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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欣赏小说名篇:灵瑞公社

2019-01-21 18:04 作者:翻译家汪德均  | 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前排右一为作者王健先生

【1969年1月21日,全国几百万知识青年浩浩荡荡,同时奔赴各地农村插队落户。今天刚好是50周年】

【老友王建,八十年代脱颖而出的小说家,拙文《花秋赏录》中曾有记载和介绍。小说当然是虚构作品,但其地名为真,人物虽是假名,却多有原型,其中有些场景亦为我所亲历。】

灵瑞公社

王建

赤臂条条任去留,丈夫于世何所求(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题记

最近从纷芸繁杂的事务中摆脱出来,一下子就觉得很安静,于是就有了时间回忆,于是自然就回憶起印象很深的事情,自然就回忆起知青那段往事,自然就回忆起那时的那些故事,回忆起那些人。

曾经在知青聚会时说过这些话,这些话在我心里酝酿了许久:我想把那段往事看得很超脱,因为我想站在超脱的人生角度去理解那些沉重的事。人这辈子要走的路,要做的事,而且已经走过的路,做过的事你能总是穷追不舍去纠缠它吗?许多事去做了,是没有任何理由的,不要苦苦去追究它,且把它当作一本旧书,在内心平静的时候拿出来翻一翻,在香烟缭绕的指间,得到一些苦涩和酸甜的回味。

一、灵梯垭

灵瑞公社是我下乡插队的地方,离县城七十余里地,与三台县和梓潼县接壤,不通公路,是一个贫穷而偏僻的地方。公社所在地在两座山之间的垭口上,这个垭口叫灵梯垭。街口到街尾只有百十余米长,青石板铺就的小街。这是一条肮脏龌龊的小街,象所有川北的农舍那样,宽阔的屋檐,农民在屋檐下做着编蓖、剁猪食之类的农活。农舍都破败不堪,屋顶的青瓦上都长满荒草。除此之外,就是公社机关、小学校,一个只有三名医生的医院、食品站、供销社和一个小食店,小食店小得不能再小,一名体态雍肿的厨师,一张油腻破败的桌子,猪和鸡鸭们都在小街上闲荡,行人要很小心地迈过它们的屎尿。狗的肚子下很肮脏,如果下过,它们的皮毛总是粘满黑乎乎的泥巴。人们在这宁静而敝塞的地方生活,来去只看到眼前这块天地,因此他们的目光是茫然而昏浊的,偶尔有一件欣喜的事打破他们平静的心,动荡之后,日子仍然是那样的安宁。灵瑞公社虽然有街,却没有场,连露水场都没有,村民们赶集要么到距离三十里之外的区镇上,要么到相同距离的毛公场,再就是到两河口,步行都需要三个小时左右。赶集是知青们的节日,所以,灵瑞公社永远不会有节日的。

但是灵瑞公社这个地方的风景是十分美丽的。灵梯垭的垭口上百十棵古柏,郁郁苍苍,看上去非常年轻的古柏,都是合抱粗,树龄都在数百年。波光粼粼的梓橦江在山下蜿蜒流过,河水清澈见底,浅的地方只没过膝盖,枯水季节,人们从石墩塔成的桥上过去,丰水期,便有一只渡船来回摆渡。

从垭口下到河边须经过一个石门洞,二十几级石阶,过了石门洞,眼前便闪出一遍一眼难望到头的平川,这是一遍真正的沃野,足有千余亩。梓橦江在垭口下绕了一个大大的弯,这个平川就是梓橦江千百年来冲积形成的小平原,在太阳的照射下,满眼是清澈的碧波、青翠的禾苗和葱郁的树林,一波一波地延伸到远方。

我和鲁妹便躺在灵梯垭柔软的草地上,抽着廉价的香烟,享受着和煦的阳光,鲁妹其实是男生,在学校宣传队里搞过,他会玩小提琴,手风琴和二胡。我们在山坡上向垭下吼唱:“早晨我走出了帐蓬,解放军同志你去向何方,请你下马停一停,看看我们的牛羊……。”我们都相信山下我们的朋友们都听见歌声了。

顺着山,有两条小路很有信心地伸展出去,一直通到山下。右边的一条路通往鲁家大队,鲁家坝依山傍水,翠竹掩映;左边的一条路通往交坝,对岸便是岱瓜庙,通往我们生产队。这三个大队就分布在这遍沃野上。过了河,要经过一大遍的河滩,河滩上满长着芦苇,随风摇曳。鲁家坝、交坝和岱瓜庙都有我们的知青,他们一定听见我们的歌声了,因为鲁家坝那边已经传过来歌声,声如破锣:“百灵双双飞,是为了情来唱歌,大雁落脚草原上,是为了寻找安乐,哦嗬伊,我们努力地工作,是为了幸福的生活……”这是一首黄色歌曲,因为里面有爱情两个字,是被封杀了的,但是我们敢唱,敢在这辽阔的原野里唱,只有知青敢唱。

这一年我们初中毕业不久,都是十六岁,一个多变的年龄,一个躁动的年龄,也是一个快活的年龄。

二、石船子

石船子是条浅浅的沟,沟外是九队,沟里是八队。半山腰长了一块巨石,足足有两间房那么大,巨石上有两棵参天的柏树。巨石的一边高高地翘起,象一艘船的船头,而两棵古柏便象船的桅。队里的人说,以前这块巨石是一条完整的船形,有一年天降暴雨,船的另一头被山洪冲塌了,现在看到的,仅是石船的一半。石船子因故而得名。

石船子沟里有四个知青,沟外有六个知青,一共十个。我和鲁妹都在沟外的九队。石船子的知青全都是男人,至赶集的时候,我们全体出动了,走在田埂上就开始吼唱,一个领唱:“天上的星星儿排呀对排呀”,众人就和:“排呀对排呀”,领唱:“城里的哥哥儿下乡来嘢”,众人和:“伊儿牙儿哟儿哟……”引得乡亲们都引颈相望,大姑娘小媳妇背转身子偷笑,一群小崽儿闹闹嚷嚷跟在我们后面,一直把我们送到沟口。

赶集是知青们的社会形态。知青是不会老老实实呆在生产队的,我们也有自己的社会,而我们的社会是永远与乡亲们的社会融合不到一起的,于是赶集就成了知青们社会交流的最好场所,而一旦知青社会有了交流,就会发生许多故事,我们姑且把这种生活称作一种文化现象,现在回忆起,其实我们对这种文化现象的依赖性特别强,我不敢想象,我们一旦脱离这种生活方式,我不知道应怎样存在下去。

比如这样一件事情:那天的天空阴霾,非常压抑,我们队的知青都回城了,我躺在床上盯着屋顶,四周死寂沉沉,没有半点响动,就象整个世界里只有我一人存在。我看不进书,百无聊奈便胡思乱想,突然,一阵悲观和绝望情绪象排浪一样向我袭来,我的情绪根本无法控制,就在床上翻滚着号淘大哭,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被命运抛弃在这里,我完全不知道我今后是怎样,应该怎样。直到哭着入睡。醒来后,天气仍然阴霾,心情仍然压抑,我是睁着眼渡过一的。第二天一大早,我随着八队的知青去赶集。在场镇上,我们捕了一只鸡,找个地方烹了,然后抢吃,回到队里,心情就晴朗了。这就是这种文化存在的价值,它的存在和我们的存在是息息相关的。

总的说来,石船子的乡亲们对于我们的到来是持接纳而宽容的态度,他们容纳我们而并不强求我们容纳他们,他们很有人情味,很善解人意,也很善于调整自己的生活,他们的女人们很快乐很活跃很乐意展现自己,她们甚至可以毫无掩盖地把内心坦露在我们面前。这里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生活的层次,他们只是刻意把每一天过得尽量满足一些,他们决不放过任何改善自己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机会,哪怕只有须臾和微小,他们可以一辈子记住你带给他的缺陷,但他们可以一辈子不向你表露这些缺陷;他们同时可以一辈子不忘掉你对他的好处,而你给他的好处他们总会待机报答。

我永远忘不了我们的队长,一个黄脸皮上长着几根黄胡须的、看上去总是浮肿的汉子,插队的头几天在他家吃饭,饭前,他率领家人总是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向着毛主度像三躹躬,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然后才虔诚地坐下吃饭。他是一个老党员,当了十几年的生产队长,得了许多的奖状。若干年后,我回了城,在人大机关工作。有一天他来找到我,求我帮帮他。我见他仍是一张黄脸皮上长着几根黄胡须,看上去仍是浮肿的样子,只是苍老了许多。他说他的儿子在修水库时偷了几根钉子,派出所就把他的儿子抓起来游工地,他这张老脸如何丢得起?他为党干了一辈子,为何老了才这样来扫他的面子?他老泪纵横,把一大卷奖状拿出来,一张一张地摊在桌上。我赶紧好好地劝他,刚好那个地方的派出所所长是人大机关一个老同志的儿子,我答应帮他处理好这件事。到中午了,我带他出去吃了饭,见他的鞋子破了,给他买了一双胶鞋,送他上了车,从此再没见过他。

我也忘不了我们生产队的保管员秃子,他成天戴着一顶褪了色又油腻的帽子,我们谁也不知道他秃到哪种程度。这一年分粮,在生产队的晒坝上,一直分到天黑,秃子便找来一只一百瓦的大灯泡,牵来电线,高高地架在晒坝上,整个晒坝顿时灯火通明。不知什么时候,人们突然欢笑起来,我看见秃子翻身跳到晒坝的坎下,光着脑袋,从坎下爬上来后,帽子已经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了。原来,称砣的吊绳朽断了,称杆一翘,秃子的帽子被刷飞了,但是可惜的是,我仍没看清楚秃子的脑袋,他的脑袋永远是个迷。我永远也忘不了秃子那憨态的笑。我刚到生产队时,秃子来看望我,他手里拿着一个瓜瓢,瓜瓢里装满豌豆,上面放一把挂面。他把瓜瓢递在我手里,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憨憨地笑。

我永远也忘不了石船子那些女人们,那些快活、善良、野性的娘们儿。刚下乡的那几天,队长派我们到山上抬石板铺晒坝,我们抬着石板,颤颤抖抖地行走在狭窄的山路上,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山下的大婶们看着心疼了,纷纷斥责队长。这天晚上,队长被老婆臭骂了一顿。第二天,队长把我们派去播小麦。大婶们说:“把这些娃派去抬石头,亏你忍得下心肠”。

我永远忘不了我的房东耗子、民兵连长谭元昌、从来不生气的新媳妇寻芳,还有许许多多的石船子人。我在写石船子的故事时,这些人物就不时浮现,他们的善良和纯朴,给了我这颗躁动的心许多的安慰,令我永远感动不已。

三、耗子

耗子是我们的房东,大名叫谭元号,四十来岁,大嘴厚唇,咧嘴一笑,憨态可掬。他有三间住房,但有老婆、妹子和两个小孩共五个人,稍许紧些。我们来后,生产队动员他腾出一间房让我们住,对价是每年多记300个工分,十个工分三毛钱,耗子计算后觉得划得过,就把正堂屋让出来,他们一家人挤到两间黑咕龙咚的厢房。

耗子的房子是老屋了,漏,一到下雨天,我们就遭殃了,又挪床,又接盆。耗子怂恿我们去找队长要瓦,队里有一个窑,耗子说我们出面一定会得到解决的。于是我们就把手甩得老高去找队长。走到半途,忽然觉得不对,我们这样岂不是成了耗子的枪?狗日的,虽然我们住了耗子的屋,但最终是耗子得利嘛。我们醒悟过来,就往回走,找到耗子说:“是你的屋漏,应该你去找队长解决,我们凭什么?”耗子有点失望地看着我们。我们是不怕耗子生气的,他生气怎么着,顶多我们不住他的屋,反正生产队有新筑的保管室,比起这个破屋来,哪点不好?

由于耗子憨,我们就常作弄他,比如我们打了谷,把米糠给他,待他欢欢喜喜道了谢,然后再向他索要钱,一分也不少。我们一起到公社背化肥,耗子背100斤,挣十个工分,我和鲁妹各背50斤,各挣九个工分,耗子不服气。我们说:“耗子,你有什么不服气?我们是知青,是有知识的人,知识是值钱的。”半途,我们实在背不动了,仰面躺在路边,任凭耗子催,就是赖着不动。后来,我们和耗子达成妥协:由耗子背150斤,我和鲁妹轮换背50斤,到家后,给耗子一匣火柴的回报。那时火柴奇缺,耗子答应了。可是耗子把化肥背到生产队后,我们却只兑现半匣火柴。我们承诺,烧饭的时候,耗子可以到我们灶里引火。

耗子要嫁妹子了,里里外外地忙,他要为妹子准备嫁妆。我们没有帮他,反而嫌他麻烦,埋怨木匠在院子里做活,把我们门前弄得乱糟糟。办喜事的那天,队里每个人都送来贺礼,再穷的人家也带来几斤包谷。我们什么都没送,开宴时却坐在上座,我们是以主人的贵宾身份出席的,丝毫不觉得惭愧。耗子怎么也喜不起来,他很苦,连笑也是苦的。这次嫁妹子花去他许多的钱。妹子走了,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裳,接亲的人长长的一溜,抬着箱子、柜子和一切的嫁妆。送亲的行列里,我看见耗子穿着一条破裤子,屁股上补着一大块屎黄色的补丁,窜前跑后,十分醒目。

这年冬天,我就要永远离开石船子村了。走的那天,耗子帮我把行李装点成一担,他要帮我担到二十几里外的镇上,然后再搭车进城。耗子有的是蛮力气,换了我,无论如何是挑不动的,但是我有聪明才智。我买了一盒纸烟,一路拿纸烟给他抽,并夸耀他的好处。耗子一点也没在意,只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我看见他胡髭上结了一层白霜,样子更憨了。到了镇上,他帮我把行李装上汽车。分别时,耗子憨笑着,邀请我以后有机会回石船子到他家作客。我随口答应着,车一闪便走了。

到了外面,一经二十几年,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比我聪明的人比比皆是,而我却渐渐笨起来,那是因为看的、学的、读的多了的缘故,然而,我觉得还是笨的好,这使我有可能打破同耗子间的隔膜,从中理解中国农民的内心,而变得踏实一些,使我在处理事务时还记得石船子村有一个很憨的耗子,还记得在中国很多的村子里有很多很憨的纯朴的农民。

四、寻芳

寻芳是石船子的新媳妇。

我到石船子没有几天,寻芳就嫁过来了。嫁过来的那天,队里好不热闹,我们吵着嚷着要见新娘子。寻芳就出来了,给我们分烟,然后点燃,一根火柴点一根烟,笑咪咪的。那天寻芳穿一件紫红色的衣裳,脸红扑扑的,年龄看上去不大,顶多十八、九岁,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寻芳一点都不岔生,她里里外外地招呼客人,一阵风似地过来,又一阵风似地过去,俨然已是这家女主人。

寻芳的丈夫叫思杰,县中高中毕业,现在公社小学教书,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有一次思杰问我:“你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到乡下来当知青?”我答不出,我们根本没认真想过这些问题,但是官方有说法,就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贫下中农能教育你们吗?”他接着问,“在中国,需要有文化的接受没有文化的教育吗?”他这几个问题我都没答上来,但从这时起,我开始思考这些问题了。

结婚是要吃宴席的,院坝里摆了十几张桌子。我闹中取静,找了一本书在一边看。正看着,寻芳冷不防走到我旁边,悄悄地塞给我一个东西,我接过来一看,是一截烤熟的嫩玉米,黄焦焦的。她对我挤眉一笑,轻声说:吃完了我再给你烤。这就是寻芳留给我的最初印象,非常好。

寻芳的新家靠山,面临小水堰,窗外一方水田,远处一看,寻芳的新家就倒映在水里,象一幅图画。一天清晨,我站在小水堰的对面,见寻芳推开窗户,坐在窗口梳头。寻芳的头发长得好,黑瀑瀑的,用手拢住,沉甸甸的。寻芳用一把黄颜色的塑料梳子,把长长的头发反复梳,梳顺了,编成辫子,然后两鬓再别上发夹。寻芳和别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一举一动都上眼。梳完头,她把落在桌上的长发拈起来,一根一根的,轻轻地吹向窗外,我感觉到她的长发就飘呀飘呀,最后就落在水面上了。

这年夏天尤其热,我常常夜深人静的时候,到小水堰里泡凉,脱得赤条条的。石船子有一条小溪,从山上流下来,顺着沟底穿过村子流到沟外。溪流淙淙,清澈见底,水草在水底被水冲得齐刷刷的摆动,象鱼儿摆动着尾巴。乡亲们用石条筑成坝,把水拦下来,成为一座小小的水堰,一座石板小桥把小水堰的两岸连接起来,小桥离水面只有一尺多高。这天夜里,天上有一弯新月,山村一派朦胧。我象往常一样,见四周无人,便脱得精光,跳进水堰。正在酣畅时,忽然我看见寻芳的那座房子的门开了,寻芳散着头发出来了。我见她出了门,径直来到溪边,我赶紧就躲进小桥下。寻芳在溪边开始脱掉鞋子,用脚尖试水,就一步一步走下来,一直走到溪水齐腰的地方停下来,把散发拧成一股,绾在脑后,便左右转动着身子,把水搅得哗哗乱翻,又蹲下,只露出双肩,掬一棒水,浇在脸上,再掬一棒水,浇在脸上,当她站起来时,衣服便紧紧地贴在她身上,于是,寻芳的整个身子的线条就暴露在月光中。线条是随着月光往下淌的,寻芳用十指顺着线条往下轻轻地抹,身体就象水一样地柔软。我躲在石桥下,一动也不敢动,我竭力想留住眼前的美丽,生怕她从我视线里逝去。忽然,我发现寻芳开始解开衣服的纽扣,一颗一颗慢慢地解下来,她把衣服从身上揭下,露出凝脂般的肌肤。这种时候,再无耻再下流的人都该知道怎么办。我赶紧闭上眼睛,但我分明能够感觉到寻芳在用她的双手体味自己完美的身体,用十分欣赏的方式。我敢肯定,我的感觉过程没渗杂丝毫亵渎,她完全是一尊圣女像、一尊维那斯,令你心灵净化、升华、不存在半点邪念。

我们常常到寻芳家里玩,听她无忧无愁地笑,喜欢她走过带来的一股清香,喜欢嗑着她用尖尖的手指撮过来的瓜子,喜欢不住地呼喊着“寻芳嫂”,感受这心里一阵痒酥酥的臊动。总之寻芳留给我的美丽,象摄影一样印在脑底,以至于二十余年后我重新回到石船子时,不敢再见她。我怕见到岁月沧桑后的寻芳,见到她黧黑的面孔,已经发胖的身体和失去光泽的头发。我真的没再见她。就让寻芳留给我永远的美丽吧。

五、夏娃

明惠禅师说过:任何事物都在佛法之内,即是一张草纸也是“佛法领悟”。可见万事万物都是可以领悟佛性。由此我想起了夏娃的事。

夏娃是我养的一只母鸡。那时石船子知青的阵容已经衰败了,有的进了城,有的参军,所剩无几。

春天,耗子孵了十来个小鸡,捉了两个给我喂。两只小鸡浑身白,长到半大,才知道是一公一母,于是给它们取了名,公的叫亚当,母的自然叫夏娃。

不幸的是,亚当活在世上才两个月,就悄悄地死去了,它是掉到茅厕里淹死的。但是夏娃却顽强的活下来了,慢慢地,长出了秀气,长出了身材。每逢我下工回来煮饭,一揭粮柜,“嗄叽”一声,她闻声便飞也似地跑来候食。那时的粮食很珍贵,但我多少还是抓点喂她。

石船子的山上草木茂盛,时常有野物出没。这天,我们在地里浇玉米,忽听对面房舍的人吼叫起来,我遁声抬头一看,见一匹火红色皮毛拖着长长尾巴的东西一闪,没入草丛不见了。乡亲们有认得这这西的,说是毛狗,嘴里还衔着一只鸡。毛狗的学名就叫狐狸,狐狸大白天窜下山抢鸡,大概是饿得忍不住了。

中午回来煮饭,揭粮柜“嗄叽”一声响,却不见夏娃来,四处找也找不见,晚上也没归家。我这才相信,毛狗拖走的鸡就是夏娃。我自认晦气,感叹过后也就再没当回事。

这事本来就这样过去了,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收了早工,回屋煮早饭,随着揭粮柜的“嗄叽”一声,一团白色的小东西飞也似地奔来,我一看,正是夏娃,只是羽毛有些零乱,给人一种倦色,其他一点没变。真是奇怪得很,毛狗居然留下了她的性命。

一直到了秋天,夏娃由少女长成了少妇,浑身的羽毛发亮,象龙菊一样一瓣一瓣的,风流极了,而且开始产蛋。但夏娃注定命运多舛。这天我赶集回来,准备喂她,却院内院外找不到,问耗子,耗子说适才有两个知青模样的人找过我。我一听,心里顿时冒出不祥之兆,忙问:往哪里去了?耗子答:往六队方向走了。六队在河边,一过河,就有三条路通不同方向。于是我拔腿就撵,撵了四五里路,远远看见路上有两个人,便拉开嗓门喊,两人停住了,走近一看,是一队的皮蛋和黑壳,两人肩上都挎一只帆布包,我气喘吁吁地问:包里是啥?皮蛋说:是鸡,你们队上逮的。黑壳说:你有口福,到六队打平伙。我一把扯过挎包,里面果然是夏娃,正温柔地看着我。皮蛋惊诧地说:嘿怪了,没死!我知道这帮家伙摸鸡的方法,是先把鸡的脖子拧断。然后把脖子别过来,夹在翅膀下,这样鸡叫不出来。夏娃肯定是被他们拧了脖子的,但是她的命大,又逃过一次劫难。

这年冬天,我参军就要离开石船子,这是件了不起的事,七、八个知青闻讯来潮贺。我心里一高兴,就说:柜里的米,墙上的肉,院子里的夏娃,今天就敞开肚子吃。大家轰地一声吼,搓着手,满院坝追撵夏娃,夏娃惊魂未定,被逮住了,一个人就握住她的头,把她的脖子放在门坎上,一个人高举着刀,比划着在夏娃的脖子的某一段找部位,我听见夏娃喉管里咕咕在叫,心里格登一声,高喊刀下留情。我把刀夺下来,我说放了她吧,求你了,这年头谁都活得不容易,是不是?

离开石船子时,我把夏娃送还给耗子了。我郑重地对耗子说:不要杀她,也不要卖掉她,让她老死吧,答应我!耗子惑然地看着我,也郑重地点了头。我想,夏娃、我、还有耗子,这时都具有佛性了吧。我和耗子的佛情是存悲悯之怀,而夏娃的佛性在于她历经浩劫而不死。

六、中秋

这是以知青身份过的第一个中秋节。我们一行十一个知青,赶完集邀约一起,黄昏之前就赶到了五队的王茂那里,王茂一看来了这么多的客,很高兴。

这里美极了,梓橦江就缓缓地绕着这个队流走了,一个半圆形的弯。河滩上满是鹅卵石,再往上,就是生产队的田地,绿茵茵的一大遍,梓橦江冲积成的,非常肥沃,河对岸就没有滩了,是山,直陡陡地伸到河里,山上满是阔叶的丛树和针叶的柏,草色也是青的,隔河看去,一堆青螺,茏茏葱葱。

我们吃夜饭。夜饭煮了满满的一大锅,十二个人就守着这么一锅饭抢。到处借碗筷,打仗一般,很快勺子开始刮锅底,熬的半锅牛皮菜也进肚子里了,再把缸里的泡菜捞个精光。王茂的家象遭了劫。

吃完饭,月亮已经上来了,月亮又大又圆又白。太美了,乡间的田野,四周都是银白色的,朦朦胧胧,山背后不时传来凄清的鸟叫,整个村子的上空都笼罩着白色的浓雾。有人在挑水,井台上叽咕叽咕的声音。一个妹仔扯着嗓门吆喝着什么,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有一种野性的、粗犷的魅力。晒坝边,一堆光着上身的娃崽好奇地看着我们。

一切都收拾停点了,这时并不太晚,许多屋顶都还冒着炊烟。鲁妹喜欢唐诗,他建议可以在河上喝酒赏月作诗,可惜没有洞箫,否则更可以堆积一些雅性。

王茂没有现成的酒,沽酒须得到山背后大队的代销店。瓶子找出来了,但走没有一个愿去,因为要翻山,而且来回四五里路,而且山上有坟地,而且是在夜里。我们强行摊派了,摊派到皮蛋,皮蛋苦笑着,又拉上黑壳。

下酒菜就是蚕豆,在锅里炒熟了,然后用盐水煮,这就很不错了,我和王茂到河滩的自留地里摘黄瓜。

满河滩是全队的自留地,崭齐的一溜,空气中弥散着瓜果的清香。我高声吼了一声,声音就在河面上廻荡。我想,若是独独的一人,躺在河滩上,就这么看着月亮,那一定产生许多的遐想,而这许多遐想,一定又是非常非常的美好

我们顺着地埂往里摸,拂开挡道的瓜蔓。我说:“就在别人的地里摘点算了,不必再往里走”。王茂说:“不可,人家会发现,你们倒走了,我就要倒楣”。

到了他的地里了,真是好呵,踩着暄松的土,慢慢地渡过去,约绰看见陇陇的绿叶下,躺着许多瓜,又壮又大,王茂说:“可惜了,使劲吃也吃不赢,就眼看着它们长老。太老了就莫摘,选一些嫩的吃罢”。

皮蛋和黑壳回来了,他们没有买着酒,他们说大队代销店关门了,我们都不相信,谁都知道代销店是可以敲开门的。我们疑心他俩根本就没去,在山坡下躺了会儿就回来交差。

没有酒,我们都很扫兴,鲁妹认为没有酒一定做不出好诗。

我们朝河边行进了,长长的一溜人,走在松软的土路上,月亮照着我们,脚下摇晃着浅浅的影。我们把竹席卷起带上了,我们打算在河上过夜。有人在偷蚕豆吃,队伍立即乱了,一个人被按住了头,直把他的头按在地下,才罢休。

河面上漫延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对岸的山黑黝黝的,影子映在河心,也是黑黝黝的。我突然觉得对岸的山很神秘,没有深浅,可是我们白天走过它的时候,它是多么美丽。我们找到那只大船,可以乘坐五六十人的大船,这是专门用来渡河的船,没有蓬。我们都跳了上去,解开缆绳,竹篙一撑,我们开航了。河水在船下哗哗的响,我们看见月下的水是深兰色的,再开进山的阴影里,便是黑惨惨的了,我们用竹篙把船固定住,便围坐在船头。

我们离村庄很远了,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遥远的地方传来狗叫声,然而我们的情绪是高昂的,我们一点儿也没想到自身以外的东西,一点儿也没想到要打破诗一般的静谧,我们象是在母亲安祥的目光注视下的顽童。我们要尽情的嘻闹,为的是求得永远的、深重的痛苦中的一点微薄的快乐。

我们开始吃蚕豆和黄瓜,有的躺在船舱里,仰面看着天。我们离家都九个多月了,很少有这么快乐过。有人唱起了《拉兹之歌》,这是在知青中最流行的一首歌:到处流浪,命运把我抛在远方,到处流浪……鲁妹建议了几次:我们来作诗吧!见众人都没有响应,只得独自坐在船尾,无聊地自吟道:“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谁不愿尽情地、**地狂欢呢?这野外,这河边,这什么外人都没有的时刻,今宵醉醒过后,明天又不知是什么景况,都起来,都来唱歌,唱《莫斯科郊外的夜晚》,都扯着嗓子嚎,把歌词都窜改了,唱成“我想对你讲,又怕挨耳光……”河西岸的人都惊醒了吗?狗都惊咬了起来,这么美好的夜晚,这么静谧的夜晚。

有人开始抢蚕豆吃,引起大家一窝蜂地争抢,嘴里包满了,还往里塞,塞得胀鼓鼓的,直着脖子往下吞,我分明觉得粗糙的蚕豆渣顺着食管往下挤,直到了胃里,划得脖子里生疼,胃里也隐隐作疼;有的人咽住了,打着干呕,伸着脖子喘气,样子十分狼狈。这人为造成的气氛谁也受不了,象被绷的弦,越绷越紧,到了极限就会断。于是一个人揉着胸口“呯”地一声盖住了钵盖,大家慢慢喘过气来后,“哄”地一声全笑了。的的确确是好笑的。一个人揭开钵盖,猛地抓了一大把,跳开了,紧接着,十几只手象被弹了出去,有人扑上去了,身体扑在钵上,这个人是英雄。钵里没有了,平静了。这才叫“品”,各人把得到的蚕豆一粒一粒地剥去皮,很文雅地送入口中,各踞一方,互相攻击着。有人脱去裤子,蹲在船舷拉屎,拉出来的屎一节一节地落在水里,发出“嗵嗵”的响声。闻到臭的人骂了起来,把蚕豆皮往他头上吐,可屙屎的人却笑着,悠闲地往嘴里扔着蚕豆。

竹篙拔起来了,启航了,向水的上游冲去。谁都想显显本领,于是船便吱吱扭扭地逆水行进着。

鸡鸣了,月亮到了中天。闹了一夜,都困了,把席子铺在船头,歪着身子躺下,但是睡不着,蚊子很多,而且露气很大,要在这里过夜简直是活受罪。这一行人,长长的一溜,不声不响地顺着田埂回来了,象一溜幽灵。谁都尽兴了,都想倒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

厚厚的一层雾,紧贴着江面,缭绕着。月亮还是那么白,田野被照耀得明晃晃的,四周死一样的寂静。

七、野渡

昨夜暴雨初歇,今天乌云一直罩着石船子的上空,傍晚时,我突然向鲁妹宣布:“我要回城”!电脑技术鲁妹惊呀地看着我,石船子离公社八里山路,中间还隔着一条河,从公社离通公路的地方也有八里山路,况且每天到县城只有一辆班车。但我仍然坚定着我的信心。我煮了满满的一锅饭,吃完了,天已渐黑了。我背了一只空背箩,想了想,把正在看的一本小说《三家港》扔进背箩。这是一本反映三十年代广州革命的长篇小说,一本充满温情主义的大毒草,我背上空背箩的目的是想再背点书回来,我城里存有许多书。“你真要回城”?鲁妹问。我没理会他,大步地迈出家门。刚爬上山梁,天就完全黑了,黑得象密封的罐头盒。我孤独的一个人行走在阴森的山梁上,就象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人存在。我心虚得很,仿佛黑暗中,有无数黑洞洞的眼睛在看着我。有时冷不丁撞在一棵树上,毛发呼喇喇地直立起来;有的时候,从草丛中猛地窜过什么东西来,吓得腿一软,渗出一身冷汗。

我是这样考虑的:今晚歇鲁家坝,明天一早就可以回城。其实我并不怕赶夜路回城,我是走过的。但今天不行,天太黑,太危险,哪比得在月光下走路,十分惬意的。从石船子到公社是一条顺山梁走的小路,山梁蜿蜒,路也蜿蜒。但是今夜行在山梁,却根本看不见路,只是凭着脚下一道时隐时现、模模糊糊的影子,五步之外,就看不清了,常常劈面闯来一团黑影,直直地站在跟前,象一个魔怪,但是我常走这条路,我知道,这是路旁的小柏树。我是完全凭着感觉在行走了,格外小心,因为这一段路的一侧是悬崖,稍不注意,就有踏空掉下去的危险。山下,不时可以看见一两点星火,这是有人家的地方,我想,如果在透着火光的屋子里,轻轻松松地坐下来喝点茶,该是多么惬意。

我常走夜路,我想成为勇士,但象这样孤单的一人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梁上,却还是第一次。通过山梁的山路有六里,我足足用去平常两倍的时间。终于走过了,我开始下山,下了山,再走过一遍宽阔的河滩,对岸就是鲁家坝了。下山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么陡,就是在大白天走,也得十分的小心。我蹲下身,一步一步地挪,我千万得稳住步子,不然踏空了,咕碌咕碌滚下山去,我恐怕就永远躺在那里了。不行,这样也太危险,太陡了,几乎呈五十度,我调转身,用四肢爬着往后退。我这种走相一定十分可笑,却一定安全管用。

山下就是一个村子,但是黑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连一声狗吠都没有。这已是深夜,人们都已入睡,人们劳作一整天,就凭着夜里这点安闲恢复一下体力,明天将还有更加繁重的劳动等待着他们,谁能想见,这诺大的世界里,还有一个缈小的生物在山路上蹀躞。

当我的脚尖落在平坦的实地时,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背脊已被汗水湿了,江风一吹,凉嗖嗖的。这就是村子的边沿。白天我们走过它时,那是沿着一片菜地的便道,道旁立着低矮的篱笆,村子隐掩在笼葱的竹林里,面江依山,好一个娴雅的村子。我就沿着村子走向河滩。

忽然,我听见了,梓橦江哗哗的浪涛声。怪也,这条河段平时象温柔的少女,这么静悄悄地羞涩地流过,临鲁家坝的一段水面,甚至水没膝盖,低头一看,能看见脚趾象倒影一样在水面晃动着,但是它的涛声是从哪里来?江风呼呼地从我耳边吹过,我摸到了芦苇。河滩满是芦苇,开花了,白华华的一片,但是我看不见它们,只感觉到它们柔软的头发在我脸上一扫,一扫的,这是江风吹弯了它们。

这时,我停住了步,浪涛声越来越大了,就象在我跟前响起,糟糕!一定是河水暴涨了,那怎么办?我犹豫了片刻,几乎没作斗争,便毅然决定:游过去。

河水就在脚下了,泛着朦朦的白光,我不觉倒抽一口冷气。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水,梓橦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结婚了,变成了凶猛异常的悍妇,平时纤纤的细流变成了莽莽大河,清澈的流水变成滚滚的浊浪,我贴着江面看过去,估计她的宽度大于平时的三、四倍。但是,我游过河的决心已定,这么大的水,这么黑的夜,我要游过河去,我将向全公社的知青宣布这个事,让他们都知道我是一个勇士。

我把鞋子和衣服脱下来,把书紧紧地裹住,装在背箩里,把背箩背在背上,肯定地说,这些东西都会在河水里湿透,但也顾不得许多,待准备停当后,我就向平时徒涉场的方向走去。我想,水流这么急,我一定在下游三百米处的交坝靠岸,这样,我就改在交坝留宿了。不料,事情全不是这么回事,我下到河,刚朝前走了四、五步,河水已到大腿,一股急流猛地向我袭来,我一个趔趄,差点倒在水中,连忙退了回来。好家伙,这么激的水呀,我自言自语道。我再次向前走去,小心异常。河水更严厉地再警告了一次。我仿佛看到她威严的目光,我终于不敢再走了。我的感觉在告诉我河水在打着漩,这些漩就是一个个圈套和陷阱。

我胆怯了。我转过身,踩着已经没膝的水,回到岸上,我这是英雄无计可施了:回去吧,我不甘心,而且鲁妹一定会笑话我;一味鲁莽渡河,很可能十六岁就是我的人生终结。思来想去,决定了:今夜住在河滩,等天亮了,再找渡船过河。

于是,我开始营造我的巢。我把两边的芦苇向中间压倒,铺成一个松软的床,仰面躺下了。但是我睡不着。我望着黑咕隆咚的天穹,耳边是呼呼的江风和哗哗的涛声。天那么低,低得就象压在我的身上,天又那么黑,象有一张黑布蒙在我脸上,我把手搁在额头上,为的是用手隔开这层蒙在我脸上的黑布。蚊虫嗡嗡地向我进攻了,寒风吹过,我冷得发抖。我索性站起身来,跑动着,以躲避蚊子和驱散寒气。我象一个被遗忘被抛弃的人,孤零零地佇立在这个苍茫的河滩上,任苇花抚摸着我的面颊,我感觉到漫天的苇花在风中摇曳,白茫茫浩瀚无际,不觉悲从中来。

我想起下乡后第一次回家的那情景,我们十几个人结伴步行几十里,天黑前翻过那座叫马家山的垭口时,便感觉到家了,山下一片灯火,就是这普通不过的灯火,却让我们激动不已,我们在垭口上不停地跳跃,高声呼喊:“我们回来了!我们终于回来了”!我们回来了,不单是可以看几场电影,不单是可以纠集一伙人打打篮球,不单是可以狠狠改善几天伙食,也不单是可以到弥江河里尽情地游泳。我们回来了,是一种对家的情结,对亲人的眷恋和对温暖的追求。一般人是不会理解我们的,没有这种近乎两重世界的经历,他们是永远也不可能理解我们的。

我们进了城,当脚踩在大街上,当眼里看到尽是这熟悉的东西,甚至连电杆都是可亲的,我这才感觉到,这里才是我的家,才对家的内涵有了透彻的理解。进了机关的大院,一排排的宿舍,每个窗户都透着灯光,我立即找出属于我们家的那只灯,我觉得,我们家的灯光是所有灯光中最温暖的,以至于我站在家门前,停留片刻,稍稍平静了心情,伸出手,轻轻地敲门,感觉我的手控制不住在发抖。

老天存心和我为难,下雨了,淅淅沥沥,雨点落在芦苇上。我等着。我希望它们只是一阵。但是,我的希望落空了。雨越下越大了。我惶然地爬起来,把背箩罩在头顶,但是这个样子能熬到天明么?我忽然记得下游有一只渡船,但是前提是这只渡船必须在河的这一方,我抱着一线的希望,沿着河向下游摸去。河边全是一层厚厚的淤泥,走不多远,我的鞋就被陷进去了,我弯腰把它们拔了出来,索性提在手里。我凭着河面微弱的反光,弓着身子搜索着,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突然,我发现江面上约绰一团黑影,那一定是船!我一阵狂喜,真是天不灭我,便向它跌跌撞撞地冲去。

果真是船,我扳着船舷,一纵身跃上去了,刚站稳,突然一声粗闷的嗓声:“哪个?”我赶紧答道:“是我,过船的。”“这种时候过啥子船,水这么大。”“不过船也行,我在船舱里躲一会儿雨吧。”没有吱声了,见此,我连忙一头钻进舱,爬上舱板,把背兜朝什么地方一塞,舒了一口长气。这只船与别的渡船不一样,它有一只蓬,可以避风雨。“睡吧”。我听见那人朝一旁挪了挪,我就估摸着躺了下去,躺在一团软软的东西上,“还有棉絮!”我惊喜地想,拉过它,紧紧地裹住身子,惬意地吱着气,再也不觉得冷了,棉絮发出一股强烈的霉味,我全然不顾,这时的船舱,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舒服的地方,我心存感激地对那人说:“睡啦”!外面也许还下着雨,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很快地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来时,天已大亮。我看清了周围的一切,昨夜是多么漫长呵,我看见了那个男人,一个很粗壮的中年男人,他朝我笑了笑。

被我裹在身上的是一床很破烂的棉絮,棉花一团一团的,呈褐黑色,我赶忙揭开它,坐起身来。“你是哪儿的?”他问。“石船子九队”。“知青么”?“嗯。”“昨天那么半夜了,你才来,吓了我一跳”。我笑笑。“开船吧,”我说。我看见河对岸已有人在等渡了。开船了,河水是那样湍急,我们好不容易才靠了岸。我跳上了岸。

站在河的这边,我朝昨夜呆过的河滩看去,只见一滩的芦苇,被晨风摇曳着,非常优雅,河面果真宽阔了几倍,水是浑浊的,在有石头拦过的地方,冒着高高的水波。太阳了出来了,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疾步快走,心情好极了,今天下午我就可以到家,苟且过几天舒服的日子。我迎着朝霞,走在山路上,心里吟出两句古诗:赤臂条条任去留,丈夫于世何所求。八、猫肉不是酸的

我历来厌恶猫,我永远记得小时候,猫在我们屋顶叫春时凄厉的嚎叫使我胆战心惊。此后见到猫我没敢正面接触。直到那年我下到石船子村,扎扎实实遭遇了猫,感受了猫。

耗子家就养了一只猫,硕大,毛色如缎面一样光亮。耗子是我的房东,我们来后,生产队动员他腾出一间房让我们住,耗子便把正堂屋让给我们。大概这匹猫历年住在堂屋,它不知堂屋已经易主了,我们搬进的那天,这匹猫就在我们的腿间钻来钻去,拱得我厌烦了,就斥它,它猛然转头对我张嘴“嗷”地嚎了一声,眼睛发着蓝光怒视我,令我倒退一步看着它,猫则摇着坚挺的尾巴傲慢地从我视线中渐渐逝去。这匹猫的表现,让我增强了对猫的敌视。

一次,我买得一只猪耳,准备煮了凉拌,美美喝上一盅。我把猪耳放进柜里,然而一转眼,就看见猫站在柜沿,尾巴翘得老高,头却探进柜里,不好!我猛地大喝一声,声如炸雷,猫灵巧地一闪,就不见了。我赶紧探身去看耳朵,还好,耳朵还好好地躺在柜里。这事让我好好体会了一次“庆幸”的感受。耳朵煮好后,我把它放进盘里。就在我车身去忙别的事时,忽然感觉背后有一种危险,迅速车身,但危险已经固定了,因为我仅仅看见一只空盘子,的的确确一只空盘子,里面那只耳朵,那只被煮得微微卷起边的猪耳朵,已经不见了。我觉得无比的沮丧,它毁了我即将形成的美好。这件事后,使我对猫的敌视转为仇视。

下乡的第二年冬天,我的命运遭受了一次强烈的打击,心情糟糕到极点。这天天气阴沉沉的,我怕这种坏天气加上我的坏心情使我难以度过这个下午,就到小乔那里去打发时间。小乔住在山湾里,独立的一家,到了那里,已经是掌灯时分了。我喜欢她那新屋里柏树木的味儿。

吃完饭,小乔出去后又进来,手里抱着一只猫,她把猫扔在地上,猫的脚稳稳着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我问:“哪来的猫?”她说:“刘大婆的。”我把猫拽过来,猫叫了一声,使劲想挣脱,我提着它颈上的肉皮,看见它眼珠里有一股阴森森的幽暗。我忽然萌发一股恶念,我说:“有绳子没有?”“干啥用?”“弄死它!”小乔惊讶地看着我。我坚决地说:“弄死它!”小乔不敢违抗我,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她说:“好吧。”

绳子找来了,我把绳子绾了个活扣,把猫的头套进活扣里。我说:“我们一人拉一头。”我把绳子的另一头递给她,然后就使劲拉。猫开始预料情况不妙了,挣扎起来,用烦躁惊恐的声音嚎叫,锋利的爪子抓得地面扑扑地响。我着急地说:“快使劲,不能让它叫出声来!”但是小乔的手软了,她松开手,猫一下子缓过劲来。我凶恶地瞪了小乔一眼,就伸过脚踩住那一端的绳头,双手使劲勒。猫绝望地嗷了一声,拼命地扑腾起来,地上尘土滚滚,腾起老高。我扭过头憋气。小乔略带哭音地说:“算了吧!饶了它吧!”我没理她。扑腾渐渐地减弱,再减弱,后来只是四脚蹬,又痉挛起来。小乔摇着我的手,大声说松开松开快松开!猫终于没动了,直直地躺在那里。我放开手,心咚咚直跳,大冷的天,一身都是汗,口舌发苦。小乔在一旁用手背拭眼泪。我们都站在猫的跟前不知好久。后来,我提起猫的后腿,猫软软的身体垂直了,长长的,我拿了一把锄头,把它深埋在小乔的屋后。

猫肉是不是酸的,其实我不知道,但是我会感觉到猫肉不是酸的,当其一个生命注入了驱壳,当其将这枚驱壳视为生命的载体时,它的肉会有味道吗?

九、柴

烧柴的问题是很大的问题,超过了粮食的问题。因为粮食是必须要分配的,无论你出工多还是出工少,只要是生产队的人,生产队就一定给粮食,而柴禾却不分配,只分配山坡。什么意思呢?实际上是分配一种权利,砍这遍山坡上的茅草的权利。

石船子四面都是坡,坡上长满了茅草。茅草春天发,秋天黄,草深没膝,十分茂密。茅草就是农民一年四季的柴禾。生产队就把四面的坡按人口数分配给各户,叫作自留坡。我们刚下乡的时候,队里派人给我们打过一次柴,但队里不可能永远派人给们打柴,烧完之后,我们就只好自己想法。队里要分配给我们坡,但我们坚决不要,我们有自己的小算盘。如果我们有了坡,那我们只得自己去砍茅草,但我们不会这种手艺,也不愿意做这种辛苦事。如果我们没有坡,我们就可以堂而皇之找生产队要劈柴,因为我们用炉子做饭。于是我们先拿窑上的树兜,先拿小的,再拿中的,但大的我们拿不动,大的有几百斤重呢。窑上的树兜烧完了,我们就到山上去砍柏树枝。山上满是柏树和水青冈树,虽然都长在自留坡上面,但农户却不能用,因为所有的树是集体的,只有草才是属于自己的。但我们可以用,理由很简单,我们要吃饭,而我们没有自留坡。砍树枝我们也有选择,我们只砍柏树枝,不要水青冈树,柏树枝肯燃,烧起来呼呼直冒油。

再就是到处瞅,发现哪里有死树,便报告队长。因为活树不能砍,但死树是可以砍的,砍死树是不违法的。队长的心很软,经不住我们软磨,只得同意我们砍。我们便提着锯和砍刀飞也似的跑上山。一棵死树,足足可以够我们烧两个月。

夏天分了红薯,我们又要挖窖了。我们挖的窖很特别,就是在地上挖一个斜长条形的大坑,上面铺木头,再铺泥土,留下一个洞口能进出就行了。当然,挖窖就得要木头。我们找队长要求锯树。队长嘟哝道:“去年的窖呢?”“拆了”。“拆下来的树棍呢?”“不能用,都杇掉了,就烧了。”“怎么会杇呢?我们的窖几年了都没杇。”“我们这边地湿,杇得快”。队长知道这样讨论下去没有结果,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那就锯吧,说好,只能锯一棵。”我们连声道谢,在屋后找一处背静的地方,一口气锯了四棵树,都是大碗口粗的柏树,断成截,探明路上没人,就飞也似地扛回家,藏在厨房的麦草堆里。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有用树干搭红薯窖,只是用了些粗点的树枝,这四棵树全被我当柴禾烧了饭。

有一次,又没柴禾了,我和鲁妹做了一件很缺德的事。

石船子沟的中央有一个井台,这是供应全队大部分人吃水的井。为了省力,井台上竖了一根又长又粗的树杆作为扯水的井杆。我们开始打这根井杆的主意。这天夜里,天下着细雨,天很黑,大概到了半夜,我们出动了。鲁妹打着手电,电池已经没电了,发出屁黄屁黄的光。这种时候应是绝对安全的,没有谁会在这种时候来挑水的。井杆本来不高,旁边立一个石墩,我们站在石礅上就能轻易把井杆取下来,一人扛一头,颠儿颠儿就跑了。扛到屋里,赶紧锯成截,塞在床底。干完了,互相看看,“卟哧”一声笑了。

第二天清晨,第一个人发现井上没有了井杆,便惊呼起来,紧接着陆续来挑水的人也惊呼起来,井台上闹嚷一片。我们被吵醒了,趿着鞋出了屋,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扣着纽扣,认真地问道:“哪门回事?”耗子说:“有人把井杆偷了,真是缺德。”我们也挤在井台上,大声遣责着偷井杆的人。

第二天早上,井台上又竖立起一根新井杆,一根又粗又长的新柏树做成的井杆。

十、小乔

小乔和我是从小一个院长大的,两家关系都很亲近。我比她大三个月,于是她叫我小健哥哥。读小学前,我们可以玩在一起。大些了,上了小学,我就有了男人和女人的概念,连上学和放学都故意不和她走在一起了,要么是小乔在前,要么是我在前。后来,再大些,她就不叫我小健哥哥,开始用含糊的称呼和我说话。

小乔的家庭背景不好。她爸以前在一个局机关工作,反右运动被划作右派,就下到厂当了工人。这件事对小乔的影响很大,因此小乔的性格变得很内向,尤其是一双眼睛,看上去非常忧郁

下乡后,小乔没有分配到石船子,她被分配到石船子临近的龙固井村。离城前,小乔的妈妈央求我照顾小乔。她说小乔从没出过远门,也没干过农活,身体也很瘦弱,她甚至连吵架都不会,到那些地方怎么生存呀。说着小乔妈妈就哭了,哭得我心里也酸酸的。刚下乡时,小乔有一次来找到我,说她没房子住,我就到龙固井小乔的住地,见她住在一间被农民废弃的房子里,破破烂烂的连风都挡不住,小得只能安下一张床,灶就砌在屋檐下。我找到小乔的队长,队长是个赖痢头,他冷冷地说:“现在没有房,等一等再说吧。”但是我了解到这人正筹备接媳妇,我就告诉队长,如果接媳妇时婚宴上搞不到酒的话我可以想办法。队长一下子变得很热情,他说他需要五十斤酒,问我有没有办法。我就假装在犹豫,队长马上说:“小乔的房子我马上组织人修,修新的。”我答应了,我说我们就分头办,立刻办。然后我到公社给我父亲打了个电话,我父亲是商业局的股长。我父亲对我的请求是支持的。我得到确切的信息后,就告诉赖痢头队长。队长很高兴,指挥人用三天时间就把小乔的屋子盖好了。

小乔的屋子盖在山坳里,敞敞亮亮的,新的柏树木味道,很好闻。就是这间新屋,使我和小乔的关系拉近了许多。有一天,公社召集知青开会,我坐在一旁边看书,边掏鼻孔。小乔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她轻声地说:“小健哥哥,当着人掏鼻孔多不文明。”我一下把手收了回来,心底微微颤动了一下。我不是因当众掏鼻孔被姑娘批评而难为情,我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我是明明白白听见小乔叫我小健哥哥,许多年没有听见小乔这样称呼我了。小乔会拉二胡,拉得很好,当时有许多二胡独奏曲,如《江河水》、《山村变了样》、《豫北叙事曲》、《赶集》,她都会拉。小乔拉二胡时,她的神情就变得焕发起来,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头微微偏着,随着曲子渐快的节奏,短发抖动飞扬着。尤其是拉《豫北叙事曲》时,那悠长的琴声会带着我回到童年记忆里。山村很静,琴声就尤其有穿透力,传得很远,那种意境,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我发觉小乔长得很好看,虽然五官搭配不是那么好,但长得非常精致。

后来我发觉我开始有了变化,我和小乔坐在一起时再也不能够象以前那样,可以很专注地看她,当两人眼神撞在一起时,我会避闪。她给我剥橙子,递给我,我会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沉浸,一种象蜜在心里化了的感觉。多少年后,我无意中读到一首古诗,其中有一句:“记得与你同坐,纤手剥莲蓬”,就是这种很微妙的意境,看似平静,其实波澜起伏。

我和小乔就一直保持着这种很美好的感觉,谁的心里都清楚,但谁都不去把它点破。

后来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把我彻底摧毁了,甚至崩溃了。这事发生在两年后,这时,知青政策开始松动了,大批的知青被招工进城。那些日子消息很多,人心也躁动。我和小乔都没有被招走,我是因为表现不好,而小乔是因为家庭的原因。就是这个时候,我听到一个令我无法接受的消息:小乔被恩林睡了。恩林就是小乔那个队的队长,那个令人恶心的赖痢头。

当天晚上我就到龙固井,见到小乔,我厉声问:“是不是真的?”小乔转过身去,没有回答我,倾刻,她的肩抖动起来,剧烈地抖动起来。我明白了,转身走出小乔的家门。我看见月亮在云里飘,云层很薄,盖不住月亮,这时我只想哭。路也很白,一溜地延伸出去。路边是茂盛的草,一脚踢去,就有露水跳到脚面上来。每家人都在搞吃,搞完吃就他妈的上床睡觉。有小孩哭,远远的有人在挑水,井台上叽里咕噜的声音。我转身看山坳里小乔的屋子,一个火象鬼眼一样闪着。我这才想起,小乔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到我那里来了。我觉得身上躁热,想脱掉衣服,可怎么也解不开扣子,我用力一扯,就把衣服撕开了。

回到石船子,我在床上直躺了三天,一个工分没挣。

又过了一个多月。这天,小乔到我这里来了。小乔要回城了,她是来我这里辞行的。她站在我跟前躲着我的眼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觉得时间象凝固了一样。一只芦花鸡脖子一伸一缩地从我脚边走过,我一脚把它踢得飞叫。

小乔说:“小健哥哥,我走了,你要多保重。”小乔说完就转过身,她走到门边,我说:“别忙。”小乔站住了,脚步很忧伤。我走出门,对耗子说:“耗子,帮我把哈啰宰了!”小乔说:“不不不!不能宰哈啰!”她过来拉住我的手,央求着。但是我还是把哈啰宰了。

哈啰是我养的一只土狗。耗子拧住它的尾巴,一下子掀过石栏,倒吊着,然后用木棍打脑袋,就打死了。哈啰死得一点都不壮烈。

我熬了一锅狗肉。这时我的心反倒平静了。我和小乔坐下来吃饭,小乔一块狗肉都没挑,我也咽不下去。吃完饭,小乔放下碗,我也放下碗,我们都坐着,场面很沉闷。小乔说,我去洗碗。

我说,不用洗,就放在那里吧。小乔又说,我洗了吧。我说,不用,就放在桌上。一会儿,我听见小乔的抽搐声。我心情很乱,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劝她。小乔用手绢揩着泪,说:“我真的受不了了,一天也呆不下去了。”说着,泪水就汹湧地流出来。我说:“行李怎么弄回去?需要我帮忙吗?”小乔说:“家里有人来挑,上了公路就有拖拉机进城,联系好了的。”说完,我们又都静坐着,我看见肉汤的四周结了一圈薄油。小乔说:“那我就走了。”说最后那个字时,声音走调了,小乔又掏出手绢擦鼻涕。我站起身送她,把她送到路口,我久久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单薄的身子,这时,我已经完全原谅了她。我在心里衷心祝福她把今后的路走好,祝福她能够尽快走出阴影,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

十一、结束语

几年后,我参军离开了灵瑞公社。对于能否当兵,这是决定我一生命运的前夜。这无论对于知青还是对于农村青年,都是一次对前途拼个高低的决斗,好比黑压压的一群人要从一个窄门挤出去一样,门外,就有更大的闯荡余地。我挤出去了,凭着我的勇气和运气,挤开一个又一个对手。在政审的阶段,我们几个知青商量写血书,向征兵部队首长表示我们当兵上前线,保卫毛主席、保卫祖国的决心,但真要割手指的时候,人人都退缩了。有人提出个折中建议,用针扎指头,挤点血盖手印就行了。一个人找来针,每个人都伸出大拇指,使劲扎,扎出个小孔,血就出来了,轮到我时,明明扎出孔了,就是挤不出血,接着又扎,扎得我乱叫,还是不出血。一个知青嚷道:“别扎了,我还能挤出来点!”果然,他那只被扎过的针眼上,鼓出一粒圆圆的红色来。血印都盖上了,却觉得不够劲,体现不出我们的雄心壮志。有人提议还是写血书,用猪血。于是我们又到食品站去采猪血,但是食品站的人告诉我们,第二天一早才能杀猪。于是第二天,我们早早地候在食品站,接了满满的一碗猪血,竭尽豪言壮语,把决心书写得惊心动魄。

不知是不是血书起了作用,反正接兵连的一位排长喜欢上了我,一次,他悄悄地对我说:“别急,你的事问题不大。”我这才放下心来,暗自欣喜。

在这场竞争中,四十多名知青绝大部分败下阵来,唯有三人走了,其中就有我。离开石船子之前,我们几个朋友痛吃了一顿,我请客,我所有的东西全被他们瓜分完,真是“漫捲诗书喜欲狂。”

在公社集中的那一天,是一个少有的冬日,太阳照着这个世界的一切,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温暖的,我的心也是温暖的。我又躺在灵梯垭口那遍松软的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浮云,抽着劣质的香烟。我学着抽烟是在下乡的第二年,我并不觉得抽烟有多好,只是因为有趣,就抽了,我用剪刀把香烟拦腰剪断,然后放在一只金属的烟盒里,这样,一盒烟就变成了两盒。这是没有钱想出的办法。看着烟雾的缭绕,我又想起思杰给我提出的问题: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我们究竟干什么来了?但是我还是没有得到答案。这是两个困绕我人生的题。

若干年过去了,当我的思想和思维渐渐成熟起来,再回过头去思考这段历史的成因时,就容易多了。据统计,我国自1969年到1978年,共有1700万名知青离开城市到农村和边疆,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革命的口号喊了若干年了,但是革命的口号是无法解决吃饭和就业问题的,当城市供给的链条即将断裂时,社会深层次矛盾就会表面化,任何革命的外衣将被戳穿,任何革命的刀剑就会变得象芦杆一样脆弱。知青作为社会元素的最活跃分子,必须要找到一个地方让他们化解和稀释,正如毛主席所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一切都成为历史,现在当我重新记录她时,我才发觉,我对她是多么的怀念。社会是生活的土壤,在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上,我接触到了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是同我紧紧相连的,我理解他们,是的,我敢这么说:我理解他们。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是善良、纯朴和忠厚的,如果说这个世界能有一些美好的地方,那就是他们,这是我对他们出自内心的颂词。

在我认为,人生一世,是应当有丰富的经历的。是的,我错过了许多良辰美景,但是我并不后悔,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继续去经历,去闯荡。真的,这是我的由衷之言。

二OO六年十二月十四日于遂宁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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