻干事,能写会画,和父亲志趣相同,人家还是党员,受党的培养多年,从他身上父亲看到了很多人没有的优良品质,在那时期,这样一颗淳朴的心吸引了父亲,使他激动不已。后来那位当年的干事叔叔,成了一名县机关主任,是父亲一生的知心好友。

一入冬,天寒地冻,工地上的活再也无法干下去了,只好草草收工。回到村里的父亲,思想不再沉着,有一种东西在心里开始碰撞,除了绘画,没有什么让他放不下的,思来想去,潜意识里忽然有了,原来在内心深处一直藏着的音乐和诗词的音韵幼芽,想要破土而出,只不过为时过早,需要耐心等待春天的来临。

冬天,大地一片萧索,村子里很安静,仿佛时光在这里转了一圈,没来得及留下什么,就被寒冷凝固。弄得淳朴的村稼人没有事干,清早起晚,天黑就睡,一日两餐,无论风大风小,出不出太阳,有雾没雾,都没关系,只要不下冷、暴雪,他们会在当街的柴火堆下打牌,下棋,打盹,沉思默想,话农耕收种,猪牛羊的买卖行情和喂养情况,谁家闺女出嫁,儿子娶媳妇,陈谷子烂芝麻话开了头没个停,抽老旱烟,说笑逗乐……等不也乐乎地打发着日子。我和伙伴们在他们之间尽情玩耍,那场面和情形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记住了。父亲很少扎他们的堆,仿佛与他们格格不入,感觉他不会打牌也不会下棋。我错了,好些年以后,当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无论打牌或下棋都比他们好时,惊奇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哈哈大笑。那些年里,原来父亲一直欺骗了我。

寒冷的冬天里父亲又干起了老本行,走街串乡期间,还学会了在纸上写画“鸟字”。用个木夹片,沾上颜料,手在纸上飞速地七拐八扭,那龙飞凤舞花红柳绿的字画就成了,很讨人喜见。画像,写鸟字,也挣不了多少钱,但可以让一家人吃喝不愁,那时的我们啊!

到了春天,县文化馆招一批搞绘画创作的人,为的是迎合地区一个文化活动,时间紧迫,父亲被招去,同去的还有两个人,一个叫君川,一个叫阳雪,三个人一起搞创作。父亲创作了两幅画,一幅是《农业技术员》,意思是知识青年下乡,到田间地头为农民作种棉上的指导;另一幅是《记者来访》,画农民在收割麦子,记者坐在麦梱上,听农民们讲述丰收的喜悦。两幅画均受到好评,并获了大奖。展览回来,画我都见过,在我们家屋里的土墙上挂了好些年。其他两人的创作如何,后来听父亲讲 ,一个人创作了一幅养猪的画面,另一个人什么都没创作出来,不过他们的命运都比父亲好,现在早已退休在家,颐养天年了。

从县文化馆创作回来,父亲的头上就被戴上了“紧箍咒”。理由是开春农忙时节,他没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父亲把绘画其间每天补助的三毛多钱全部上交,他们嫌少,要他每天交一元钱,而当时的劳动报酬每天每人不到三毛钱。父亲委屈,找大队的人说和。就有人说“他是俺队的人不?大忙时节,一个人顶三个劳力干活,他倒清闲,俺让他交一元不多,再说私自出门挣钱,是啥性质?”一句话问哑了说和的人。

说和的人也不好再过问。三个月九十元,父亲当然拿不出这么多,就临时决定:父亲三年中不得分到生产队里的一粒粮食和瓜菜。按现在话说,就是他一夜之间成为村里的编外人员,而且三年中不得出村子半步。家里没有劳动力,生产队里分任何东西时,由我去,我们家都是最后的、最少、也是最孬的,好在我们姊弟都小,吃不多,日子勉强过得去。

我们的村子是个古老的村子,到现在我一直相信村里人是淳朴善良的,只不过有的那时一时糊涂,干着昧良心的事罢了。但也忘不了曾帮助过我们家的人,梁三伯是个好人,老党员,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他暗暗地把家里吃不了的果菜,送给我们吃。三伯养蜂,让父亲跟他学养蜂。父亲养蜂像他绘画一样专注,买书看,细研究,两年中从两箱蜜蜂分离出了十箱,好些年家里都有吃不完的蜂蜜 。村里生了小孩的女人,说是吃过蜂蜜后就可以吃任何食物,让奶水充足。后来家里不养蜂了,我母亲把那罐再舍不得吃的蜂蜜封得很严,等着村里生了小孩的人家和需要当药引的来家里取。趁母亲不在,我偷偷揭开过罐子盖,挖一块蜜疙瘩含在口里,闭上眼睛慢慢品尝,很有一种常年发酵后浓浓的酸甜味儿。

多年后,父亲在他画的《养蜂图》中这样题款:

我养蜜蜂十余箱,

每箱蜂中都有王。

指挥千军与万马,

酿得好蜜四邻尝。

是没有多少诗意,或根本算不上诗。纵观父亲的一生,他也就知道李白,杜甫,白居易,和《唐诗三百首》,若要他背诵出谁的诗来,怕是不会超过十首。不知道诗要讲究段数,韵律,句式,字数,句数和平仄的,更不知道世上还有过聂鲁达,吉卜林,泰戈尔,叶芝……等这些金光耀眼的诗人的名字,与他题款的《养蜂图》真的无关,他为完善自己的人生而写诗绘画,别人再强调那不是诗,也是没有用的。多少心酸的往事在笔下隐藏,别人也永远不会知道。

那一年的春天,大队的人找上门来,说是成立了文艺宣传队,要父亲去参加。父亲说,他一不会唱,二不会拉弦,去了也是白去,他们执意让他去,还说不再按女人的工分给他记八分,和男人同酬记十分工。父亲心想,怕是有文化的人难找,不然好事落不到他头上的。那时的父亲,信心满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去了大队的文艺宣传队里。

父亲对音乐一向是喜欢的 ,如果没有绘画,说不定在音乐上有一定的造诣。他的习性中,总有不成调的音符在嘴边流连,在耳边流注,这似乎成为一种指引,任何挫折都无从阻止,像黑暗中得到的一线微光,一点热能,于是,让他能够摸索前行。

宣传队里,一个会拉板胡的,一个会吹笛子的,父亲刚去了没事干,心里惶恐,拿的十分工,要是被人知道他什么也没干,不知又要搞出啥名堂。他问拉板胡的刘姓大哥,是否教他拉琴弦?人家说,自己拉十几年了,还拉不好调子,就这锯大缸的水平,你咋学?父亲说,你就把你会的教我吧,看父亲执意要学,那人才答应。

当然是没钱买弦子了,别说十几元钱,就是几元钱,家里也拿不出来,让父亲想学拉弦子的热乎劲一下子降到冰点。父亲找到梁三伯的兄弟——梁四伯,对梁四伯说了心事。梁四伯是个木匠,见多识广,在他的木料堆里扒拉了一番,找出一根上好的木料,用刨子刨去外皮,打磨溜光,制成琴杆,琴杆上端雕琢出孔,安上两个弦轴,弦子音箱用空罐头盒,处理好的鱼皮糊在罐头盒口端绷紧,找来桑树条做成琴弓,采了上好的马尾做成弦,这样一把不花钱的土弦子,被我梁四伯做成了。

父亲在他的土弦子上淋上黄香,一试,发音有些尖啸刺耳,比不上专业技术下制作的弦子,可总比没有强。后来梁四伯又给父亲做了两把二胡,一把比一把好。父亲能够在宣传队里站稳脚跟,且小有了名气,与我梁四伯做的弦子不无关系。过了好些年,父亲还在说叨这事情,那时我梁四伯早已不在人世了。

父亲还说过,他还要感激一个人——他的小学老师。在他刚到宣传队不久,刘老师悄悄对他说“你的情况我知道,让你来是我推荐的”当初父亲还纳闷,这么轻松的差事,咋会轮到他?那刘老师我在后台见过,个子不高瘦瘦的,很和善儒雅,常常抚摸我的头,还给我糖果吃。

父亲拉弦子之余,看刘老师排练节目很辛苦。那些来自田间地头的男女“演员”都没什么文化,得靠刘老师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口授台词不说,他们摸惯了锨把、大锄的手,比划来比划去,也不灵活。刘老师追求完美,父亲怕他着急上火,有所担心。父亲记起在县文化馆搞绘画创作时,隔壁有演员排练节目的,他有时去看。父亲把这事告知刘老师,刘老师让父亲展示几个动作后,顿时脸上乐开了花“就这么着吧”并公开封了父亲一个“导演”的官职。对当官,父亲无大兴趣,能得刘老师器重,让自己在众人面前抬起了头,仅这一点,父亲说得感激他一辈子。

紧张的排练不觉到了年关,父亲他们接到公社通知,要他们到区里进行文艺汇演,由文艺专家和高级领导坐镇,各县的文化馆长当评委。到了一看那阵势,让父亲和刘老师的心绷紧,手心里都是汗,演员们更是紧张,腿一直哆嗦。

父亲他们准备的节目,排在倒数第二,这对他们似乎不利,要取得成功,必须拿出真本事。父亲和刘老师的想法一样,只许成功,不能让一年的心血白费。先稳住演员的紧张情绪要紧,像战前鼓舞士气,要他们明白排练千苦万难,用在一时的道理。

父亲的绘画功底在化妆时发挥得淋漓尽致,尤其那反面人物造型,白鼻子,白眼眶,黑脸,翘起的小胡子是染黑的麻线粘上去的,用蒜瓣做牙齿。这反面人物出场时丑样百态的表演,滑稽又可笑,礼堂里随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当知道他们都是来自田间地头的农民,纷纷惊讶不已。不用说,演出是成功的,得了全区第一。抱着奖杯归来,刘老师兴奋地对某些人说“咱们得第一,嗯,多半是辛导演的功劳。那些人勉强笑笑,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父亲的心里永远记忆着呢。

自宣传队解散以后,父亲又背起画夹走街串巷给人画像,一年缴费十个月。为什么少了两个月,理由是天寒地冻的日子,村里人都不干什么活,这倒是句人话。当时的劳动报酬是三毛钱一天,父亲一人缴纳的顶三人,他数学学的不好,没意识到这一点,还是不在乎?我后来想父亲是聪明人,他不会不想到这一点,只是不说罢了。只要能外出,就好比把一只鸟放飞到了大自然。不然,也不会有下面的更精彩的故事发生。

父亲外出画像,有时候走很远,那一天他到了离家四十多里的地方,在一个村子里,看人家种蘑菇,棉籽壳作培养基,让他一下动了心思。给那家的两位老人画了像,没收钱,买了人家的一点菌种,回来学着种。种了一盆,用塑料薄膜蒙住,天比较冷,放在灶火窝里,等过了年,那盆里还真长出了小菇蕾,黑油油的,长着长着就大了,盆里再也盛不下了,父亲欢喜。一开春, 他又赶到那个村子去,这次他要大面积种植,买了人家一百元的菌种 ,好大的一麻袋驮回来了,我们全家围着看,母亲唠叨:一百元呢,如果种不出咋办?

那个时候,鲁西平原是产棉大区,家家种棉花,好些棉厂里的棉籽壳都堆积如山,当废物处理,父亲不用费多少力气就拉来了一车,在我们西屋里,种了一间屋子的地方。接下来他照样出门画像,早晚要我给蘑菇培养基浇浇水。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春暖花开之际,蘑菇萌出了。先是上面布满一层白菌丝,接着有鼓包,鼓包很快拱破培养基外层,脱颖出一层黑油油的小蘑菇,小蘑菇受水的沐浴勤了,长势茂密旺盛,扩散出叶片,一棵有两三斤,三五斤,七八斤不等。

有一处的蘑菇包很奇特,鼓包像发好的大馒头,里面似乎隐藏了更多秘密,等它长出来可不得了了,那是一颗超大的蘑菇,六十二斤重。

称称的那一天,家里来了好多人,是些很体面的人物,小轿车在我们破旧的院门口摆了一长流,有人数过是十三辆。来的人太多,差一点没把我们的篱笆门挤破。

我父亲傻了一般 ,只知道嘿嘿地笑,也不怕闪光灯刺得他眼疼,当他抱着大蘑菇照相时,倒是不笑了,可是那脸比哭还难看。我母亲更带样子,她还有意换了一件压箱底的花衬衫,眼睛忽闪忽闪的转动,激动得像要跳要唱,其实她只会哼几句民间小调,其他的根本不会。她倒了水让人家喝,谁还有功夫喝水?他们都忙着看蘑菇,拍照,抢先问父亲一些问题,母亲便不知所措,羞红的脸,像桃花。

那时我已经十好几岁了,看着那场面心里憋气,想哭又哭不出来。忽然来这么些人,我真不希望他们来,他们吓跑了家里的鸡,狗也不见了,还拉我去照全家福,我就是不照,就是拧巴,使劲拉我也不去。我才没有那么傻,知道拍了照,会留把柄,怕村里某些人更不给我好脸色看了,怕再分东西时给最孬最少的那份。真不知道父亲就那样没脑子,成天还嘱咐我,在村里少说话,少说话,他今天的话比谁都多,像要把憋了几年的话都说出来的样子,可那么多人,我又走不过去说他,气死我了。

没有人知道我当时的想法,我也不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一直到现在,我隐忍了这么多年,还是那样,想起来真想大哭一场。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的很顺当。父亲抱着大蘑菇的那个画面,印刷在了好多报刊上。农民的父亲不再像个农民,穿一身干净的灰蓝布衣服,提着黑提包,脚穿黑皮鞋,到处开会做报告。起初他不会写演讲稿,还是请挖河时认识的那位县指挥部的文化干事写的,后来那位叔叔一直帮助我们发家致富。

父亲收到了好多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有趣的是,当他是中学生了。后来查明,是报刊上的报道出了乱子,把父亲是老初中生的老字去掉,让四十岁的父亲摇身一变,一下年轻了二十岁,惹的一些年轻姑娘慕名而来,看到我们家几个参差不齐的孩子时,才羞涩地回去,回去就回去呗,偏要父亲送一程 ,看来有好多话要对他说,他们在路上说了什么?我也从来不问父亲。

那些年父亲还时常提起那个菊姨,他们在一个棉厂里上过班,说菊姨如何把他的粗布汗衫洗得发白,父亲总是说棉布越洗越白;菊姨帮他打饭,把好吃的都留给他。每一次我好像在听故事,感觉菊姨就是故事里的人物,更离奇的是,菊姨还来过我们家,这事我一点也不记得。在家里我当真看到过菊姨给我妹妹买的那顶绿泥子帽子。现在遥想当年的菊姨,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送人帽子怎么是顶绿色的呢?小孩子也不可以戴呀!

后来有一段时间父亲太忙,要种蘑菇,卖蘑菇,干农活,制作食用菌种,接待来访的客人,他不再提菊姨了,我以为他忘了,就提醒他”菊姨给你洗过……”父亲嘿嘿地笑,母亲也笑。等我成年后忽然想到,当父亲第一次提起菊姨的时候,母亲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她没觉得不自在吗?还是当真尝了打翻醋坛子的滋味了?父亲和母亲早年是吵闹过,但不是因为菊姨的事,绝对不是,家族里杂乱的事情太多,母亲受不了。我觉得菊姨在我们的生活中,是个似有似无隔空相望的人物。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父亲当真去打听菊姨了,我才相信,在他的生活中还真有过这么一个女人出现。菊姨是她姑妈当年抱养的孩子,长大后和我父亲在一个棉厂工作了几年,就去找她亲妈了,嫁了个当兵的跟随去了四川,两年后难产死了。从此父亲再也不提菊姨,他在悔恨他开菊姨的玩笑开了这么些年,其实菊姨那时早不在人世了,这让父亲好难过了一场。

那个大蘑菇让父亲风风光光过了几年,让一个农民变得不再像个农民,一点不能安分地耕耘那十几亩责任田了,还在田地里胡乱种,亲近土地的爷爷看了气得吹胡子瞪眼,骂他不是庄稼人,但秋后结算,爷爷的农耕意识彻底被打垮。父亲满地的葫芦丰收了,大大小小堆满了院子,够他一冬忙活的了。他把葫芦刮去外皮,在上面大做文章,又是雕刻又是绘画,做成了葫芦工艺品,拿到集市上去卖。家里还养了羊,放羊是悠闲的差事,每天早出晚归,让父亲很是享乐。主要的放羊期间,父亲的头脑能够清静,到处碧绿的庄稼,染绿了双眼,连树上的小鸟也观看着这一喜悦,叽叽咋咋吵闹个不停。聊阳河里的鱼多起来,趁羊吃草的功夫 ,父亲每天都下河摸鱼虾。当然,放羊其间,父亲还想些过往的事情,想着想着,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了,耳旁仿佛听到秋天满地豆角成熟后、噼噼啪啪炸裂的声响,和那来自田野的其他庄稼的歌唱,总是那么迷人,父亲禁不住吼出两嗓子,有人说:这个老辛像个神经病,是个半疯子。就这样,父亲一边想做个乡土文人,像苏东坡,青藤老人——徐文长,他们生性放达,为人率直,在诗词歌赋绘画方面如此了得;还希望像大衣哥那样在舞台上放声歌唱,去当个农民歌手。我戗他,歌手就免了吧,您五音不全,没有这方面的长久磨砺。我觉得任何一门艺术,需要人在时间里长久浸泡和打磨,父亲喜欢的是绘画继而诗词其后才是音乐。绘画让他成了个乡村画匠,这已是事实。

俗话说一心不可二用,一个乡村画匠见天去放羊,体验生活还行,时日久了,未免厌烦。那些羊可都是金蛋蛋,张嘴就要吃的生灵,伺候不好会生病,加上一次羊失窃,梁上君子挖破墙,偷去了父亲的四只大绵羊,让他一时气急,剩下的几只都卖了。这就是父亲当羊倌的经历,不挣不赔,功夫白搭了。

十几亩农田,每一年都在丰收,家里是大囤尖小囤流,多出的得去卖掉。农闲时,父亲还是离不开他的老本行,背起画夹游走四方,他一边给人画像,一边学编些打油诗自乐。不久,心里果然又冒出个新想法,其实这事情说新也不新了。就是他一直没有空闲去好好琢磨一下泥土,泥土是啥玩意儿?泥土就是泥土呗,来自万古千年,仍没改变过本质。人类赖以生存,植物的生长,都离不开泥土的供养。父亲看中的是泥土中的胶泥。

早在六十年代,父亲遇到过《阳谷哨》艺人——李宝正, 多少年里,那个人的影子总在他心里闪现。早些年生活不顺,这事搁在了一旁,现在是时候了,父亲要前去拜师学艺,寻找那个叫李保正的泥哨艺人。他骑上破自行车,走了好多冤路,问了好些人,才找到老人居住的村子。老人已七十多岁,眼昏花,腿脚也不好,他不认识父亲,父亲说以前和他见过面,当时还给他画过像。一说画像,老艺人记起来了,随之招呼家人炒菜,留父亲吃饭。吃饭期间,父亲向他说起学做阳谷哨的事,老艺人笑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父亲一看,老人家不想收他为徒,不好再勉强,就回了。

又过了大半年,李保正老人的大女婿张小四忽然来我们家,见面就说老人病的很重,父亲赶紧去看,果真如此。老人一把抓住父亲的手不松开,说“我这辈子共收了二十多个徒弟,都没长性,没有一个学会的,我看你这人老实本分,又会画画,准行”又说“这是一门手艺,虽然挣不了大钱,可老辈留下来的,我到这份上了,再没人接手它就失传了,我死不瞑目啊,你要把这手艺传下去。”

后来老艺人亲手做了几个泥哨让父亲看,并把他在北京吹哨的报道《北京晚报》还有其他省市报道他的资料让父亲看。那些报纸、资料纸张已发黄变脆,但字迹依然清晰。父亲小心翼翼地拿着看了又看。临走,老人家把他做泥哨的工具都交给了父亲,父亲接过它们,像接过千斤重的物件。

从那以后,父亲就不停地做起了泥哨,母亲有时唠叨:整天鼓捣这泥葫芦,能吃还是能喝呀,上面扎那么多窟窿,不穷也得扎穷。父亲不理会,起早贪黑,依旧做他的泥活。

二000年,当地的一个民间艺术节邀请父亲参加,父亲抓住这次露脸的机会,赶做了三百多个泥哨,烧制后就去了,均被销售一空。玩泥巴让父亲尝到了甜头,泥巴也能赚钱,多有意思。每次看着大把的票子拿回来,我母亲也不再唠叨了,早晚的还帮父亲摔起了胶泥。

泥哨做的越精细越好,选择泥巴上,制作的十几道工序上都要精益求精。有一年假期回老家,我跟父亲学做了好多天的泥哨,的确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阳谷哨的前身是仿古乐器——埙,发出的声调音质优美淳厚绵长,加上父亲的绘画雕刻技术,使它变得无比美观。父亲带着它参加全国各地的文博会,获得了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证书,这泥巴哨子,还真等登上了大雅之堂。

在各种奖项荣誉面前,父亲天天笑得合不拢嘴,心里自然是甜的,美的。有人说这个农民成精了,他不是人——他是神!因此村里人还开他的玩笑:

这个老辛瞎胡闹,

挖来胶泥做泥哨,

又上电视又上报,

全国人民都知道,

你说可笑不可笑。

如今七十多岁的父亲,仍忙活着他的那些事情,时而做泥哨,时而画刻葫芦,时而作画,间空灵感一来,写几首打油诗,见天乐呵呵的。老友来了就喝酒,能把酒喝出个日月天长来,酒兴正浓时,父亲就念他新编的打油诗:

年逾古稀心返童

边玩泥巴边务农

有时还把书画搞

快乐生活节节高

虽然没有多少诗意,可一个农民,总是乐此不疲做这些事情,感悟着生活的深度和宽广,也不得不叫人佩服了。

父亲的绘画题材,立足于农民本色 不画那名川大山,辽阔的水域,专画自然界里不起眼的,知了,蚂蚱,小虫,水中的鱼虾,沾有新鲜泥土的青菜、萝卜和五谷,他就爱画这些寻常物,笔蘸了墨,在纸上一气呵成。再看那小鱼,小虾,小蚂蚱,知了,活了似的;粒粒饱满的谷穗,玉米棒子,沉甸甸的透着丰收的喜气儿,快要将纸撑破了;白菜上汪着晶莹的露珠,一旁的蝈蝈聚集着眼神,瞅准时机,趁父亲不备时跃上白菜吃个够 ,看它肥的,再吃也不怕撑破肚皮;那根须上沾着泥的白菜萝卜,刚从园子里拔的?老友来了将它洗净,切成丝或块,用盐麻了,溜上香油,咂着小酒一吃,一定倍儿爽!

绘画艺术中,父亲最崇拜齐白石老人,他说白石老人打出的墨线条,做成画,一点也不带走样的,我戗他,你个农民,绘画作诗又玩泥巴,样样得心应手 ,还不够吗?真是醉翁发妒意,太不应该了。父亲在那里嘿嘿光笑。

还有件事情前不久刚发生的,也不得不说。原是,从我记事起父亲就爱摸鱼逮虾,知道他会游泳,不曾想他水性那么好,竟敢跳进长江去游泳。

事情是这样的,近年里父亲又忽然觉得他的绘画应该加强些深度,了解更多信息来搞绘画创作是很有必要的。母亲早劝他那样去做,就是不听。直到母亲春天又外出游历回来,总有说不完的见闻,父亲才动了心事。如若想看水,从我们老家往南走不多远就到了浊浪滔天的黄河,可是父亲执意要去武汉看长江。母亲不知道,这是父亲年轻时的夙愿,源于一个伟大的人物,那个人酷爱游泳,十年间畅游长江十八次,写下了激情澎湃的诗词;

才饮长江水,

又食武昌鱼。

万里长江横渡,

极目楚天舒。

……

小时候父亲教我背诵,全然不知所云,只是好玩,尤其首两句: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觉那个人行走好快,从一个地方刚喝了水,又忽然到另一个地方吃鱼。那时的理解,哈、哈,现在光想笑。

听母亲电话里讲,当父亲看到碧波荡漾的长江时,全身热血沸腾了,脚步再移不开。他看到水中的游鱼,平常画了不少《鱼乐图》吧,让他觉得长江里的鱼游弋得才叫美 。一会儿若有所思了,父亲可能把自己想象成一条大鱼 ,能够那样畅游是多么快乐的事情,不然不会趁母亲一转脸,一跃跳进江水里。像跳水运动员入水时“砰”得一声,激起一些水浪,水面上显出一片漩涡,再看不到父亲。等母亲明白发生了什么时脸色突变,心跳加速,带着哭腔大喊着父亲。水中的父亲憋一口气游到水底,他企图抓住从腰间游过的一条大鱼,那鱼被他的庞然大物之躯吓跑,浩荡的水将他手里抓到的淤泥随之冲跑,他冲出水面,距离母亲站的岸边已十米开外。父亲摇着水淋淋的头颅向空中深吸口气,又向更远处游去。可能是母亲的喊声,引来好些游客依着栏杆看父亲游泳。水中的父亲似乎不负众望,显出潇洒的游势,时而仰泳,蛙泳,斜泳,或站立在水中向岸上的人们做“立正”,“稍息”等滑稽动作,看的人大笑,母亲气得无可奈何,也不喊了,睁大眼睛紧盯着水面。水中的父亲更像一条游动的鱼,在想着什么吧?因何来这里,年轻时的豪情壮志是否在脑子里重现了?这些我不得而知,听母亲讲,岸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引了巡堤的过来,他帮母亲一起喊,父亲才向岸边游来,等上得岸,那人大声训他“你不要命了,七十七岁了还敢游长江!”父亲黑黑光笑。

回的路上,母亲一路数落个没完“算啥东西呀,你!要是淹死在这里了咋办?你还以为你年轻呢,不怕腿突然抽筋了?”父亲仍在笑,学着赵本山垂头伸脖子,倒背双手飞快向前走。那么急,仿佛前面好多事情要他去做,母亲在后面高频率地移动步子,也跟不上他。

2019年7月23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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