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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一)

2019-03-18 16:39 作者:山中老兵  | 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梵 净 山

(一)

序:(对妻子隐瞒自己在婚前曾与一土家族女子生过一男孩,这已是一宗永远不能消弥的不忠劣迹,十九年后又要瞒着妻子去看望初恋情人,更是深受良心遣责,但是,我不能不去,因为可怜的阿幺已命在旦夕。大姐在电话中说,如果我不去,老父亲也要去探望身患绝症的未过门“儿媳妇”。一位年过八十的老人,上卫生间尚且要人搀扶,怎么能去千里外偏远山乡?我若不去天地难容!

找了一个合适的借口,帶着多方筹措的八万元现金,帶着一颗悔罪的心,悄悄离开省城前往江口县梵淨山巴郎桥。

刚通车不久的贵铜高速在峰卷浪山起涛的黔山秀水中穿行,八月的山间坝子稻谷一片金黄。层层梯田、座座山林黃绿相衬,在秋的油彩中塗抹浓烈艳色。溪谷中肥实的鸭子拍打翅膀,发出“嗄嗄”叫声,那干哑的叫声惊起一行白鹭向远处河滩飞去。

我己心身疲惫,对车前闪过的迷人秋色麻木不仁。一十九年前的往事一幕幕湧进心头......(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人生一世,天有不测风云,晴空万里也会炸响惊雷。十九年前,大約是九月中旬的一天上午九时许,晒图室的小姚小声地对我说:“刚刚你不在,政工科打电话说有事找你。”政工科?啥子事?我一头雾水。

上到七楼,推开一向诡秘的政工科大门,秃头科長和一名中年女人早已在那里等候。我拉过一把有软垫的圆靠椅正要座下,“座这边!”秃子毫不客气地指着墙边一张硬木长椅说道,完全一副居高临下象警察对犯人态度。我一股热血直冲脑顶,但还是强忍怒火座在冰冷的长木椅上。

“找你问点事。”秃子说:“这是省厅政治部敖主任。”一身黑制服、白领、短发。精心保养的脸孔白净细嫩,嘴皮薄薄毫无血色,眼镜后面目光深不可测,这是这个老女人给我的第一印象。在仔细审视我一番之后,老女人打开文件夾拿出一叠公文纸开始发问:“姓名?民族?性别?家庭成份?出生年月?藉贯?学历?何时入伍?何时入党?何时退伍?现任何职?......”我一一作答,等待好戏开场。

“你认识一个叫叶文的女人吗?”老女人单刀直入。

“叶文?”我懞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认识!”

大事不好!叶文,住在省城石板街的一位中学女教师,她怎么了?

八年前,一个天,我还在云南省平远街昆明军区工兵714部队地下国防工程施工,部队首长派我到军区工兵部调运一批工程器材。我乘坐的军车行经北邱监狱路口时被一位獄警拦下,他请求帮忙将一名病危犯人送县医院救治。我指示驾驶兵将车开到监狱门前。守候多时的两名“劳动号”用一块门板将一名老年犯人抬上车箱。獄警不在车箱监护病人,一屁股挤进驾驶室,我心里老不舒服,“你不看着他?”我问獄警。“这是个十年老犯,要死的人,跑不了。”獄警说完,递给我一枝烟,“不会!”我没好气地加以拒绝。

道路凸凹不平,车箱巅簸得厉害,从驾驶室后窗望去,病人已抖离垫着的门板和被单,我急忙叫驾驶兵停车,狱警走下驾驶室却无作为,我到路边田坎上抱来一梱稻草丢上车,並亲自动手将稻草垫在犯人身下。那犯人睜开双眼望我一眼后又闭上眼睛。

到了县城医院,獄警去办手续,我爬上车箱帮犯人盖好被子,突然,他抓住我的手,将一小团白布塞进我手心里:“好人哪......”他喃喃细语说道,眼里有乞求、有期待、有谢意。獄警帶着医院护士向军车走來,我急忙挣脱犯人那双冰凉的手。担架离开车箱那一刻,我又看到那不可拒绝的呼救般的眼神,看到人之将死时的哀求目光,没有松开紧握小布团的手......

到了昆明,走进部队招待所房间关上门后,小心冀冀打开那团神秘的小布团后我惊嚇不已:

“叶文儿,见字父已不在人世,勿哀。征剿队内奸是曾江,曾江通匪袭新平县城,杀二十七人,父和饮事班罗老五躲在县政府大院耳房楼顶,亲眼目睹曾江对白老师劝降,白不从,骂曾是流氓败类,曾对白连开三枪,罗老五可作证,他是装疯。为灭口,曾杀烟酒店仙桃父女。地址:省城石板街状元巷16号”。白衬衣布片上字迹工整,字字是血!我猛然站立!关押十年不判刑,肯定有文章!为何查不清?曾江何许人?一连串问号把我打得晕头转向。

办完军务,不问是否违纪,我自费直奔叶文所居省城。

高原六月的山城,虽不及武汉重庆酷热,我也是满头大汗,洗得发白的军装已是盐渍斑斑紧贴背脊。在一家豆腐铺子要了一瓢清甜的“浩水”喝了以后,终于找到石板街状元巷16号。

状元巷16号是一个青砖围砌的四合院。墻上有青瓦组成的荷瓣型花窗,院内一株紫薇枝条伸出墻头,一蔟蔟红花在墻上挨來擦去象是对砖墻撒娇。敲打门上锈蚀铜环无人应答,“她不在家,要六点过钟才回來。”一位邻居老婆婆在身后对我说道。她在捡豆角,隨手递给我一张小板凳说道:“解放军叔叔,你请座。”

“这家人咯姓叶?老人家。”接过老人端给我的凉茶水后我问道。

“对嘛,是姓叶。老头子旧社会在云南当医官,解放后回来过两回,后来就见不到面面了。”

从老人口中得知,这是一户“大户”人家,医官太太“漂亮得很”,“小姐”是教师,一直嫁不出去。“这家人败了,”老婆婆叹口气说:“太太死了以后,留下高房大屋空空荡荡,晓不得一个姑娘家住在里面怕不怕。”老人不时打量我,看得出她以为我是來会“女朋友”的。

老人的孙子也在云南当兵,她问我保山在哪点、当兵吃得饱不饱、一个月六块钱夠不夠花、当官的会不会打人、过年吃几个菜,我都一一作答。过了好一阵,老人侧脸一看说:“哦,來喽!”

从巷口走來一位撑伞女子,白底兰花连衣裙,青口布鞋,没有穿袜子。手挽一个荷叶边月白色布袋,内装一棵青笋。她首先抬头望我,“叶老师,人家这位叔叔等妳好半天了!”婆婆笑着对她说。“哦,害你久等了。请进。”叫叶老师的女人说着,掏出钥匙打开那扇漆色斑驳的陈旧木门。

院内青苔斑斑,青砖地面落满紫薇花花瓣。偏西的阳光透过花树在老屋酱红色板壁上洒下点点光斑,墙角几枝秀竹婷婷玉立。房屋窗格内装彩色玻璃,门前楼道满铺水草纹地砖,可以看得出这户人家当年富足岁月

“你请座。”女主人搬來两条小靠椅,“你是?......”

“哦,我从云南來。我姓汪,三点水一个王字,汪精卫的汪。”

, 她笑了一下,递过来一杯茶。

“给妳看一样东西,你父亲托付我带给你的,你要有思想准备。”我庄重地说着从军用帆布挎包内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她。听到我的话语,她惴惴不安地从信封中抽出那一小块字字是血的白布片咬着嘴唇看着,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突然一下瘫软在地,我趕快将她扶起座回小靠椅上。缓过一口气,她“哇”地一下哭出声来。人世间又多了一个孤女,那哭声凄凄惨惨,悲悲慼慼,莫不让人心底发酸。

爸,你死得好冤呀!爸爸!是谁害死你呀爸爸,十年呀爸爸,年年去看你,年年看不到你,尸骨都见不到呀爸爸......”

.......

哭声稍小后,我把“信”的來历详细告诉她。在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也大致知道她父亲这宗冤案的案情:

一九四九年,叶文的父亲跟隨云南省省主席卢汉在昆明起义后编入云南省军区,后奉命到新平县征糧剿匪工作隊任隨队医生。一九五三年转到地方医院工作,一九五七年因“特慊”问题被捕,一直关押在云南北邱监狱直致监斃。当年的征糧剿匪工作队在云南省新平县确实发生过“反共自卫义勇军”突袭县城、致二十七名工作队员牺牲的惨案。叶文的父亲和工作队伙夫罗老五是县城遇袭后唯一幸存的两个人。罗老五受“惊吓”后神精失常,叶医生理所当然成了怀疑对象。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追查向敌匪提供县城空虚的情报是何人时,己身居要职的原工作队副队长曾江一口咬定是隨队医生所为。叶医生被逼无奈,方才揭发副队长通敌事实。但是,反被曾队副死咬为潜伏匪特。其理由有三:

一,曾队副抗击敌匪攻城负伤昏迷,曾是滇桂黔“老边纵队员”,历史清白无作案动机。

二,叶队医所供唯一证人罗老五是“疯子”,其供述不能采信。叶队医所说在县府大院屠杀现场耳房角楼所留刻字系孤证,且无旁证系事件发生当日所留,不能作为定案依据。

三,叶队医所供曾队副“杀人灭口”无旁证,经查:“反共自卫义勇军”石南镇情报站成员仙桃父女系被我方围捕中击毙,显屬诬告。

案子一拖再拖无法定案直至監毙。我向叶文提出建议:要抓真兇替父报仇,首先要找到证人罗老五,其次要寻找烈士白老师的后人予以協助方可将冤案大白于天下。然而事隔多年一无所获,我退伍回省城后几年,曾因“送信”一事与叶文有一些交往,过后她国外的姑妈将她接到新加坡后就断了联系。

政工科办公室交锋正式开始。

“你是如何认识叶文的?”老女人问我,话音不高,却咄咄逼人。

“我认识她怎样?不认识她又怎样?”我慢吞吞地反问,对被羞辱座長凳受审耿耿于怀,对审讯式的“了解情况”火翻三丈。

“你老实一点!”秃头科长提高嗓门,眼露兇光,还用手指了我一下。

“老子就不老实!你能把我怎么样!”我拍了一下桌子高声答道,站起身來猛力拉开办公室大门,政工科门处早己围了十几个人。

秃头科长站起身來,“看什么看?”他训斥门前围观的人群,隨即将门砸得“怦”的一声关上。我又用力把门“唰”地一下打开。“你想干啥?”他吼了一声,用力在我前胸猛击一掌,怒火冲天的我立即一掌推去,“唏哩哗啦”,秃头站立不稳掀翻茶几倒在地上,他爬起身來走向办公桌,拉开抽屉取出一把老掉牙的驳壳枪指着我:“你小子还敢打人......你小子翻了天了!”秃头说话己语无伦次。

“开枪呀!你不开枪就是杂种!”我笑着说道。

“把枪收起。”老女人压低嗓门说道:“这事要严肃处理!”说完收拾文件恨了我一眼后悻悻离去。

秃子举着枪呆呆地站在那里,嘴角掛着白沫,脸色铁青。我昂首阔步走出政工科大门,圍观的人群让出一条路,像夾道欢送大英雄。几名老职工摇头叹息:“要吃亏的,跟他斗要吃大亏的,年轻人哪,唉......”

仅仅过了两天,山欲來,黑云压城。书记找我谈话,态度和蔼可亲,但是我感觉得出这是在我脖子上抹凉水以便下刀!因为从各种渠道得到的消息是:政工科“行兇打人”事件发生当日深,党委开会以勉强多数通过决定开除我的党藉和工作藉,並整理材料向公安机关“报捕”,其主要“罪行”是我“向海外反华勢力提供情报”、行兇“打伤”政工人员。我决不能步叶队医后尘,老老实实在监獄等候包青天出世。作了精心准备之后,一天中午趁收荒人到家收购废品时,出“高价”換取收荒人的衣衫、草帽和箩筐,骗过保卫人员監视顺利出逃。

目标首选云南,那里是我的“老窝”,不少战友退伍到各个部门,部队首长肯定深信我这个曾参加过絶密国防工程的工兵技术员不可能是“特嫌”,我要借助种种力量,揭开本来与我毫不相干的石南镇血案之迷,把秃头科长打翻在地!我坚信:善不一定得善报,然,恶则必有恶报!

车过云贵界碑胜境关,回头望,愁云压顶,雾锁乡关;向南看,彩云悠悠,日暖天青。

在云南省民政厅老战友的帮助下,我得到一份新平县民政局有关当年征糧剿匪工作队伤残人员居所信息,其中就有原工作队炊事员罗老五,他是本案关键人物。苍天有眼!同样在新平县民政局的協助下,我还找到当年被枪杀的白老师后人、在云南省玉溪地區公安局当刑警队长的白希来。

冒着被抓危险,我单刀赴会到玉溪約见白希来。

在地区公安局附近一个名叫“荷花池”的一间幽静茶室,我同那名刑警队长开始至今难以忘怀的对话:

“我是一名被追捕的逃犯......”我首先开口。

“你想当日本电影《人证》里的杜秋?”那副眯着眼晴、嘴角带笑的马脸十分可憎。但是,我看得出他对我这个一身军人着装、敢于单独约见他的外省人不可等闲视之。

“不对!杜秋是刑警,你所指的是高仓健。可惜,我不是检查官。”我纠正他的口误。

“说得对!”他笑了一下,“我们暂且不谈高仓健,先谈谈你自己。”

“在云南当过八年兵。麻栗坡714部队,中越边界山头上挖国防工事。五年前去昆明提运炸药,路过北邱监狱......”我开始叙述改变我一生命运的、与一名垂死犯人的邂逅,他听得十分认真。

“无意中踩了地雷。”刑警队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那位老犯人在白布条上写了些哪样?”

“一宗大案,一宗涉及二十七条人命的大案。”

“你就当真了?该不会是老犯人无聊在号子里写的一篇精彩小说?”这家伙讥讽嘲笑我:“给政治犯带私信,这趟浑水踩得不是时候。你是个军人,在保密单位工作,有点悬......”

“父亲死于冤案,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儿。我不能不管......”

“嗬?英雄救美?有意思。你把我叫到这里来,该不会让我听你讲一宗桃色新闻。这样,先谈谈你自己,我很忙。公安机关不会因为带一封什么私信去通缉一个人。”

“在谈我自己之前,可不可以先问个问题?”看来,这家伙无心听我讲明案件来龙去脉。我必须单刀直入,刺中命门。

“可以,请讲!”他拿出一枝烟点燃,並丢给我一支。

“有一位刑警,据说还是队长,他的生身母亲被人枪杀,至今还不知道真兇是谁,这位刑警算哪回事?”我吸了一口醇香的“红塔山”慢悠悠地说道。

“算个混球!他妈白养了一个杂毛儿!”他盯着我答道,毫不含糊。

我随即打开军用挎包取出一叠材料,抽出一张据我回忆所写的那位老犯人在布片上的帶血遗书,“唰”地一下推到他眼前。

好一个白希来,他讥笑我的所谓桃色新闻,我要让他无地自容!那小子上穿一件黑色皮茄克,下穿一条谷黄色灯芯绒长褲,厚底高腰皮鞋擦得贼亮。当我把新平县血案和盘托出之后,他一扫警察固有的、居高臨下的傲气,把椅子挪到我跟前。他完全没有料到当年差点成为继父的“曾叔叔”竟是杀害生母的兇手、是杀害二十七名征粮工作队队员的内奸帮凶!而且至今还同自己还有往来的高官“长辈”!沉默好久,他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使劲一摁,一拳击打茶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脱掉这身皮,我也要查个底朝天!”

云南之行大获全胜!按照那位刑警小子的分工,我负责全力查找已经回到贵州老家、现在贵州省江口县梵净山镇国寺出家的疯子伙夫罗老五。套在曾队副脖子上的绞索己一步步收紧,下一个目标梵淨山,阿弥陀佛!

梵淨山,武陵山脉浩浩荡荡横跨湘、渝、鄂、黔后,在贵州江口、印江、松桃三县结合部立下擎天雄柱,似玉龙啸天,直指苍穹。它是大中华黄河以南最古老台地,山体庞大深邃,峰峦巍峨雄奇。明万历四十六年,奉皇帝诏令在金顶立一石碑,碑文中有“众名岳之宗”语句,成为我国五台文殊、峨眉普贤、九华地藏王、普陀观音四大道场之首-----梵净弥勒道场。

我也是前生有缘,浮生浪迹半个中国之后,神差鬼使來此佛教圣地,要爬行六千九百八十级台階直上金顶镇国寺,去寻找涉及二十八条人命血案的目击证人。沿途猴跳雉飞、雾霓蒸腾;流云缥烟、溪涧轰鸣。圣山之水,涓涓细流,叮咚垂滴。它由小而大,及至白练悬空,咆哮奔腾,汇成九十九条溪流依山分道:向东汇成锦江、淞江,直奔八百里洞庭。向西汇成印江河直泻乌江,进入长江天际永不回头。

走得气尽力绝,跌座古道旁枯树上喘息良久,我忽然诗兴大发,摸出隨身所带纸笔,胡乱作诗两首以示纪念此生梵净之行:

秋雨忽來风萧萧,始信人生有惊涛!

髭长发乱无人识,踏过梵淨第几桥?

一重岚雾一重山,一步林溪一回头。

难数天梯九千九,此生祸祟几时休?

写完一看,这像诗么?自已不禁笑出声來。笑过之后心中一惊,老天!莫不是我也要步罗老五后尘变成疯子?在此荒山野嶺,为何支身一人发笑?想此心中一阵酸楚凄凉。远处,传來一阵山歌:

这山沒得那山高,两山拉來搭座桥。

为妹才走这条路,为哥才搭这座桥。

谁是妹?谁是哥?冥冥之中,是机缘?是上苍有意安排?我陷于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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